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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惊尘

    

    银蓝色的进口法拉利流畅地滑过埔里乡间的道路,将道旁大片的田野毫不吝惜地送入车主眼中。仲春四月,乡间的空气清新而润泽。受够了台北的车水马龙之後,终於能这样不受阻碍地开车,实在是令人心旷神怡。但是傅商勤的心思全然不在道路上头。他浓黑的双眉微微皱起,漂亮的嘴抿成了一条直线,脑子里不住想著:姨妈到底为了什么事,会写上那么一封信来向自己求援?不会是经济上的吧?姨丈生前的各项投资十分成功,留给姨妈的股息资产,光利息都花不完了。何况姨妈自己经营的花圃也十分成功。不,不会是经挤上的问题。也许她只是想见见我?毕竟她信上也说了她想念我……傅商勤苦笑了一下,将罪恶感压了下去。他真应该多来看看她的,忙并不是一个好理由。

    车子转了一个弯,那一片花圃已然在望。姨妈喜欢宁静美丽的居住环境,所以五年前姨丈过世以後,她就搬到埔里来,辟了一片花圃,还把住宅盖在花圃中间,以便她每天极目所见都是花花草草的。想到这里,商勤不觉笑了。他从来没见过像自己姨妈这样浪漫的人,也没见过像自己姨妈这样优雅的女子。很难想像她会是自己母亲的姊姊……商勤甩了甩头,将这想法逐出脑海,慢慢将车停在那栋砖砌的洋房前面。

    门没有关,单只纱门是掩著的,从门口可以看出客厅里头的摆设。上午十点多,仲春柔和的阳光洒在拚花地板上,更衬得这个以淡黄和棕褐为主色的客厅份外明亮。他的秦雯姨妈就坐在客厅的藤椅子上,专心地读著一份杂志。一个他乡少年来早已看惯的场景——家的场景。商勤微笑起来,铃也不按地推开纱门走了进去。

    他推门的声音惊动了秦雯。老太太抬起头来,慈祥的脸上很快地展出喜悦的微笑。「商勤!」她喊:「我算著你也该到了!一路好吧?累不累?」

    「姨妈,你的气色看来很好嘛!」他对著秦雯微笑:「你的关节炎怎么样了?」

    「老样子,不好也不坏。」老太太拉著他坐了下来:「你好久没回来看我了!工作那么忙吗?」

    商勤微微皱了一下眉头。真的,他是有好一阵子没来看她了。自从农历年过後到现在,总有两个多月了吧?真不应该,姨妈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呀!而且——他有些心惊地看著她的白发和皱纹,发现她已不再年轻。他伸出手来,轻轻地拍了拍她。「对不起,姨妈,」他真心真意地道:「我是真的很忙。不过这实在不是什么理由。」

    「忙些什么呢,嗯?」老太太问。菲律宾籍的女佣人露沙端来果汁,放在他们面前,然後退了下去。商勤心不在焉地端起一杯果汁,皱著眉头想找出一个答案。「也——没有什么。」他终於说:「都是些例行公事。」

    「已经变成例行公事了啊?你不是觉得这种工作很刺激、很有挑战性的吗?」

    商勤慢慢地放下了杯子。「刚开始的时候是这样。」他说:「可是久了……」他耸了耸肩,想到自己这些年来所从事的工作:先是投资顾问,然後学以致用,自己也加入了投资的行列;股票、房地产,还有前一阵子台币拚命升值时赚来的套汇差额……他真是赚得麻木了,也真不知道自己赚上这许钱有什么用处。而且天晓得他还有什么不满?有多少人羡慕他所做的一切,有多少人觉得他所做的很有挑战性、很刺激?但这一切对他而言已经变得很无趣甚至是很无聊了。是不是因为成功来得太容易?还是因为:金钱对他而言,从来就不具太大的意义?他深思著,并不曾注意到:老太太看遍了世情的眼睛正沈静地注视他。

    「我想……你的生活里该有一些改变了。」她说。

    「说来容易做来难。」商勤苦笑,将话题转了开去:「别谈我了,姨妈,你信上说有事要我帮忙的?」

    老太太慢慢地点了点头。「你目前有没有什么要忙的事?」

    「没什么特别重要的,并不需要我亲自处理。」他说:「就有,也都可以延期。」

    老太太深深地笑了一笑,然後叹了口气。「我老了。」她说:「本来这件事是应该我自己去做的。但是我的关节炎……」她又叹了口气,接下去说:「你记得我有两个好朋友,从朋友,从学生时代就认得了,一个是李阿姨,一个是张阿姨?」她期待地看著商勤,见到商勤点了点头。他没有见过这两位阿姨,但是以前常常听姨妈说起她们,也知道她们彼此之间一直有著联络。

    「你李阿姨三年前过世了,张阿姨倒还和我一样的活得挺好。」老太太眼睛里露出了一点伤情之意,彷佛跌进了往事之中,半晌才接著道:「前些日子,你张阿姨写了封信给我,说是你李阿姨的小女儿有了麻烦。你李阿姨年纪轻轻就守了寡,经济情况一向就不怎么好,等她去世以後,她的女儿……」她清了清喉咙:「你张阿姨来信说她的处境很困难,经挤很撷据,她……她现在在高雄的一些俱乐部、酒廊里驻唱什么的。想想看,俱乐部和酒廊!她妈妈要是知道了,九泉之下都不会瞑目的!所以你张阿姨去找她,想要帮助她,可是她一口就拒绝了,」老太太瞄了自己的甥儿一眼,见到商勤一脸嫌厌的表情,显然对这个「李阿姨的小女儿」十分的不能苟同,但他仍然耐著性子等自己姨妈把话说完:「所以,你瞧,这事情挺麻烦的,不是吗?那个孩子还在酒廊里头工作……」她刻意中断了敍述,等著自己甥儿的反应。

    「你是在建议我去表演英雄救美吗,姨妈?」

    「商勤——」老太太不悦的表情使他想笑:「姨妈,抱歉,如果我说起话来夹枪带棒的话,也请你不要介意。实在是这些年来,你一直想尽办法要给我介绍女朋友,所以我如果有一点戒心也是难免的。」

    老太太一脸无辜地看著他。「你在胡说些什么呀?我又不是要你娶她!我只是希望你能替我去看看她,看能不能解决她的困难而已!」

    商勤不怎么信任地看著自己的姨妈。「她连张阿姨都拒绝了,有什么理由会接受我?」

    「那就看你的手腕罗,孩子。」

    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姨妈,你的描述不是太含糊了吗?这就是你全部的资料了?我实在看不出她会有什么困难。再怎么说,她也有一个工作不是吗?」

    老太太眼睛微微垂了一下。「我也不清楚,只是你张阿姨既然这么说……如果你不想去就算了,我自己去也是一样的。」

    商勤挫败地揉了揉额角。「别说傻话了,姨妈,我当然会去的。只是我对整个情况一点概念也没有,」他脸上现出了一丝嘲讽的笑容:「不过我想她大概长得不差吧?能在酒廊驻唱,如果没有声音,起码也要有脸蛋才是。」

    老太太温柔地看著他,脸上浮起了一丝悲伤的表情。「你又来了,孩子,」她轻柔地说:「把这种对女人的偏见扔开去吧。这种想法只会伤害你自己。」

    「何以见得?」他冷冷地说,与其说是问话,不如说是陈述。

    「因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是施与受呀!而这种偏见使你无法接受任何女人,无法成立一个正常且幸福的家庭!商勤,我老了,你姨丈和我又没有孩子,你就像是我的亲骨肉一样!我希望在我死前看到你能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有一个贤慧的妻子,还有……我急著想抱孙子呀!」

    商勤站起身来,无言地踱到窗边去。这个话题他们以前已经讨论过许多许多次了,只是以前姨妈从来不曾把话说得如此明白。他可以了解姨妈的心情,毕竟成家立业、子孙满堂是他们那一代人最重要的生活目标:可是他自己……他回过身来,勉力压下心中的不快,小心翼翼地道:「我明白你的想法,可是姨妈,我有我自己的生活目标。」

    「远离女性的生活目标!」老太太不悦地道:「商勤,你不是个孩子了!难道你一直到了现在还不能明白,你妈妈的情况只是一个特例?你不能以偏概全呀!」

    不可抑遏的怒气在他心底泛滥开来。她知道些什么?受苦的不是她,受伤的不是她,有那种母亲的人也不是她呀!「一个例子就够了!」他忍不住叫了出来:「她做得还不够吗?她不贞,红杏出墙,不断的换男人,一直到爸爸被她害死了为止!而我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声音在激忿中失去了控制:「我是不是我父亲的种!」

    老太太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交叠在一起的双手绞得死紧,脸上完全失去了血色。她一点也不知道,她心痛地想:商商勤竟然也知道这件事!她那个该死的、没有脑袋、没有心的妹妹!好半晌她才睁开眼来,慢慢地说:「可是你父亲完完全全把你当成亲生骨肉来对待,不是么?这才是最重要的!」

    商勤跌坐在椅子上,艰难地呼吸著,好半天才平静下来。「对不起,姨妈,我一定是疯了,才会发这种脾气。」他漠漠地道:「你说得没错,父亲确实非常疼爱我,我——不应该说那种话的。」

    老太太深深地叹了口气。「不要紧,有些话与其闷在心里,还不如说出来好些。你妈——唉,我还是那句话:不要因为你妈是那个样子,就把天下的女人都看成她那样。这不公平,也太危险。」

