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就?以前过来明说暗喻的,全是名门贵媛,何时要你迁就了?如果你喜欢上湘青的事传出去,大家才会说你在迁就呢,更遑论你阿玛会有何反应了。”
“额娘嫌弃湘青?”载皓一脸诧异,自小到大,母亲便是在他所见过的王族贵妇中,最没有架子、最亲切的一位啊。
“不,”福晋立刻一口否认。“如果我嫌弃她,又怎么会苦苦寻她这几年,并派陈福到杭州去暗中关照她,再巧立名目,把她接到府里来?”
“额娘!”载皓顿觉内情不单纯,猛然起身。“湘青果然不只是您为准备蔚绿嫁礼,特意聘进府内的绣女而已。”
福晋仰视这位一直给予她矫傲,带给她安慰的儿子,坦然问道:“你早就发现不对了?”
“载皓愿闻其详。”
福晋与儿子四目交投,眼神复杂繁琐,好似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而起,从何道来的样子。有那么一刹那,她甚至想退缩回去了,但熟知母亲个性的载皓却抢过一步来握住她雪白丰腴的双手,几近乞求的说:“我猜得到额娘不欲我进一步接近湘青,却绝不是因为嫌弃她的关系,相反的,我还可以清楚的感觉到您十分喜欢湘青,唯其如此,更无瞒载皓真正缘由的道理。”
福晋被他说得色一凛,终于点头道:“好,我跟你说,你先坐下来。”
载皓缓缓落坐,又等了好一会儿,福晋才娓娓道来。“其实你会对湘青产生似曾相识之感,也是很自然的事,因为她的身形眉眼,是你在五岁之前所最熟悉的,换句话说,你孩提时候,朝夕相处,日夜相亲的便是这样的一个人。”
载皓听得满头雾水,他在幼时就见过现在的湘青了?怎么可能?
“在你的记忆中,可还留存有一个名叫‘绣儿’的侍女的身影?她和芳儿都是当年随我嫁进王府来的贴身丫头,绣儿不负其名,善于刺绣,芳儿则特别善于种花莳草,进府后没多久,芳儿便与我同样陪嫁而来的总管陈福成亲,而绣儿则一直留在我的身旁,说她一辈子都不要嫁,要伺候我到老。”
善于刺纫?载皓的心中开始浮起一些模糊的影像。
“绣儿自十四岁起就跟在我的身旁,虽名为主仆,实则情同姊妹。在我连续小产数次后,终于生下你那年,她还不到二十岁,却自愿代体弱的我,负起照顾你的责任。所以,在你五岁之前的生命里,除了她是姑娘之身,无奶可喂你之外,绣儿真可谓比我这个额娘更像你的母亲,就算是在乳娘喂你的时间里,她也都牢牢的守在一旁,半为我这差点被夺走正室之位的主子看紧孩子,半则为她的确爱你、疼你。”
是的,经母亲的提醒,脑中仿佛真浮上了一个身影,一个清脆的嗓音,不断轻轻唤着:载皓、载皓、小皓皓,你要快快长大,为小姐招来更多、更多的弟弟、妹妹……
福晋盯住一脸凝注神色的儿子说:“你有点印象了?想起来了?”
载皓轻摇着头说:“很模糊,只有如雾般的身影,似风般的声音,很像……很像……”他因想到了什么,而不敢置信的打住。
“对我忠心耿耿,对你疼爱宠溺的绣儿,在你即将五岁的一个夜里突然失踪不见,她没有带走一分钱,没有带走半件衣裳,甚至连绣针彩线都没动,就像股轻烟般突然不见了,你日夜哭着、吵着要找她,几达半年之久,我也到处寻她,可是不论我怎么找,就是无法发现她的行踪。”
载皓知道故事一定还没有完结,便以眼神催促着母亲,希望她赶快再往下说。
“一直到七年后的初春,我才接到来自绣儿的一封信,在那封血泪斑斑的信中她说……,”福晋的双眸蒙上一层泪雾道:“说她贫病交加,已濒临死亡,能够与我共做一场主仆,今生算是值得安慰了。唯一放心不下的,是稚龄的女儿,本来她是不欲揭穿这个秘密的,但因她去信江南已久,却还不见老母小弟的回应,深怕一旦死后,幼女将无所依,因此才打破沉默,恳求我在她死后,把她的女儿接回府中,托请芳儿扶养。”说到这里,福晋已流了一脸的泪。
“我看额娘重提往事,太过悲恸,还是改日再——”
“不,载皓,你让我说,”福晋拭净泪水,连做好几个深呼吸,再接下去说:“可恨造化弄人,那信是绣儿于隆冬时便托人送来的,但当时我正携蔚绿南下避寒,等我隔年春天看到信,循地址找去时,那房东说绣儿早已香消殒,幼女也被她的母亲带走了。”
“那额娘没有继续找吗?照说绣儿既是您的贴身侍女,那家乡八成也在同一处,早在她失踪之时,您就可以循这线索找人啊?”
