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动作温柔,只手轻巧,穿袖、拂肩、拉襟、扣钮、系带,两人身子相近,气息互间,加上外头已不再一片漆黑,若有似无的灰蒙蒙光线穿透进来,使关浩可以依稀捕捉到她长而鬈的睫毛,以及挺直的鼻梁,还有那股淡淡的幽香,让他心中涌现一种前所未有的温馨陶醉,甚至希望时间能放缓脚步,让他多享受片刻的温存。
“好了,公子,”雨荷因从未与男人如此接近过,不禁有些面红心热,连带着呼吸也转为细碎,她一边轻拉他上衣的下摆,一边问道:“你想吃些什么?我叫厨房给你——。”
关浩的双手突然圈拢上来,将她柔软的身子拥入怀中,下巴抵在她的发上,轻轻摩挲着,雨荷在微微挣扎一下后,便因感觉到他并无“恶意”,而温驯的伏在他的胸膛上,感受着他沉稳的心跳,感受着他穿透衣服而传来的热力,或许因为彼此都知道今日一别,再无相见之时,因此便更加珍惜这难能可贵的一刻。
从他的华服、他的谈吐,雨荷知道他必不是普通人家的子弟,于是两人这一番际会,便应是绝无仅有的机缘,虽然至今犹没见着他的相貌,但雨荷肯定自己一定会牢牢记住他略带沙哑的温柔嗓音,另外她还想多知道一件他的事。
“公子,雨荷可以知道你的贵姓大名吗?”
关浩俯下头来,轻轻偎上她柔滑的面颊,这女子给他前所未见的感受,只可惜两人终将缘尽于此。“青衫憔悴卿怜我,红粉飘零我忆卿。”再紧紧一拥,他便松手背过身去,低声说道:“我叫关浩。”
雨荷借着最初的晓色,盯住他模糊的背影看了半晌,然后便毅然决然的推开房门,悄然离去。
第二章
清光绪二十五年立夏
杭州城郊
“湘青姊姊!湘青姊姊!”外头传来一阵清脆耳的女娃声,还伴随着细碎的脚步。
“我在里头,是珍珠吗?进来吧?”
名叫珍珠的女孩立刻熟练的往里间寻去,只见湘青正坐在绣架前对她浅浅的微笑着。
“湘青姊姊,咱们今儿个下午,是不是不上学堂?”年约八岁的珍珠问道。
湘青先收了针线,再抽出绣帕来帮珍珠擦了擦汗道:“瞧你跑的一头汗,如今天气渐渐热了,有什么急事,值得你这么慌张?还有,是谁说不用上学堂的啊?”
当年湘青与外婆先是回返她所居住的江苏故里,一年后外婆便以想换个新环境为由,搬到杭州来,凭着一手刺绣的功夫,不但祖孙俩日常的温饱绝没问题,甚至能送湘青上学堂去。
老太太搬离旧居的最大原因,其实是为了不让湘青承受街坊邻居指指点点之苦,她当然也可以跟大伙儿解释说湘青是女儿与在京城所嫁的丈夫生下的女儿,如今他们夫妻双双因急病过世,小小湘青才不得不跟着自己回江南来。
然而年岁老大的她,对世事已看得透彻,认为自己实在毋需再为别人的想法、看法浪费任何时间,索性就搬个家,让一切从头来过,而且如今时势不同了,女子固然也得习一技之长,能够读书认字就更好,于是在祖孙俩相依为命的十年当中,顾老太太便省吃俭用的筹出学费来,硬是让湘青成为附近人家戏称的“女秀才”。
这么多年来,她们虽然不再动用当年那少年郎留下的银两,却也始终凑不回两百两,饶是如此有心偿还,最后的一场重病,仍是花尽了那笔钱。
如今湘青一人独居,除了日常以刺绣维生之外,也抽出时间来教附近没有钱上学堂的孩子读书认字,一来是因为她的确喜欢做这件免费的事,二来也算答谢多年来左邻右舍对她的帮忙和照顾,更何况她一直以为中国若要进步,推广教育必定是最基础的工作。
“是大毛说的,他说他娘下午要来跟你说媒,你忙着嫁人都来不及了,哪还有空教我们写字?”
王大婶要来跟她说媒?湘青闻言为之一愣,还来不及跟珍珠说些什么,门外已先传来另一个声音。
“你这个丫头,我才到厨房打个转,回头就不见你的人影,”珍珠的母亲摇着檀香肩走过来,顺手一收,便轻敲女儿的头说:“你爹正在用大秤秤人哩,好记录下来,等立秋再秤一次,看你们在夏天里是养胖了,还是变瘦了,独独找不到你这丫头,还不快回去。”
珍珠不敢再多说,而且也惦着秤人好玩,马上一溜烟的跑走了,湘青遂跟着起身招呼道:“采姨,这边浅窄,我们到外间去坐吧?”