    商勤淡漠地道:「我知道。可是我也明白,理智在感情里是无能为力的。父亲此生所犯的最大错误,或许就是爱上了妈妈。就因为爱她,他一次又一次地原谅她,一次又一次地要求她留在他身边,而她也一次又一次地含泪答应,可是她的承诺比空气还轻……我从小看了太多父亲的悲伤与愁惨,看了太多母亲的谎言与欺骗……」他无可无不可地耸了耸肩:「也许是这样的经验,把我对感情的需求给杀了,把我付出感情的能力给杀了?我不知道,但别要求我解释。我没有办法做到我能力以外的事,所以别再逼我成家了,好吧,姨妈?」

    老太太慢慢地点了点头,把这话题给撇到一边去。「你打算什么时候到高雄去,商勤?」

    「你那么急的话,我下午就走。要么就是明天。」他苦笑了一下:「但是别抱太大的希望,好吧?管她妈妈同不同意,她说不定很喜欢那个工作呢。也许就因为她妈妈不会同意,她才——」

    「商勤!」老太太打断了他:「别这样愤世嫉俗,成不成?你连见都还没见到她,却已经把她往最坏的方面去想了!不过这就是你一向对女人采取的态度,对不对?」

    「别说了,姨妈!」他不耐地打断了她,很快地转移了话题:「你打算怎么帮她?我是说,如果她肯接受你的帮助的话?」

    老太太看了他一眼,清楚见到他眼底刻意压抑的怒气,终於决定不再多说任何可能刺激他的话。「如果她考得上大学的话,我打算帮她出这四年的学杂费及生活费;要不然就接她到埔里来和我一起生活,帮她找个工作。合理吧?」

    我很怀疑那个女孩有考得上大学的脑袋,更怀疑她肯放弃她刺激有趣的生活,跑到埔里来陪一个老太太共同生活!商勤沈著脸想,却没再多说什么。他知道姨妈心意已决,而他不想再和她起任何的纷争。「我知道了,我会转告她的。」他简单地说。而後话题转成了轻快的闲聊,交换著彼此生活中的趣闻及琐事,直到露莎前来请他们吃午餐为止。

    商勤站起身来向餐厅走去,秦老太太在他身後垂下了眼帘,偷偷地溜了她压在杂志底下的信一眼。信上的描述一点也不含混,一点也不糢糊,把那女孩的处境说得再明白不过了。但是秦老太太刻意对她锺爱的甥儿隐瞒了事情的真相,只为了……她希望这种安排对他有好处,她希望这整个的情况可以成为治疗商勤的一剂良药。只是啊,只是;见过商勤之後,她恐怕自己希望得太多了……

    商勤一直到了晚上九点半以後才离开旅馆,仍然开著那辆银蓝色的法拉利。春雨正细细地下著,将柏油路面铺上一层湿润的闪光兰商勤虽说对高雄的路况并不熟,但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去那家呜做「蓝宝石」的酒廊了。他昨天晚上白跑了一趟,因为她昨晚并不当班。这使他生气,因为他实在是想将这桩麻烦事尽早解决的。偏偏除了这家酒廊之外,他对她在什么地方驻唱一无所知,所以只好今晚再跑一趟。商勤嗯心地对自己撇了一下嘴角。这个女孩子真是会给人惹麻烦,想必是那种任何事都反抗权威的叛逆少女吧?虽然她的名字听来实在不像……丁夜光实在是个不寻常的名字。如果她愿意的话,一定很容易就可以编出一大套处境堪怜的身世,把一些被她的美色冲昏了头的火山孝子迷得团团乱转。但那人可不会是我,商勤拧著眉头想,稳稳地将车停了下来。蓝宝石酒廊前闪烁的霓虹招牌正对著他挤眉弄眼。毛毛细雨飘了下来,在他发际眉梢洒上了一层细细的水珠。

    酒廊里灯光幽暗,到处都是烟气。烟气里浮著此起彼落的低语声。在这一串串泡沫般蒸腾的话声里,清悦的钢琴声流泉一样地泄满了整个酒廊,而她柔和悦耳的声音正在吟唱:「被你轻轻揭去,我那美丽的蝶衣……」

    商勤抬起头来,向场子中央看去。但是他看不到她,因为她整个人都被那过大的钢琴给遮住了。他随著侍者移动,一面伸长了脖子想看看她的长相。在此期间,她的声音仍然继续不断地飘来。呃,她唱得还真不差;他不情不愿地想著:虽然比不上大牌歌星,但起码比他在许多餐厅里听到的要好多了。只是,酒廊里的客人显然没有几个将心思放在听歌上头,大家各管各地说著话。但她似乎也并不在意别人听不听,依然专注地唱著她的歌。那声音是不曾受过什么职业训练的,但是声质很好,柔和而圆润,并且——充满了感情。感情!他嫌厌地对自己皱了皱眉。你是怎么啦,傅商勤?居然会以为这个女孩的歌声里有著感情?该不是酒廊里的酒气太重了?

    然而,不管怎么说,那声音仍然不明所以地触动了他。他拒绝了侍者替他找好的位子,迳自绕了大半个酒廊,找到了一个能够看到她的地点,然後坐了下来。

    她和他想像的完全不一样

    她穿著一件淡紫色的丝质长袖上衣,一条黑色的及地长裙,优雅的双手在钢琴上自在的滑动。水晶表演台旁边的灯光打了上来,清清楚楚地照出她纤细而玲珑的身段。她有著缎子般黑亮的长发,瀑布一样地垂在她的肩上;完美的鹅蛋脸上有一对深邃的大眼睛,挺直的鼻梁下是一张漂亮的嘴。她不是那种艳光四射的尤物,也不是那种一见便令人想入非非的喷火女郎。商勤困惑地皱了皱眉,不能接受自己所看到的景象。她怎么可能看来如此的纯真,如此的高雅,;如此的——出污泥而不染?究竟是什么地方搞错了?还是那些灯光以及烟气制造出来的幻像?

    商勤叫了一杯白兰地,深深地坐在椅子里,默默地观察著她。偶然有几张纸条子传到她手里,点著他们想听的歌。而後,角落里有个男人站了起来,直直地走到了她的面前。

    男人的步履有些不稳,显然有了几分酒意。然而他身上的衣服质料是很好的;腆出的肚子说明了他是那种常有交际应酬的人物。他懒懒地靠在钢琴上,笑著向丁夜光说了几句话。商勤虽然听不到他都说了些什么,但从他那一脸暧昧的笑容看来,他猜也猜得到这个人在打什么主意了。商勤的身子不由自主地绷紧,却看到那女孩脸上挂著轻松自如的笑意,低下头去和那个男人说了几句话,甚至连手上的钢琴声都没停。醉酒的男人笑著又说了些什么,回过身去走掉了。

    商勤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老天,看她一副纯真的样子,她处理这种事情来可是比吃大白菜还要容易!她说不定已经答应了那个男人,下班以后陪他上宾馆去呢?商勤嫌厌地想,突然很想摔下酒杯,马上开车回台北去。我究竟在这里做什么嘛?这个丁夜光显然很有能力照顾自己,而且还颇自得其乐的呢!那个张阿姨和我姨妈都是天真过度了,才会觉得她需要人帮助!很明显的,眼前她这女子正具备了欢场女子所要的一切条件,可以将男人玩弄於股掌之间而不费吹灰之力,用一对纯真的大眼魅惑所有接近她的男人……不可抑遏的怒气从他心匠升起,向上烧著了他的眼睛,几乎要当场将她烧成焦炭。

    就在这时她站起身来,宣布说她要休息十分钟。而後她的头转了过来……

    她的眼睛遇上了他的。

    那男人的眼睛在幽暗的酒廊中像火焰一样地烧了过来。牢牢地擒住了她自己的。而那眼神却又是冰冷的,冷得像华盛顿州的寒冬——零下二十几度的寒冬。有那么一霎那间,夜光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他的注视底下给烧成了灰烬,给冻成了冰柱。有生以来,从不曾有人以那样可怕的眼光看过自己。那是一种充满了鄙视、厌恶及憎恨的眼光,仿佛她是一只放大了几百倍的蟑螂。

    夜光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勉力别开了眼睛,尽可能挺直她的背脊,作出无动於衷的神色,退回厨房边那小小的休息室里。可怕的是,那人的眼光依然一路追随著她,就像是一把追击敌人的机关枪一样。一等她冰手冰脚的关上了房间,夜光立时如释重负地跌坐在椅中,抓起桌上的开水猛猛地灌它一大口,然後脱掉脚上那高得荒谬的高跟鞋,筋疲力竭地闭上了眼睛。

    天哪,她好累,累得全身都快散了。然而今晚还没过完,她还有一个小时要挨。在赶到蓝宝石酒廊来以前,她已经在凯莉餐厅唱了两小时……她的喉咙已经开始作痛,偏偏今晚酒廊里的烟味此平常都重,呛得她简直没法子正常地呼吸。她的手腕已经因为弹了太久的钢琴而开始发痛,脚上的每一束肌肉都在抗议她所穿的高跟鞋;彷佛这些试炼还不够似的,上天还要送来一个想把她带出场的色鬼,最後是那个男人严峻的眼睛……

    夜光愤怒地皱起了眉头。他以为他是谁呀,竟敢用那样的眼光指责她?好像她是什么十恶不赦的荡妇淫娃似的。天晓得她不过是个歌手而已,她在酒廊里出现只因为她需要这个工作——而且她工作得很称职,很努力。她没有一丁一点可以被责备的地方!就算有,他又凭什么来责备她?如果他阁下有那么高尚的情操,是个什么道德重整会的会员,就根本不应该踏入酒廊里来的!