“你以为我没有那么做吗?”福晋的双眸望向远方,仿佛思绪也飘回记忆深处一样。“绣儿失踪的一个月后,我就差陈福刻意跑一趟了,这才知绣儿的母亲在儿子娶妻后,便随儿媳搬离旧居,数度迁移,地址唯有绣儿知道,我们根本找不到她的母亲;而绣儿显然也没有把她不在我身旁的事说给家人听,不然顾老太太惊忧之馀,是一定会回外公家询问的。”
“之后额娘并没有放弃,仍继续打听绣儿母亲及女儿的下落?”
“对,或许我这二十多年来的努力,也终于打动老天爷的心了,人世间事往往如此,强求半天,不一定会有结果,但偶然的因缘巧合,却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线索。两年多前芳儿一位亲戚到京城来找她,那五岁小儿系在腰间的香包,竟和二十多年前,绣儿在端节绣给芳儿孩子的一模一样。虽然有些匪夷所思,但芳儿知道这么多年来,我从未放弃寻找绣儿骨肉的希望,大不了,也只是再失望一次而已,想不到原本不抱太大期望的我们,这次竟然真的找到了。”
“额娘从未见过绣儿的女儿,如何肯定这次找到的人,就是正好的?”
“别忘了绣儿、芳儿和陈福都是我身边的人,陈福一见那位酷似绣儿的女孩,便知道这回终于找到了。但我们同时也知道了好几件事,包括她和外婆一直相依为命,过着并不算富裕的生活,为了让外孙女不必面对他人质疑的眼光,顾老太太甚至不惜搬到完全陌生的杭州从头来过。她的苦心,外孙女显然全部明白,不然她也不会为病重而亡的外婆,卖身青楼了。”
“青楼?”载皓当然已猜到绣儿的女儿是谁,不禁霍然起身。
“那是她十七岁那年的事,所幸三天之后,即有人出高价为她赎身,但奇怪的是,那替她赎身的人却不曾再去找她,而她也从不曾对任何人提起个中缘由。”
“当日的老鸨呢?既然人是向她赎的,她总会略知一二吧?”
福晋见儿子问得如此仔细,知道那全是因为他的确喜欢湘青的关系,不禁有些伤感,也深感庆幸,为他的必然失落伤感,也庆幸自己来得及阻止悲剧的发生。
“那间青楼因狎客为里头的姑娘争风吃醋的关系,早在陈福到的两年多前,就被人一把火烧光,死伤人数不少,老鸨与姑娘们也四散如风,不知所在了。”福晋停顿了一下,才轻声问道:“载皓,你会看不起绣儿的女儿吗?”
载皓迎上母亲探索的眼光说:“额娘这样问,岂不是太小看孩儿的气度了?”
福晋至此才露出一抹安慰的笑容。“我就知道你不会,现在你明白为何面对湘青,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了吧?”
“因为湘青正是绣儿的女儿,”载皓蓦然眯细眼睛,轻声问道:“但额娘,您今天找我来的重点,却还未提及。”
福晋表情一怔,缓缓起身说;“我早该知道我有一个绝顶聪明的儿子。”
“湘青酷似绣儿并不稀奇,因为她们是母女.但她又为什么会貌似蔚绿呢?这问题的答案,一定也可以同时解开当年绣儿突然失踪的谜团。”
“载皓……”
“南星……”
在他怀中的湘青突然蠕动了一下,嘴里也不晓得嘟哝了一声什么,是人名吗?由于正好和回忆中母亲叫他的声音重叠,载皓因而没听出端倪来。
他只是把湘青搂得更紧,为她拉好斗篷,并在洌洌的风声中,重复那日回应额娘,也答允自己的誓言。
“湘青,我会爱护你、疼借你、照顾你,一生一世,永远不变。”
第八章
避祸于西安,虽不致受联军铁蹄蹂躏,但湘青仍心如黄连,身陷煎熬,恨不得能早日回北京城去。
除了强烈思念南星之外,蔚绿的转变,也是她的另一桩心事。以前即使为婚事所苦时,蔚绿仍不掩其天真烂漫的个性,但自西迁到西安的别馆后,她便如过了十五的月儿,一日日黯淡、消瘦下去,除了湘青,甚少与人攀谈,过着类似自我封闭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