月莲华这辈子没见过比梅舒城变脸更快速的人,那张原本凝着笑的俊逸脸庞竟能在眨眼瞬间换上一副“以客为尊”的商人脸孔,笑得好似可以挤出蜜一般。
“原来是月姑娘,失礼。”连声音都是甜的。
“莲华,这位是我大哥,梅舒城。”介绍完毕,他压低嗓:“你不是很想向我大哥告御状吗?现在天时地利人和全都到齐,还不快同他数落我在月府的恶形恶状?”后头那几句话纯属调戏她用,仅限他与她听闻。
月莲华咬着唇,睨了他一眼而不应声,守着闺秀礼节朝梅舒城福身。
“月姑娘是准备上梅庄赏荷吗?”梅舒城猜测着她的用意。
通常会随着他们兄弟回府的姑娘说赏花是藉口,培养感情才是事实,不过梅庄兄弟向来都明白客人与爱人之间的分野,更明白如何从金主身上挖出利润而不贱卖自己的皮肉豆腐,他们卖花卖笑,但可不卖身。
月莲华顿了顿,眼儿落向梅舒怀许久,才又转回梅舒城脸上。“关于这点,梅大公子恐怕得问问令弟,他拐我回梅庄是何用意?”
闻言,梅舒城挑起了眉,利眼扫向梅家小二,用眼神无声地质问:“她不是进梅庄来让咱们海削的赏花小肥羊,你带她回来做什么?!”
梅舒怎么可能会不懂,接收到大哥眼中的凛冽斥责,他陪着笑。
“我带莲华来梅庄透透气。不收钱的。”最后四字,梅舒怀用薄唇一张一合地无声道,而他也感觉到梅舒城射来的目光更冷厉数倍。
暗自吐舌,他知道自己踩着了大哥的禁忌,他甚至不怀疑梅舒城会为了他带月莲华回府白吃白住而枉顾手足情深,亲手拧断他的脖子。
“那么,今天就由你作东,好好招呼月姑娘,别怠慢了贵客。”梅舒城看来很压抑,扯起商人一贯的笑脸,想来必是考量过月莲华那位金主老爹每年捧上的银子才没发作。
“大哥,不只今天,我还没决定要‘招呼’莲华多少……天。”瞧见梅舒城额上青筋暴跳,梅舒怀见风转舵地将“年”改成“天”,省得死期逼近。
“如果梅大公子不欢迎我,那我现在就可以坐马车转回月府,我不介意的。”月莲华见机不可失,提出请求。
“莲华,我大哥怎么可能会不欢迎你?”他一把揽住她的腰,以行动明白地告诉她──别想用这种劣招脱身。
“可是我餐餐都要用鱼翅漱口,膳食非千两不食、香茗非御茶‘阳羡茶’不饮、罗裳非‘嵌花罗’不着、手绢非‘夹渠纱’不用……这样,梅大公子还愿意留我吗?”她故意将自己说得骄纵,短短一面之缘,她已经抓到梅舒城的个性,并且找到让自己不踏进梅庄的好办法。
随着月莲华每说一种耗费千金的东西,梅舒城的眉宇就拢蹙一回,看来只要她再施点力,梅舒城就会命人将她五花大绑地运回月府。
“而且……我有摧花的恶习,我一进梅庄,就会将梅庄所有的花草都摧残殆尽,这一点,令弟可以替我作证。”
四目移到梅舒怀身上,他也很尽责地点点头,配合起她来。
“所以我绝对不适合留──”月莲华正准备再接再厉,娇颜前却摊来一柄纸扇,遮住了她的视线,也让她错失开口良机。
“大哥,我要留她。”梅舒怀无耻得很优雅,在梅舒城开口轰人前,他先一步要求道,那态度就像是个娃儿向爹娘吵着要养只狗一样。
无理取闹……对梅舒城而言,梅舒怀的举止称之为无理取闹,可天知道梅舒城就是被这套无理取闹给吃得死死的,他没办法拒绝任何一项弟弟们所提出来的要求,他真的试过要硬下心来拒绝,但十多年来没有一次成功过……
梅舒城伸手抚平自个儿眉心的皱摺。“你要留她?”他再问一回。
“是。”梅舒怀点头如捣蒜,一个字代表着他的极为坚持。
“她的吃住全由你的每月零用扣。”他又再次认输了。
“好。”这是当然。
“那么,我没意见,一切随你。”梅舒城旋身就要踏入府门,顿了片刻,嗓音又道:“如果梅庄有任何一株花有事,唯你是问。”
“我会让她忙到没有时间去摧残梅庄的祖爷爷祖奶奶。”梅舒怀好乐地恭送大哥退场。
“等、等等,我还没说完……不要引狼入室,不要──”月莲华无力地想再眨损自己一、两句,但梅舒城已然走远,好似多听她说话会浪费他的时间一般。
纸扇刷开的声音作结,阻断了她最后那声虚软的“不要”。梅舒怀替两人扬着凉风,口气可比凉风更凉:“我大哥向来不浪费太多时间在谈生意之外,也不会和金主以外的人寒暄太多句,你别费心了。不过你很聪明,已经看出我大哥的罩门,用银两来吓唬他的确最有成效。”聪明的娃儿。