    夜光不满地看著镜子里的自己,不明白自己到底著了什么魔。只为了一个陌生人的眼光,她居然像疯子一样地为自己辩护起来!好吧,他是很英俊,但是英俊的男人多的是,也从没有谁给过自己这种影响呵?但他不只是英俊……夜光深思地想著方才看到的容颜:他除了英俊之外还有挺拔,脸上有著刚毅的线条,只是神情未免来得太严厉了。一种远比他的外表老成的严厉……

    发现自己居然揣测起那个陌生人的心理状况来了,夜光嫌厌地甩了甩头,把那个人推出了脑海。不知道这个胡思乱想花去了多少时间?夜光掠了腕表一眼,沮丧地叹了口气。十分钟已经用完,她必需回到演奏台上去了。为什么休息的时间总是这样短,而工作的时间,尤其是在她疲倦的时候,却总是漫长得无有尽头?唉,不要想了,越想只有越累,而我还有一个小时要挨……她低下身来,不情不愿地穿上了她的高跟鞋,然後走回她的工作岗位去。

    她竭尽全力才控制住自己的眼睛,使它们不朝那个陌生人所坐的桌位上溜。而後开始了她的弹奏,以及演唱。也许是因为她的精神都放在自我控制上头,唱歌与演奏反而来得不那么令人疲倦了。一直到半个小时之後,她才飞快地朝他那儿偷偷瞥了一眼。他还在那儿,冷漠而疏离;没有找任何小姐陪酒,也没有任何同伴。细细的警钟在她心底敲起。他不是来等人的,也不是来寻欢作乐的,甚至不是来喝酒的。她直觉地感觉到这人来此有著其他的目的,而……不知为了什么,她就是觉得那个目的与自己有关。

    好不容易,下班时间到了。夜光站起身来就往後头走。希望,只是希望,如果她走得够快的话,或者可以避开那个陌生人。可是那双高跟鞋使得她无法走快,而他显然一直注意著她的一举一动;当她走到休息室门口,正要将门打开的时候,一个礼貌而冷淡的声音已经在她身边响起:「丁小姐?我能不能和你说几句话?」

    他的话说得够清楚的了,然而他连笑都没有笑。她第一眼见到他时就己发现的愤怒隐藏在他平静无波的表面之下,可是却逃不过夜光敏锐的知觉。她本能地为此感到愤怒,以及恐惧。「不能!」她冷脆地说,自顾自地伸手去开门。

    他一把拉住了她。「丁小姐,」他说;但夜光已因他的行动而发怒。「放开我!」她叱道,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

    他非但没有放开她,抓在她手腕上的五指反而握得更紧了:「是我姨妈要我来的。她——」

    「我不想和你说话!」夜光怒道,她觉得被打扰了,被侵犯了。她已经累了一整天,如今最期盼的是宁静的休息,而不是这些莫名其妙的打扰;尤其是,她那么清楚地感觉到眼前这人对她的敌意:「而我也不相信你真的想和我说话!请你放开我!」

    「丁小姐,有麻烦是否?」一个沈重的声音截了进来。夜光立时松了一口大气。来的人是酒廊里的保镖,阿黑,一个身高一八○的壮汉,据说以前是个拳击选手。他的块头是很吓人的,但他的性格其实不坏,很四海,很豪爽,曾经帮著夜光摆脱掉不少讨厌鬼。此刻他半截铁塔也似地站在那里,架式真是很吓人的。然而夜光立时发现,眼前这个陌生男子对阿黑的出现不曾表现出任何惧怕之意。他玉树临风地站在那里,好像比阿黑还高出一两公分的样子。虽然他来得瘦削一些,不像阿黑那样肌肉纠结,但却别有一种渊停嶽峙的气概。很显然的,他对阿黑一点也不害怕,只是定定地看著他。

    阿黑微微地皱了皱眉,摆出了凶恶的表情。「先生,丁小姐已经下班了,请你不要再打扰她。」

    他的眼睛平静地望向阿黑,放松了夜光的手。然而她清楚地知道,他之所以这样做,只是因为不想将事情闹大而已。「我没有恶意,只是替我姨妈传个信来给丁小姐。她住在埔里,姓——」

    「我认得的人没有一个住在埔里的!」夜光很快地说,开始觉得头痛:「晚安,阿黑。」不待那两个人再说什么,她一溜烟逃进了休息室,一把将门锁上。

    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她平常不会这样无礼,也不会这样懦弱。那个面容严厉的青年究竟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地方,使得她居然没有勇气去作进一步的挖掘和探索?他深沈的眼睛里有著太多的秘密,诉说著太多的黑暗,而他握在她腕上的五指像烙铁一般……夜光摇了摇头,开始换下身上的衣服,穿上牛仔裤和低跟凉鞋,然後卸下脸上的妆。不要再去想那个青年了,她对自己说: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没有精力去和那些莫名其妙的想头厮杀和料缠……半年以前,她就再也没有权力去作白日梦,去思考玄学、哲理,以及美了。夜光疲倦地吐了口气,将东西都收进袋子,推门走进厨房,穿过後门走了出去。

    雨还在下呢。她撑起伞来,空白的脑子无意识地想著:是不是乾脆搭计程车回去算了?可是一趟路就要三十来块呢,双胞胎需要新鞋了……

    「丁小姐?」

    夜光吓得差点跳起来。她在惊吓中迅速地转过头去,本能地抓紧了提袋。虽说她已经认得他的声音了,但是看到他硕长的身影在黑暗中浮现,仍然使她觉得饱受威胁。「请你走开!」她咬著牙道。

    「我没有恶意!」

    「男人都是这样说的!」她反击,一步一步地向外挪。厨房後门出来是条小巷,远离店面也远离人家,她要呼救大约也没有人听得到,何况她很怀疑他会给她呼救的机会。唯一的自救之道是,设法移到大马路上去。她的脑子里掠过各种凶杀、好杀和抢劫的报导。虽然眼前这人看来实在不像歹徒,但是心理变态以及双重人格的人远比满脸横肉的恶棍来得可怕许多。

    他显然也察觉到她的紧张了。他严厉的脸上现出了嘲讽和好笑的表情。「别担心,我不会攻击你的,」他说。然而他的脚下却不曾迟缓,随著夜光一步步外移的步子不住逼上前来:「我对你的钱包没有兴趣,对你的人也没有兴趣。老实说,我对欢场女子根本一点胃口也没有!」

    这句话立时激怒了她。「如果你只对纯情少女感兴趣的话,显然是找错钓马子的地方了!」

    「我会在这家酒廊出现,只因为我那软心肠的姨妈认为你需要帮助!」他踏前了一大步,眼睛里冒著怒火:「现在,如果你肯听我说——」

    夜光紧张地向後跳开,如释重负地发现她已经出了巷子,来到马路口。而,远处一辆计程车正疾驰而来。她迅速回过眼来,正看到那陌生人逼到了她的身前,近得她几乎可以看到他黑发上镶著的水珠。夜光的身子向下一沈,从他腋下钻了出去,飞快地跑到马路上头。那计程车带著尖锐的刹车声在她身前停下,夜光立时钻了进去,碰一声将门拉上。

    「到南华路!」她喘息著说。车子立时向前街出。夜光壮起胆子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个陌生人仍然站在街头。夜色中已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她仍然可以感觉到他周身迸发而出的怒气。哈,气死最好!夜光满怀愤怒地想。她自己的怒气也正不住地往外窜出,正如她的恐惧一样强烈。他怎么敢!怎么敢这样看待她!只因为她在酒廊里唱歌,他就把自己当成一个妓女来看待!夜光紧紧抱著她的提包,一直到下了车的时候还在颤抖。

    夜光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推开门来开始上楼梯。这一带的公寓都狭小且破旧,但也正因如此,它们的租金相当便宜。她自己的公寓位於二楼,谢天谢地,总算不必她爬那么多层楼梯。夜光疲惫地想著,知道自己已经累得快要跨掉了。她从皮包里摸出了钥匙,将那扇已经被白蚁蛀得七零八落的门打开,踏进了客厅里。

    她已经疲惫的身体再看到客厅里那一团混乱的场面时,几乎要瘫在地上。她知道,她都知道:客厅里总是这个样子的——不管她用了多少心血去整理。但是一个人总有权力在累了一个晚上回家之後,期望家里有那么一点整齐乾净吧?然而她也知道这是奢望。毕竟地方太小,东西太多;这个四坪不到的小客厅兼具了客厅、餐厅、育婴室和体育馆的功用,何况一对十八个月大的双咆胎制造脏乱的本事,就算是十个天才加起来也赶不上。除了满地的玩具外,沙发上还丢了一个布娃娃;餐桌上满堆著张宏文抱回来要改的考卷和作业。角落的书架上则钉著一张纸条。夜光将纸条取来一看,张宏文一丝不苟的笔迹写著:

    夜光:家铃恐怕感冒了,我明天会早半个小时回来,所以你明天不用赶著去上班。

    家铃感冒了?夜光皱了皱眉,从鞋架上取下拖鞋来换上,将伞摆在客厅里晾著,然後回到自己房里去。房里的陈设很单调。除了一张床、一个塑胶衣柜和一张椅子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她买不起。

    夜光放下提袋,将衬衫和长裙吊了起来,然後推开和她卧房相连的木门,走进双胞胎的房间。墙上的小灯在这房间里洒著柔和的光晕,清楚地照出小床上的两个娃娃。家伟很男孩子气地睡著,四肢大模大样地摊开;家铃则蜷著她小小的身子,大姆指塞在她嘟起的小嘴里。两个孩子的脸都睡得苹果般红,让人恨不得咬上一口。

    夜光满含爱意地注视著他们,爱得近乎恐惧。他们是这样的脆弱,这样的小,这样地依赖著她……这样的依赖虽然甜蜜,可是却又是如此沈重!夜光俯下身子,温柔地为家伟拉好被子。她早已学会:处理目前状况的唯一办法,就是过一天算一天。她不敢去想像未来,不敢去计算,也——不敢悲观。这两个孩子需要她。仅止是为了这个原因,她就必需强韧得火不能烧,水不能淹,病不能侵,相信自己是超人……是的,过一天算一天。谢天谢地,今天又已经过去了。