林吴采推辞说:“不用麻烦了,老街坊,还客气什么?这绣房较清凉,坐这就好,”说着便率先坐下,然后把手中那小小的瓷瓶递过去说:“哪,这是用自家李子榨汁混入酒中的‘驻色酒’,俗语说:‘立夏得食李,能令颜色美’;虽然你天生丽质,实在不必像我们做这些徒劳无功的事,不过过节嘛,应应景,热闹、热闹也好。”
以前外婆在世时,与家中公婆早逝的林吴采最是投缘,情同母女,顾老太太过世之后,林吴采自然而然也把湘青当成自家甥女看待,日常用品食物,只要自家有一份,肯定不少湘青这一份,可惜她与丈夫加上孩子一家八口,都只靠一份薄田过活,当年实无余力帮助湘青偿还债务,至今夫妇俩为此事耿耿于怀。
“谢谢采姨,”湘青接过来说:“刚才珍珠说的事,是真有——。”
林吴采挥一挥扇子,一脸的不以为然。“真亏王大嫂想得出来,那样的人,也敢拿来跟你说媒,放心,刚刚在过来之前,我已经帮你回绝掉她了。哼!陈家豆廨店的掌柜,都一把年纪,儿子再过两年也可以娶媳妇儿了,竟然还要你做填房,你说这是不是撑饱了,什么豆腐他都想乱吃一通?”
湘青见她忿忿不平,自己反倒不怎么生气,只是原本就已悲凉的心情,不禁再添一分萧瑟。
“采姨,五年前我进过那种地方,也难免大家会多想,我都不气了,您气什么?若是气坏了身子,那不就更不划算了?”
“湘青,”她一手执扇摇啊摇的,一手拉住湘青的手道:“五年前你也不过才进那地方三天,就有人为你赎身,详细情形你既从来不说,我也就不想提起,别人不知道倒罢了,这附近乡里,谁人不晓你卖身的原因呢?那是没有办法之中的办法啊;就算那儿是个染缸罢了,你才沾那么一下,五年下来,颜色也该褪尽了,再怎么说,也轮不到陈家那老头啊,我看王大嫂是热昏了头,教我怎么能不气呢?”
湘青起身转个话题道:“竹、足同音,笋为竹的嫩芽,吃了可以健脚,姨父长年在田里劳动,最需要此味,我特地煮了一大盘,让您端回去沾麻油酱油吃。”
她已转向灶间走去,林吴采的声音犹自追过来说:“要我端回去成,不过你也得一起来,我特地红烧了一尾大黄鱼哩。”
不到灶间,湘青才得以放松脸上的表情,缓缓呼出一口气。
五年了,若说五年前的那三天是场噩梦,那最后的一夜便是场惊喜交加的美梦,当她从厨房端了六样清爽可口的小菜返回幽斋时,关浩已不见人影,而过了莫名所以的半个时辰后,到幽梦斋来的,竟仍非关浩。而是满面春风,送志恭喜的浮香阁楼姨娘。
“雨荷,你收拾了一下,待会儿我差人送你回去。”
“回去?姨,你要我回哪里去?”
“回香扇里,你的家去啊,怎么?关大爷没跟你说他已经花了三百两银子帮你赎身了吗?”她无视于湘青惊诧的表情,继续滔滔不绝的往下说:“你先回去等着,我看过不了多久,关大爷一定会置个香巢,把你接了去;喷喷喷,才不过一夜‘功夫’就掳获了关大爷这条大鱼,我真是低估你了,若不是有言在先,我还真舍不得让他把你赎了去,你留在这里一年,说不定我一辈子就都不愁吃穿了。”
诚如那姨娘所说,一夜“功夫”,让关浩甘心花了三百两银子为她赎身,这其中“奥妙”已经够引人遐思的了,如果自己再信誓旦旦的说那晚其实什么也没发生,关浩和她是清白的,会有人相信吗?说不定还会引来“此地无银三百两”之讥,甚至造成越描越黑的结果。
这正是连亲如采姨,湘青都不知该从何说起的主因,实在是有口难言啊。
萍水相逢,关浩不但没有轻狎她,而且还花了三百两为她赎身,这份大恩大德,真不知何年何月何日才有机会得以回报,而他那挺拔的身影,更是镂刻在自己心中,几年下来,几乎已快成为永世鲜明的印记了。
他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好?是本性敦厚良善吗?或者只是一时起了同情之心?午夜梦回,湘青也常如此一遍又一遍的自问着,甚至有时还会怀疑关浩只是一个幻影,并非真人,因为她毕竟没有看到他的庐山真面目,然而他的怀抱却又是那么的真实,让人无论如何也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