“是吗?那为什么我还被允许踏进梅庄?”她的语调好失望。
“因为我们兄弟的感情凌驾在银两之上呀。”右手摇摇摇,呼,好凉爽。“我大哥是把银两看得很重没错,但实际上,他很疼我们这群小弟的,所以……是我想要的,他没有一回不点头。”
梅舒怀亲亲匿匿地搂着她,一步步拖着她走上府邸大门石阶,面对她双足倔强的不配合,他只是臂膀一举,将金莲离地的她捞靠在自个儿身上,不劳她费力走路了。
跨过府邸门槛,轻快的弹指声一响。
“关门。”
自此,朱红大门便在月莲华眼前缓缓闭合,像在昭示着她未来要再走出梅庄的希望──砰!
完全阻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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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舒怀将她安置在他住所后方的一处幽静桂花园旁,越过主屋之后才得以见到那大片的荷花池,算是体恤了她对莲的痛恨,再加上桂花浓郁清雅的芬馥,也让她无心去留意荷莲喷香。
在梅庄,她不用伪装什么,不用顾及什么月府千金的虚名或是女训女诫里条条严苛的诫律,甚至在这里,她可以用冷漠、骄傲来面对梅庄众人,毋需烦恼任何人对她的观感,她也不用去揣想别人的心思,不像以前在月府里的生活,她必须成为人见人夸的月莲华,必须乖巧、必须温柔、必须……
而在这里,她什么都可以不用,就算一整天不发一语也是她自个儿的事。
午后暖日在白云间半掩娇容,一抹云影,为笼罩的上地带来荫凉。
“小姐,你的心情好像很好。”
“会吗?”月莲华瞥向身侧的两名俏丫鬟。被人架进梅庄哪会有什么太好的心情?
贴身丫鬟小洁,小净在月莲华住进梅庄的隔日也让梅舒怀差人给接了过来,那日他急着将月莲华拎到梅庄,一些衣物首饰什么的都没来得及让她收拾,所以乾脆让两个小丫头整理一些简单的衣物,过府来服侍月莲华,也好同她做伴,由这举动看来,梅舒怀是打算留她一年半个月以上了。
月莲华在桂树旁读书,偶发一阵清风拂落桂子,散洒在发上、书上,或是衣襟间,带来沁鼻香气。
“会呀,你的笑容变多了呢。”小洁捧着红枣甜茶,与月莲华一并席地而坐,三不五时将枣茶递给月莲华解解渴。“该怎么说呢……好像是放松许多的感觉噢。”
右侧拿着绢扇替月莲华解暑气的小净也猛颔首同意。
“也许是没什么烦心的事扰人,自然笑容也多了。”月莲华倒没发觉自己心情上有什么不同,她的生活算来相当平淡,如同一般深闺姑娘一样,刺绣习字阅读赏花扑蝶发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若真要说有什么烦心事也不过是庸人自扰。
“可是以前在月府也没什么烦心事呀,但小姐你总是笑得很……”
“很假?”月莲华见小洁偏头苦思着形容字眼,替她接了话。
“……说假也不是,就是看起来很淡,好像不是很容易让人看出你在笑……”小洁毕竟是嫩丫头,猜测别人心思这种事她做不来,只能老实说出她双眼所见到的感觉。“我不是说小姐你都板着脸对我们噢,你待我们很好,只是觉得你好像不太开心,你一不开心,我们也跟着开心不起来。”
“是这样吗?”月莲华怔了怔。
“像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不用猜,一看就知道你很开心,我们两个也跟着开心罗。”见月莲华的注意力从书册上移开,小洁将红枣甜茶奉上,让月莲华细酌几口。
“小姐,你的开心是不是因为梅二当家呀?”小净心直口也快,不懂得看时间──至少,问问题之前一定要挑人家没在喝茶的时机,否则,被喷了满头满脸的水也是罪有应得──月莲华那口还没咽下的枣茶“噗”的一声,全还给了小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