  微雨

    

    早上七点半,家伟如往常一样地准时醒来,开始震耳欲聋地玩他的玩具火车。天底下的男孩子都这么皮吗?夜光痛苦地想,勉强睁开她无比沈重的眼皮。天,她还好累,再睡上八个小时也不成问题;可是家伟比得上一百个闹钟。而後她听到张宏文走进房里安抚双咆胎的声音。家伟立时安静了下来。可是她还是得起床,夜光认命地想;因为张宏文再十分钟就得上班去了。

    她昏头昏脑地爬起身来,一路摸到厨房去。餐桌上摆著烧饼油条和豆浆。双胞胎则正在喝牛奶。张宏文大口大口地嚼著烧饼,看起来状至愉快。他和夜光截然不同:晨起时分精神特别好。看到夜光,便对她露出一个明亮的笑容。「早。」他说。

    夜光昏昏沈沈地给自己泡了杯咖啡。「早。」她半醒半睡地说著,三口两口地将咖啡吞下肚去。这些时日以来,她早上如果没有咖啡,那就铁定醒不过来了。张宏文无可奈何地看著她。他劝过她好多次,说是咖啡喝多了对人体有害,可是一点用都没有,只好宣告放弃。

    夜光看著他满脸不敢苟同的表情,忍不住微微一笑。她知道他关心她,也知道自己喜欢他。张宏文比她大两岁,简直就像是她自己的哥哥一样。虽然他们两人之间有著那么多的不同——他阁下对哲学和艺术一点兴趣也没有。他家境不好,半工半读地念完了师大,成了个国中的数学老师,偏偏在求学的时候,爱上了蔡信芬——一个高雄土财主的女儿。信芬她爸爸虽然还不致於太势利眼,但也坚持他们结婚以前必需「有足够的经济基础」。张宏文爱信芬爱得要命,恨不得早一天把她娶过门,所以拚了命在赚钱,拚了命在省钱。除了在学校上课之外,他每个周末都去补习班教书。他和夜光合租了这栋公寓,又在夜光晚上必需去唱歌的时候照顾双胞胎,把他的房租省了一大半下来。皇天不负苦心人,他的银行存款直线上升;而今这个恋爱中的男人已经满怀期待地打算过年以前结婚了。夜光有时不免要烦恼:等他和信芬结了婚以後,她的时间表要如何重新安排过?但是这个念头每一浮现,她就将之立时撇开。过一天算一天,她对自己说:先不要多想,过一天算一天……

    张宏文已经吃饱了,正逗著双咆胎,跟他们说再见。他是个很清秀的男子,只比夜光一六八的个儿高六公分,而他还有些孩气的脸上总是带著可亲的神情,仿佛随时准备微笑似的。夜光不明所以的想起了另一个年轻人——一个有著严厉眼光的年轻人。她甩了甩头,将这人推出了脑海,开始吃她的早餐。

    这是相当平常的一天,一切都和平常没有什么不同。吃过早餐,给双胞胎洗澡(他们一天要洗好几次澡),然後带著他们去自助洗衣店洗衣服。然後是午餐时间。而後三个人一起睡了个午觉——可惜对夜光而言,这个午睡实在太短。她还得陪孩子们玩,然後得清理房间,弄晚饭,等等等等。   张宏文如自己昨天所言,提早了半个小时回来。所以夜光把碗盘留给他去冼,向双胞贻说再见,然後离开了公寓。

    和昨天一样,外头下著毛毛细雨,所以她没法子骑脚踏车,只得走路去上班。为此之故,她特别提早了十分钟出门。反正路并不太远,她也已经走惯了。

    到了凯莉以後,她和往常一样地化好了妆,换上衣服,唱了两个小时,再转到蓝宝石。她脸上的妆没卸,衣服也没换;反正天已经全黑了,她走的又是巷道,没有人会对她投以异样眼光的。她默默走著,来到了蓝宝石後的小巷。她的鞋子在巷道上敲击出清脆的声响。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他。那个英俊硕长、有著一脸严厉线条的陌生男子,正站在後门的入口——等著她!

    夜光僵住了。她柔和的面容立时绷紧,敌意布满了她的全身。他必然也看出这点来了,因为他立时开了口,一种平静而安抚的声调:「我是来道歉的,丁小姐。我昨晚不该对你说那样的话,虽然我有我私人的理由,不过那并不足以用来要你原谅,是不是?」

    他的道歉使她惊奇。夜光审视著他,慢慢地道:「但你对我的看法并没有改变,是不是?」这话不是询问,而是陈述。

    他迟疑了一下,然後说:「是没有。」

    奇怪的是,夜光这回没有生气。相反的,她突然对这个人多了几分尊敬。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他那种认错的勇气,以及这种少有的诚实。尤其在当他以为她是一个坏女人的时候,还能够为他自己的行为道歉,就更来得不容易了。她沈吟了一会儿,然後说道:「这不是很公平——你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我却还对你一无所知。」

    「我叫傅商勤。师傅的傅,商量的商,勤勉的勤。」

    她点头。「你说是你姨妈要你来的?」

    「嗯。要想解释清楚恐怕得花点时间。」他说:「我请你喝咖啡好吧?」

    她淡淡地笑了一笑,看看自己的腕表:「不用了,谢谢。我的时间不多。」

    「好吧,那么我尽可能长话短说。」他沈吟著道:「有一位张念香女士,你认得吧?她是令堂的朋友。」

    夜光困惑地站直了身子:「你说的是张阿姨?」

    「是的。我听说她想帮你,但你拒绝了。」看到夜光点头,他接了下去:「我姨妈的名字是秦雯。她和张女士,以及令堂也都是好友,」夜光的脸上飞过了恍然大悟的神色。商勤接著道:「所以当我姨妈听说你在酒廊驻唱的时候,她觉得很——呃,沮丧,她——」

    「我是个歌手,不是个妓女!」她尖锐地打断了他。

    他的嘴角抿紧了。「我不是来这儿讨论你的职业的。」他冷淡地说:「我只是来向你传达我姨妈的关怀之意,如是而已。」

    「一个很不情愿的使者,嗯?」她瞪著他。

    他瞪了回去。「非常不情愿。」他重重地道:「如果不是因为我一向尊敬她老人家,我根本不会到这儿来!」

    「这世界上居然还有你尊敬的女人啊?真令人惊讶!」

    「她是少数值得尊敬的一个!」

    「原来我们这儿有了一个女性憎恨者兼沙猪,妙极了!」夜光甜甜地道:「告诉我,傅先生,被全球半数人口屏斥於外的嗞味如何呀?」

    他的眼光像刀子一样地扫了过来,很明显地被她激怒了:「你刻意曲解我的意思!」他一字一字地道:「丁夜光,你是存心气人是不是?」「彼此彼此。」

    她发誓他的眼睛里快要冒出烟来了。傅商勤深深吸了口气,好半天才用一种压抑过的平静说:「我们言归正传吧。总而言之,我姨妈希望你去考大学,她愿意支助你四年的学杂费及生活费;或著你愿意到埔里去,她可以帮你安排一个工作。」天,这话说得硬邦邦的,一点手腕也没有!亏他姨妈还指望他说服她那堕落的小脑袋呢!他不情不愿地加了一句:「她真的非常关心你。」

    「她实在太好了。」夜光耐著性子道:「不过我真的不需要。考大学这回事嘛,我自己已经有两个学位了,不想再去拿一个;工作嘛,我觉得目前这个十分理想,所以没有跳槽的打算。请你替我回绝她的好意,并且替我谢谢她。」

    他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你多大年纪了?」

    「二十五岁。」她的回答平静无波。

    「两个学位?」

    他那不敢置信的声音激怒了她。怎么,他以为一个歌手就一定缺乏念书的脑袋或毅力吗?夜光昂起了下巴,摆出一副骄傲的表情。「辅大英文系的学士学位,以及美国华盛顿州立大学的艺术史硕士学位。」这种浅薄的自我炫耀使她暗地里汗颜不已,但是看到他那种目瞪口呆的样子,夜光突然觉得浅薄一次也无妨了:「谢谢你姨妈的好意,不过我是个独立自主的成人,有足够的能力照顾自己,作自己的主,请她不必多费心了。还有,请你替我谢谢她。现在,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得走了。」

    「你的意思是,这件事已经结束了?」

    「当然。」夜光清脆地道:「很遗憾你白跑了高雄一趟。」

    商勤阴郁地注视著她,一股怒火不可抑遏地由他心底往上升起。她以为她是谁呀,这么三言两语的就想打发他?倔强而神秘的女孩,好像迫不及待地想摆脱我,嗯?商勤微微地眯起了眼睛,好整以暇地道:「套句你方才所说的话,我是个独立自主的成人,有足够的能力作自己的主。要不要离开高雄,随我高兴。我说不定还想在高雄呆几天,玩一玩,以免『白跑了一趟』。」

    夜光的脸色沈了下来。糟糕,她引起他的好奇心,以及好胜心了。她早该知道这个一脸严峻的人不是那么好摆脱的。如果他继续在高雄晃荡,在这一区出没,那么她看到他的次数或许就会增加许多……这是她最不愿意的事。因为那样一来,要想忘记他就不那么容易了……夜光耸了耸肩,刻意摆出一副漫不在乎的表情:「随你便。只要你不来烦我就行了。」

    「还是那句老话:随我高兴。」

    夜光暗中握紧了拳头,知道再这样对峙下去只有使情况更糟。她昂起头来,用一种刻意的礼貌说道:「再见,傅先生。」

    他用同样礼貌的态度回敬道:「再见,丁小姐。」

    夜光挺直了背脊,迅速地从後门走入了酒廊。烟味和酒气立时对著她扑面而来,但她几乎不曾去注意到这些。她要迟到了,她有些焦虑地想;而这都是那个傅商勤干的好事!该死的家伙,他对她真具有一种奇怪的影响力,使得她特别容易失去控制,特别容易激动,然而他又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吸引著她……夜光恼怒地皱著眉头,一面将伞收起,一面换上了高跟鞋。谁要受到那人的吸引?一个憎恶女性的人!

    可是他为什么那么讨厌女人呢?这个想法便如掷石入水,在她脑海里荡起了一阵一阵的涟漪。他被女朋友抛弃了?结了婚又离了婚?不知为了什么,他是个有妇之夫的想法从未横过她心头。对自己诚实一点,夜光,你根本不希望他已经名草有主!她对著自己叹了口气,猛烈地刷著头发。少神经了,夜光,他是不是有妇之夫关你什么事呢?她闷闷地想,然後冲出了休息室的门。

    酒廊经理王俊之正在门口等她。「夜光,你迟到了!」他点著自己的表。

    我知道我迟到了。都是那个该死的傅商勤惹的祸!夜光在肚子里咕哝,却只给了王俊之一个微笑。「对不起,经理。」她说。她知道王俊之并不是真的生气,毕竟她才迟了五分钟而已;但工作就是工作,他也不能一个字都不说。王俊之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已经有些发福了,但还称得上是风度翩翩。但夜光之所以喜欢他,只是因为他和所有酒廊中驻唱的歌手都保持工作上的态度,从不乱吃豆腐。就因为有些老板、经理会对她乱来,她才不得不离开她曾经呆过的一些餐厅、酒廊和俱乐部……

    「别发呆了,快走吧。下次别迟到就成了。」王俊之一面说,一面推著她向前走去。

    夜光的脚步猛然间顿了一下。隔著昏暗的灯光,浓重的烟气,她仍然可以分明地辨认出傅商勤的脸,以及那一对满是谴责的眼睛。夜光清清楚楚地知觉到:王俊之的手仍然扶在自己肩上。可是她也知道:傅商勤除了最糟的结论之外,根本不可能作出任何其他合理的推测。她低低地诅咒了自己一声,别过脸去,竭力将心思放在自己的演唱之上。然而即使如此,她仍然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存在。等他终於起身离开,夜光真觉得如释重负——至少,她觉得自己应该觉得如释重负的。可是她唯一的感觉只是:一种奇异的、生平未有的荒寒,对著她席卷而来。

    夜光艰难地压抑著自己的情绪,努力将心思集中在表演上头。不管怎么说,她毕竟是被雇来表演的,不是吗?她努力地唱,不停地唱,一直唱到喉咙都快要裂开了……呵,天,她是多么感激下班时刻的到来!

    她和往常一样地卸了粧,换了衣服,然後走出了酒廊,匆匆住回家的方向走去。她太累、太倦、太筋疲力竭,完全不曾注意到那个跟踪她的人影。那人走过她走过的街道,推开她推开的大门,目送她爬上了阶梯,然後退了出来,仔细地搜看起公寓的信箱来。而後他的眼睛落在四O六号之二上。信箱上标著两个名字:丁夜光,张宏文。他的眼神沈沈地落在那两个名字上头,徘徊了许久许久。

    第二天晚上,夜光正忙得鸡飞狗跳,门铃响了。

    她忍不住大声叹气。这个访客,不管他是谁,来得可真不是时候。这是星期五晚上,张宏文正在拚命改考卷;因为星期六是他和信芬唯一能够约会的时候,他拚了命也要把这一天空出来。夜光呢,很不幸,今晚蓝宝石值夜班,得到夜里两点才能离开酒廊,所以整天都试著找时间小睡片刻,好为今晚作准备,不幸从没成功过。而今家里一团乱:她在厨房里做饭,家伟正和他妹妹抢玩具,两个小孩的尖叫声几乎把屋顶给震破,而门铃固执地响个不停……张宏文的声音从他房里传了出来:「夜光,拜托,看看是谁好吗?」

    她匆匆洗了把手,大步走出厨房,一把抱起正在尖叫的家铃,一面安抚地拍著她,一面将门打开。门一开她就呆掉了。

    傅商勤怒气腾腾地站在门口。那种愤怒是她从来没见过的。她情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所有本来要说的话都给吓了回去。他似乎也没期望她说什么,因为他已经上前一步,一句咆哮直逼到她脸上来:「你怎么没告诉我说你结婚了?」

    她的回答完全是一种反射动作。「因为我没有。」

    他的眼睛掠过家铃漂亮的小脸蛋,那张脸完全是夜光的翻版。他的眼睛里立时充满了鄙薄之意。「你早就该考虑到这码子事了。」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张宏文的声音已经传了出来:「来的是谁呀,夜光?」

    「你不认得的人。」她喊了回去。

    商勤彷佛对张宏文的存在全不在意似的。「你不请我进去坐吗?」他理所当然的问。

    「为什么?」

    「至少让我回去以後,能给我姨妈一个详尽的报导。」他冷冷的笑著说:「至少那样一来,她就不必再为你操心了。」

    她耸了耸肩,让开了一步。她早己领教过这人的固执,不打算花一整晚去和他争辩。她没有那个时间,也没有那个精力。

    家铃的注意力被这个高大的陌生人引开了几分钟,现在又开始不安份了。她扭动著身体,先发出一些试探的声音,准备继续几分钟前的嚷叫和哭闹。但是现在的夜光已经十分熟习她的小把戏,所以立时制止了她。「别吵,乖乖,」她安抚道:「来,我们来盖房子,盖个好漂亮的宫殿哦!」她把家铃抱到一堆五颜六色的积木中间,家铃立时停止了哭闹。家伟在一旁睁大了好奇的眼睛,立时放弃了他方才抢到手的玩具火车,爬过来加入了阵容。夜光听到傅商勤在她身後咕咕哝哝:「我的老天,你到底有几个小孩啊?既然孩子都生下了,为什么不乾脆结婚呢?再怎么说,你都和他们的父亲同居了不是吗?」

    她站直了身子,给了他一个甜甜蜜蜜的微笑。「哦,宏文不是他们的父亲!」

    话刚出口她就後悔了。傅商勤的脸色变得像死人一样白,全无遮掩的痛苦掠过了他的脸。那么深沈,那么激烈,那么——不可忍受,强烈得教夜光心为之痛。她本能地伸出手去按在他的手上,轻轻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但他脸上的痛楚已然逝去,毫无表情的面具重又回到他的脸上。他冷冷地将她的手拿开,冷淡地说:「再见,丁小姐。你说得没错,你的确能将自己照顾得很好。」他淡淡地瞟了她一眼,看过她因忙乱而扎起的马尾巴,全无化妆的脸,简单的牛仔裤和运动衫,一种奇特的感情突然间笼上了他的眼睛:「很可笑,是不是?你看起来几乎只有十八岁,那么天真又那么纯洁……人不可貌相,我们的老祖宗不早就说过了么?」

    他那深沈的痛苦触动了她。在这一刹那间,她的倔强、她的骄傲,以及她为了保持自身的独立而隐藏下来的真相都变得一点也不重要了。夜光突然想向他和盘托出一切,一切;只要能抚平他脸上的痛苦,只要能除去这个人心头的创伤:「傅先生,」她喊。

    「你有一对那么美丽的眼睛,」他彷佛没听到似的,兀自沈浸在他自己的思绪里:「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我便觉得你是一朵乍出於水面的莲花,陪著我渡过整个童年的莲花……」他猛然住了嘴,僵僵地朝她点了一下头,转身走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关门的声音将她从呆楞中惊醒过来。夜光上前一步拉开了门,本能地想要开口呼唤他,却终是挫败地垂下了肩膀。喊他作什么?这没道理的呀!他与自己素不相识,以後也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又何必向他解释什么呢?只不过,只不过他的眼神那样痛苦

    夜光重重地甩了甩头。呆子,白痴,只因为他说你像一枝乍出於水面的莲花,这个人就对你产生任何意义了么?别忘了他也将你朝最坏的方向去想,把你看得一钱不值!这种人早走早了,还记挂他作什么?

    但是这个想法一点帮助也没有。他是将她往最坏的方向去想了,可是她也没阻止他呵!甚至还刻意误导了他。然而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夜光本能地知道,她只是一个导火线而已。在那个人心灵深处有著极其深邃的痛苦,她的所作所为只是唤起了它而已。她不知道他的痛楚是什么,也不会有机会去知道了。如果她能弥补她所做的,如果这一切能重来一遍……夜光深深地叹了口气。来不及了,太迟了,他已经走了。而且,她可以确定,这一次他是绝对不会回来了。

    家伟的哭声响亮地传来。他弄倒了积木,正自痛不欲生地大哭不休。家铃被他惹得,跟著哭了起来。夜光赶过去安抚他们,但是心思全然不在双胞胎上头。莲花,她自己最锺爱的花!「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公园里的莲池一直是她自己最爱的去处,而他方才说了什么来?「伴我渡过整个童年的莲花」?多么奇异的人哪!他明明将自己往最坏的方向去想了,怎么还会对我有这样的印象?他……

    「丁夜光,吃饭了!刚才来的是谁啊?」张宏文的声音惊醒了她。很明显的,他已经主动接手将晚餐煮好了。夜光抱起双胞胎坐上餐桌,一面简单地说:「没什么,只是一个我在酒廊里认识的人。还有什么要帮忙的地方没有?」

    张宏文瞄了她一眼,知道她不想再往下谈。他们开始吃晚饭,夜光则必需先喂饱两个娃娃。「信芬近来好吧?」她问,试著将傅商勤和莲花这玩意推出脑海。

    张宏文的脸立时亮了起来。「好。」他说:「我们的存款增加得比预计中快,而且信芬她爸已经开始欣赏我,觉得我是个不错的女婿了,所以我们的婚期可能会提早。明天我要到她家去,和她爸妈谈一谈。」

    她点了点头,竭力压下心头窜起的恐慌。她当然很为张宏文和信芬欢喜,但是他们如果结了婚,她就得另外找人来分摊房租了。而她真不知道新的室友能不能像张宏文这样配合她。除了宏文自己的性格之外,信芬的信任也令她非常感激。那个女孩非常明理,非常独立,也很宽厚,夜光十分喜欢她,觉得她和宏文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她对夜光和宏文格於局势必需分租一事,表现了极大的度量和信任。套句她自己的话:「只要看你们两个一眼,就知道你们之间只有兄妹之情。」然而下一位室友的女友可就未必会有这种度量了——这是说,如果她的下一位室友又是男人的话。是女人可能来得容易一些,可是就夜光目前的经济状况而言,只要有人肯和她分租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实在没资格计较对方是男是女。然而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烦也是白烦。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记得吗?过一天算一天!夜光勉强自己微笑,把这恐慌扔开:「结婚时可一定要发帖子给我喔!」

    「那还用说吗?信芬还想找你去作招待呢!你要敢不来,她会把你的皮给剥了!」

    夜光笑了,把一大匙稀饭喂进家铃嘴里:「这种感觉很好吧?恋爱,成家,有了安身立命的地方,有了归属感?我真忍不住要羡慕起你们两个来了!」

    宏文侧著头看她。「你也该留心自己的终身大事了吧?最近有没有追求者呀?」

    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追求的人嘛是不少,可是从来就不曾有过恋爱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文学名著看多了,要求太高了些?反正就是不来电。也许是我自己有问题呢?嗳,我不知道。学生时代都这样了,现在在酒廊和餐厅里驻唱,碰到的都是些牛头马面,就更加的不要提了。」

    「那个什么……洛杰呢?」

    夜光有些意外地看著他。「你赞成我去嫁老外啊?」

    宏文耸了耸肩。「异国婚姻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啦。你姊姊还不是嫁了个美国人?只要你自己觉得对就好了嘛。再说夜光,你也真需要有个人来照顾你呀。」

    她咬了咬下唇,皱起眉来沈思。洛杰·布兰德是她在美求学时认识的,家境良好,高大英俊,有一对很蓝很蓝的眼睛,和一头很金很金的头发。他很聪明,功课不错,并且「对东方文化很感兴趣」,很殷勤地追求她,还和她求过好几次婚。但夜光一直没怎么放在心上,总觉得他开玩笑的成份来得大些。好像他之所以敢於求婚,只是因为他知道夜光不会接受而已。他们彼此之间倒是一直都有联络的,他每回来信,都不忘在信尾提上一句:「你改变主意了没有?愿不愿意家给我了?」但她只将它视为朋友之间心照不宣的笑话,压根儿没放在心上。要不是宏文提起,她也不会去想这码子事的。嫁给洛杰·布兰德?夜光摇了摇头。不可能的。对她而言,他们彼此之间的文化差异太大了。

   「我不可能嫁给他的。」她终於说。

    「他还在继续给你写信,不是吗?」他说。这种事想瞒也瞒不了。他们两人共用一个信箱,洛杰的信又来得蛮勤。

    「是啊,」她淡淡地笑道:「而且还在向我求婚。他最好小心些。碰到哪天我心情不好,也许就真的接受了。」

    宏文深思地看了她半晌,摇了摇头。「你不会的。」

    她叹了口气。「是不会。」她承认:「你想我是不是有点问题?二十五岁了还没谈过恋爱,不是很畸形吗?」

    「胡说!那只是因为你的白马王子还没出现而已!」宏文倾身向前,努力想安慰她;这个正在恋爱的人满脑子里装的都是浪漫泡泡:「总有一天那个幸运儿会来到你的眼前,深深地看进你的眼睛……」

    并且告诉你说,你就像是一枝乍出於水面的莲花。这个想法惊得她差点跳了起来。夜光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很快地打断了宏文的话:「好了,宏文,我都快怀疑你入错行了!谁相信念数学的人会有这么浪漫的想头?」她刮乾净了碗,将最後一口稀饭喂进家伟嘴里。

    宏文耸了耸肩。「感情这东西和理性啦,逻辑啦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想他是对的,夜光悲伤地想:我对那个傅商勤的反应就一点也不合理,一点也不逻辑。她机械性地站起身来,到厨房里取出饭後水果来放在桌上,心不在焉地和大家一同吃著。而後是收桌子,给双胞胎洗澡,放他们上床等例行公事。然而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头,傅商勤一直不曾离开过她的脑海。夜光不悦地对自己皱眉。你是怎么啦?你几乎不认得他,一共只见过他三次面而已!然而内心深处,要想将他当成漠不相关的陌生人实在太难了。至少至少,他男性的、阳刚的、英俊的容貌已然深深地镂刻在她的心版上。而她也已经知道他有多么暴躁易怒,又有多么容易妄下断语。然而从他对他姨妈的尊重和守信看来,他也是值得信任的,一诺千金的。然而更重要的是他爱著莲花,并且将她比成了莲花……那是一种温柔的感性,一种对自然造物的喜爱,一种诗一样的情怀,一种对美的直觉与执著。就为了这个原因,夜光无法将他当成陌生人来对待。彷佛是,他们之间有著比时间、比距离、比误解都强韧的联系存在,迢迢不断,绵延无尽。但这当然只是她的想像,不是么?他已经走了,回去向他的姨妈覆命了。他将不再有理由留下,也不再有可能回来。不管怎么说,他终竟只是一个过客而已……

    一个过客而已。

  也许

    

    然而,不管理智是如何运作的,在酒廊里演唱的时候,夜光仍然情不自禁地搜寻著每一个人影。也许,只是也许,他回心转意了也说不定呢?

    於是,一整个晚上,夜光的心随著每一个高大的人影而悸动,却又在发现自己看错了人之後失望地沈入谷匠。她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都唱了些什么,只是她的职业本能在反应而已,总算好像还没出什么岔子。而酒廊的生意那么好,烟气那么重……平日里已够教人疲倦的了,再加上心情的大起大落,等到下班时分,夜光几乎已经连走路的气力都已失去。但是夜色太晚,她没有勇气搭计程车;还好今天没有雨,她骑了脚踏车回家去。一回到家就筋疲力竭地倒在床上了。

    天哪,这样的日子究竟有没有尽头?夜光昏昏沈沈地想,模模糊糊地想起了「飘」里的一句话;是不是这么说的;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只要有明天,就有希望……一切都等明天吧。反正今天又过完了。是的,她又挨过一天了。

    然而第二天的情况只有更糟。生活中本来免不了许多琐事,许多烦人的小挫折;这些琐事,如果一次来上那么一点,夜光相信她一定可以应付自如的,可是当它们潮水般一股脑儿全涌过来的时候,可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清晨七点——不是如往常一样的七点半——,隔壁一对夫妻吵架兼大打出手,闹得是鸡飞狗跳。夜光想不被吵醒也难。双胞胎自然也醒了。两个孩子没睡足就被吵醒,脾气不免扭得一塌糊涂。夜光只有耐著性子安抚他们。天知道,她自己的眼睛都还不怎么睁得开呢。

    不幸的是,两个孩子昨天才打过预防针。家伟还是活蹦乱跳,家铃却有些发烧,胖胖的小胳膊也肿起来了。就为了这个缘故,她整日里特别黏人,缠著夜光不放;家伟见妹妹一直黏著夜光,也就有样学样,一直要她抱。宏文一大早就出了门。他上午要去学校,下班後就直接到信芬家去,还说要在准泰山家过夜,今晚不回来了,所以她只好独挑大梁。又哄他们,又给他们唱歌,还给他们说故事。由於家里要做的事太多,她并不常有时间陪孩子们这样玩;看见他们喜悦的模样,夜光内咎地叹了口气。她应该多陪陪他们的。虽说厨房的地板该刷了,但是管它呢,孩子们的快乐比较重要。

    可惜天不从人愿。吃早餐的时候,家铃把牛奶给打翻了,所以夜光只好把厨房地板刷上一逼。既然已经开始清扫,她决定来个有始有终,所以连浴室也刷了,而後进军到客厅去,接著收拾了孩子们的、以及她自己的房间。至於宏文的房间嘛,那是他自己的事。

    等到吃过午饭、睡过午觉以後,夜光恋恋地翻著她桌上最新一期的雄狮美术,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时间看它几篇文章。她已经忙得没有什么时间给自己喂养一些精神粮食了,今天下午也许可以……

    然而她发现自己忘了:今天是她买菜购物的日子。牛奶没了,尿布也快用光了。别的东西可以等,牛奶可不能等。夜光叹了口气,开始四处查看,看家里还缺什么东西,好写一张购物单。

    就在这时电话响了。

    她的心脏几乎跳了出来。会不会是傅商勤打来的?难道他居然有我的电话号码吗?她冲了过去,一把抓起了话筒。「喂?」她小心翼翼地问。

    「丁小姐?我是李如华。」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对不起今晚不能到你那儿去了。我患了重感冒,没法子起床。而且万一传染给孩子们也不好。你有没有办法找到别人来帮你看小孩啊?」

    夜光的心沈了一沈。星期六是宏文和信芬约会的日子,晚上没有法子在家里帮她带双胞胎,所以她请李如华——一个住在附近的专科学生——每个星期六晚上来帮她带小孩。台湾不像美国,临时保母这玩意儿不怎么发达;可是再怎么说,她也不能把双胞胎单独留在家里啊!现在是星期六下午,教她一时之间到哪裏找人去?偏偏她和左邻右舍又不熟,也不好去麻烦别人。「我试试看好了,大概不会有问题吧。」她犹豫地问:「李如华,你的同学里有没有人可以帮忙的?」

    「没有吔!我的同学里没有人像我这样打工的。有的话,时间也都排满了。」

    「呃……好吧,谢谢你打电话来。祝你早日康复。再见。」

    挂了电话,夜光焦虑地皱著眉头。这就是都市里的生活!古早以前那种守望相助的情景已经快要变成神话了。她手头还有一个电话号码,以备万一用的,是住在两栋公寓外的一个欧巴桑。但她喜欢串门子,假日尤其喜欢到女儿女婿家去替他们看小孩,夜光实在没把握能找得到她。她拨了号码,可是没有人接。没法子了,先去买东西再说吧。待会儿再试试看能不能找得到人……她忧虑地咬了咬下唇。找不到人的话,她只好打电话给王俊之,跟他请假了。他一定会不高兴的。这种事她以前也做过两次,两次都请假请得提心吊瞻。她看得出来经理不怎么高兴,虽然他没说什么。凡事可一不可再啊,夜光,她对自己说;不错,她在蓝宝石里表现不错,而且王俊之也不致於因为她请上几次假就炒她鱿鱼,但这种临时请假的事总是对大家都不方便,而他若是因此而减少她演唱的时间,或是乾脆取消她星期六的班……夜光打了一个冷颤。光是想到收入的减少都已令她心怀恐惧,更别说是丢饭碗了。抚养两个孩子的消费真是惊人,她的收入总是左手进右手出,甚至没法子在银行里多存一点钞票,好让她觉得安心一点。

    她拿出背兜来将家伟背在背上,取出她的购物推车来一手拎著,一手抱著家铃走出家门。外头的天色阴沈沈的,空气中凝满了雨意。虽说已是四月,碰上了这种天气,气温还是蛮低的。只是,经过了在美国的两年半,这种气温已经对她构不成任何威胁了。怕的只是下雨。幸亏两条街外就有一个青年商店,路途很近;而那店的规模还很不小,对她而言甚是方便。

    对夜光而言,每次购物都是大事。她必需把买东西的时间排在星期六,因为宏文只有这一天有空,可以帮她。一个人带著两个娃娃买东西可真是要人命的事,因此虽说超级市场的东西贵了一些,她也只好认了。因为她实在没有那个力气上菜市场去。就因为她总是到青年商店去买东西,双胞胎对她的购物行动都好喜欢。因为商店里乾净,有各种不同的人,又有各种包装得漂漂亮亮、叠得整整齐齐的货物摆在架子上。家铃正开始学说话,每抓到一个人就咿咿呀呀的叫爸爸,扑过去要人家抱。还好她生得可爱,大部份人都情不自禁地对著她笑,觉得这个小宝宝很讨人喜欢;但她的另一种毛病则要命得很:她看到什么都要抓下来,不由分说地往夜光的篮子里头塞。家伟这毛病比他妹妹还大。因此买完东西回来,夜光往往已经累得半死不活了。

    今天的情形也是如此。由於店子里空间有限,她没有法子将手推车推进去,所以只好将车子叠了起来,留在门口,而後抓起放在店门口的购物篮子,开始她的采购。又因为那个篮子里头放不下她一整个星期所需的食物及用品,她必需一再地回到收银机前去放东西。几趟以後,她已经满头大汗了。

    坐守在收银机後的小姐已经看熟了她的脸,很同情地笑著说:「好辛苦呀!怎不找个人帮著带小孩呢?」

    夜光苦笑,老老实实地告诉这个和气的女孩说:她正需要一个保母。女孩给了她几个电话,说是她的朋友,叫她试试看,说她们说不定想赚点外快也未可知。夜光满怀感激地将那张写了名字和电话号码的纸条收了起来,期望她们之中真的有人能帮她的忙。否则的话,她真的只好请假了。

    买完菜了,付完钱了,接下来的才是最艰辛的工作。夜光拎起手推车,用肩膀将商店的玻璃门推开,开始将她买好的东西分批提出来,一样一样地放进推车里。背上的家伟愈来愈重,家铃在她的左臂里也愈来愈沈。她提著东西的右臂,在经历了整整一个小时的艰苦的工作之後,已经累得快要断了。夜光咬著牙,抹了一下额上的汗水。这两个孩子长得像吹气一样,再要不了多久,她就没有法子同时背负他们两个了!偏偏这时家伟发现自己已经远离了那些好玩的货物架子,立时转移目标,抓起夜光的头发来。夜光倒抽了一口冷气,却没有空余的手去制止这个小顽皮;而家铃正好看到一只大狗从骑楼下走了过去,立时兴奋得往外扑。「狗狗,狗狗!」她喊。

    家伟的注意力被转开了。他也开始扭转身子,想从她背後探出头来去看那只狗。这两个小孩的挣扎几乎破坏了她小心翼翼保持著的平衡。夜光颠了一下,把家铃拉了回来,再一次从店里提出一批东西,然後用右肩去顶门。

    但是门已经开了。夜光松了一口大气,回过头去打算向这位伸出援手的善心人士道谢。一回过头她就呆了。「你!」她惊喘:「怎么——」

    家铃立时忘了那只狗,咯咯笑著向著那个仍然耐著性子把著门的高大男子扑去。「爸爸!」她快乐地喊。傅商勤顺理成章地将她抱了过来,用一种浑不可解的表情看著披头散发、脸白如纸的夜光:「你还有东西要拿吗?」

    夜光困惑地点了点头,一面将手上的塑胶袋一一放进手推车里。「是的,还有一些。但……」她的话还没说完,傅商勤已经直直地走进了商店里。「我帮你拿。」他抛下一句不容置啄的话,不由分说地将她留在收银机旁的东西全都给抓了起来。

    夜光呆呆地盯著他的背影,脑子一时间还反应不过来。说是惊愕么?是的,但不止是惊愕;说是惊喜么?嗯,接近了,但还不仅止是惊喜。夜光发觉自己几乎是乐晕了。她低下头去,徒劳无功地试著想藏起那朵一直要浮到脸上来的微笑。他还在这里!他没有走呵!

    他花不了两分钟就回来了。到底是个大手大脚的男人,这些还得教她跑上两趟的杂货什物,他一只手就把它们全给抓出来了。然而他眉头是拧著的,表情是不悦的,好像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很不满意似的:「如果我不在这里的话,你一个人要把这一大堆东西还有两个小鬼怎么办?」

    她指了指那辆已经装满东西的手推车。「你看见啦。背上背一个,怀里抱一个,一手推车子。如果车子里装不下,我抱人的这只手还可以再提几个袋子。」她转过脸来看著他,凉风拂动了她如丝的秀发,掠过她凝玉般的脸颊:「谢谢你帮我开门。请你把东西递给我好吗?」

    他好像没听到一样。「你那个姓张的朋友上哪去了?在家里睡大头觉吗?」

    夜光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他不在家啊。」

    「然後把这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事留给你去忙,忙得跟鬼一样?好一个男子汉,啊?」

    原来他是在为她生气!夜光突然觉得好窝心,好暖。可是她也不能让他这样误解宏文的为人。「不是那样的,」她试著解释:「平常他会和我一起买完东西才走的,可是他今天有事。」

    「和你一起买完东西才走?你的意思是说,他常常出去?」

    夜光盯着他,恍若未闻。

    傅商勤的反应是颇有保留的。「这么说来,你们两个不是情侣了?」

    「不是。」她简单地说。

    「他的未婚妻怎么说?」

    「哈!」夜光笑了:「任何可以使宏文多瓒点钱,好让他们尽早结婚的法子,信芬都会举双手赞成的!何况她是个宽厚明理的女孩子,一向就很信任我和宏文。我也一直很喜欢她。虽然她的爸爸妈妈还不知道这码子事。你知道,老一辈的人总是比较保守么。其实这种同居法在我们当学生的时候就已经很流行了。女孩子们可以有男生保护,男孩子的生活细节也比较有人照顾,对大家都很方便。」

    「但你一定和他上过床吧?」

    他话中那丑恶的指控使得夜光立时火冒三丈。然而她立时想起了:这个人的心里是有著创痛的——一种她还不能明白的创痛。她的睥气旋起旋落,快得就像是从未发生过一样。「没有。」她斩钉截铁地说,推开了公寓的大门:「并不是因为他已经订婚了,而是因为我对他的感觉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他深思地看著她。「那么他对你呢?」

    夜光忍不住又笑了。「他呀,他除了信芬以外,根本不会看别的女孩子。」她拿出钥匙来开门:「不管你爱信不信,我和宏文之间只有友情。」

    「真令人难以置信!」

    「为什么?这种同居法已经很常见了。」她横了他一眼,而他耸了耸肩。「我不知道……我无法解释。」

    「无法解释,还是不愿解释?」

    他锐利地看了她一眼。「好吧,是『不愿解释』。」

    夜光慢慢地点了点头。「如我所料。」她一面将家伟解下来一面说,声音里带著一种刻意演出的平静;虽然她已经快气昏了:「你不能信任的人是我,不是宏文,对不对?你无法相信一个和男人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女子能够洁身自爱,连动都不曾动过勾引那个男人的念头,对不对?」

    他猛然将家铃放到地上,无情地扣住她的肩膀。「你以为我是个什么样的傻瓜,会相信你说的故事?得了吧,丁夜光,你要骗人也该找点有说服力的说词!」他愤怒地摇著她,眼睛里郁郁地冒著怒火:「你的生活里都是男人!你在酒廊里唱歌,接受他们的点歌,和他们调笑,让他们在你身上毛手毛脚,而你还期望我相信你每天晚上独守空闺,玉洁冰清得可以立贞洁牌坊?你省省吧你!」

    「我没有让男人在我身上毛手毛脚!」

    「我亲眼看见的!那个四十来岁、穿得很整齐、脖子上还打了领结的那一个!」

    「噢,」她眨了眨眼:「那个,那是我的老板。而且他没有——」

    「呵,是呀,你的老板!」他嫌厌地说:「我敢打赌你对你的老板一定好得不得了?」

    夜光气得发昏,所有的谅解都飞到了九霄云外。这个顽固的、盲目的、自以为是的猪!「随你怎么想!我犯不著向你解释任何事情,也犯不著在这里接受你的侮辱!」她吼:「滚出我的屋子!」

    家铃受了惊吓,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噢,都是你害的!」夜光气道,忙将宝宝抱起来安抚她。傅商勤深深地吸了口气,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你总是将我最坏的一面给引了出来。」他咕哝道,一手耙过自己的头发:「对不起,丁夜光,我不是有意要说那些话——」

    「只不过是在心里偷偷地想。」她的气还没清。

    「呃,呃——」他尴尬地别开眼睛:「我替你把东西拿到厨房里去好吧?」

    夜光迟疑了。话已经说到这里,应该可以告一个段落了。这是说再见的时候了,她对自己说;她所有的常识都在叫她把这个人扫地出门,不要再和他有任何瓜葛,可是她的感情作了另一种选择。在她还未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以前,那一串话已经脱口而出:「好的,谢谢你。要不要喝点什么?」

    他同样地迟疑了,彷佛是面临了同样的抉择,然後说:「谢谢你,咖啡好了。」

    他们一同将东西拿到厨房去,该收的收,该拆的拆;而後她泡了咖啡放在茶几上。双胞胎回到他们熟知的地盘上,已经兴高采烈地玩起来了。夜光爱怜地看了他们一眼。这两个孩子其实真是很乖的。

    「你不介意坐一会儿吧?」她问:「我得先打几个电话。」

    「请便。」

    他说,拾起了桌上的报纸。

    夜光取出人家给她的那两个电话号码,开始拨号。电话铃响了,也有人接;可是两者的答案都是一样的:对下起,今天没空;下回吧,也许?

    夜光将头埋入两膝之间,突然间累得无法动弹。没办法了,请假是唯一的解决之道。只希望王俊之不要太生气就好了,她不抱任何希望地想著,慢慢地伸手去拿话筒。

    「找不到人来看孩子啊?」

    她吓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在方才的焦虑里,她几乎忘记家里头还有这么个客人在了。「是啊,找不到。平常来帮我看孩子的女学生感冒了……」她疲倦地抹了把脸:「不要紧的,我可以请个假。我——我想我的老板应该可以找到个人替我上场才是。」希望真的如此,她忧心忡忡地想,不曾察觉到她的话声里泄露了多少焦心,多少恐惧。

    「别担心,我会照顾他们的。」他平静无波地道。

    夜光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不敢置信地回过头来,小心翼翼地道:「你——你方才说了什么?」

    「我说我愿意留下来照顾他们——那是说,如果你信得过我的话。」

    「你——你是当真的吗?」她头昏目眩地问。

    「不然我何必提?」

    突如其来的如释重负冲得她几乎站不住脚。夜光无力地跌坐在沙发上,努力地想控制自己暴起暴落的情绪:「那——那太谢谢你了。我以前在周六晚上请过两次假,我老板不大高兴。我一直担心如果我再请假的话,他会把我的班给取清……」她语无伦次地说著,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舌头:「我去弄晚餐。我走以前会替双胞胎洗完澡,哄他们上床去睡。他们很乖的,真的,晚上从来不吵人,一点也不麻烦……」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因为他已经站起身来,直直地走到她的面前,拉著她站了起来。他的眼睛里有一丝温和的笑意。「丁夜光,不用忙。我已经答应留下来了,你不必用晚餐来贿赂我。而且我也不怕麻烦。就算这两个宝宝哭得把屋顶都给掀了,我也不会有事的。我是那种生存能力很强的族类。」

    夜光无言地看著他。傍晚的阳光闪在他的脸上,他的眼底,映出一种异常柔和的光晕。他站得离她这样近,牢牢地握著她的手,而且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眼波看著她……不知怎地,她突然觉得好想哭。

    「你太苍白了,也累坏了。」他怜惜地道:「孩子们的父亲难道没有给你任何帮助吗?」

    她无言地看著他,仍然沈浸在他罕有的温柔里;然而内心深处她也知道,这误会不能继续下去,她必需将之尽早解释清楚。可是,不知是否他的温柔麻痹了她的心智,还是因为她真的已太疲倦;她本来可以说得更委婉些的,但她只是本能地、反射地,直截了当地说了一句全无技巧可言的话:「他们不是我的孩子。」

    他像被毒蛇咬到一样地将她放开,迅速地退後了一步。「你不必对我说这种谎的,丁夜光!」

    「什么?」她茫然。

    「说他们不是你的孩子!怎么可能?他们长得和你一摸一样!」

    「他们是我的甥儿,我姐姐的孩子!」

    「你姐姐的孩子,嗯?」他横了她一眼:「那么我可以请问一下吗?你的姐姐到什么地方去了?」

    夜光瑟缩了一下。事情已经过去八个月了,可是对她而言,依然清晰得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使她略一想及,便要心痛不已:「她——」她艰难地道:「她死了。」

    「也就是说,你已经没有人证了?」

    喔,天呀,他又来了!夜光痛心地想。不错,她已经没有人证——至少在台湾没有,但她还有物证呀!姐姐的全家福相片就在她塑胶衣橱里,金架银框,用几张纸细细地包了起来,压在她那几件毛衣底下。相片上的姐姐温柔美丽,金发碧眼的姐夫高大斯文,双胞胎笑得好不开怀。两个孩子的外观完全是东方人,那是因为在遗传学上,有色人种和白人混血的第一代,发色、肤色和眼睛的颜色必然完全继承了有色人种的特微,只有到了第二代以後,才可能出现金发白肤的外貌。姐姐和姐夫的结合是一桩异国婚姻,然而他们的爱情是那样深厚,家庭是那样幸福……那不止是姐姐和姐夫的家,也是她自己的家;是她在美求学时一直寄居的地方,是她曾经参与、曾经分享、也曾经以全心的爱去灌溉过的家;可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一个小小的意外就把这一切全然夺去了呢?一直到了现在,夜光仍然无法面对至亲的、也是仅有的亲人离她而去的伤痛,也仍然无法将那相片拿出来摆在随处可见的地方。只有在她极端想念他们的时候,她才会将相片珍而重之地拿出来仔细端详。就在此时,在傅商勤怀疑所说的一切的时候,她很可以轻易地跑进房里,将那相片拿出来扔在他鼻子上的。何况她还有两个孩子的出生证明,以及监护权的委托书。然而内心深处,有一种奇特的感觉阻止了她。不知为了什么,她希望眼前这个人能信任她,信任她的所言所行,信任她的所作所为——不需要任何证据,也不需要任何说明。这种需要强烈得令她心为之痛。而且她本能地感觉到:这种信任对他而言,也具有一种无以伦比的重要性。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知道的,但她就是知道了。并且——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两秒之内,夜光已经下了决定,而且开始付诸实行。

    「你为什么总是不由分说地认定了我在骗你呢?」她好奇地问:「你小时候你妈妈常骗你吗?」

    在这句话出口之前,打死她她也料不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傅商勤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牙关紧咬,双拳紧握,彷佛下一秒钟就要扑出。夜光吓得倒退了两步,双手本能地环在胸前护住了自己。天哪,他要打我了!她恐怖地想,一面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但这只是一两秒钟内发生的事。傅商勤很快地挣回了他一向拥有的自我控制。他的拳头仍然握得死紧,脸上的肌肉仍在跳动,但他却并没真的向前扑。只这一点就够谢天谢地了。「你对我妈的事知道多少?」他问,声音哑得可怕。

    「我……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呢?」她莫名其妙地说。

    他沈沈地叹了口气,低下头去看著自己的脚尖。「呃……当然,你是不可能知道……」他很快地转移了话题:「晚餐吃什么?」

    夜光瞄了他一眼,对他的转变有些啼笑皆非。「你知道,你这个人实在很难搞。我实在不明白你的脑袋是如何运作的。不过,当然,」她深思地加了一句:「和你在一起很不无聊就是了。」

    「赫,多谢了!」他好笑地说:「我可以把这话当成一种赞美吗?」

    「赞美!」夜光嗤之以鼻:「要我赞美你的话,阁下还得多多努力才行!」

    「这么难啊?」他的眼睛里闪出了顽皮的光芒:「这样吧,我们来个以物易物如何?我可以先作点示范。丁夜光,你知不知道你的头发黑得像墨,使我想起掠过晨光的老鹰?你知不知道你的眼睛深得像海,清得像倒映在水中的水晶城堡?」他的声音低沈了下来,而她觉得自己的双颊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他的眼光流过她嫣红的双颊,微微笑了:「还有你的脸颊,就像……」

    「噢,住口,你这个花花公子!」夜光又气又笑:「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惹人厌的家伙!你要练习甜言密语也犯不著拿我当实验的对象呀!我先把话说在前头:我对这种东西是免疫的!」

    「真的么?」他的眼睛亮起了火光:「好极了,我这人最受不了挑战!」

    「什——什么意思?」

    「嘘。」他轻轻制止了她。他不知何时已来到她的身前,伸出双臂来搂住了她。夜光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然而,在她还未来得及说出任何抗议的言语之前,他的头已经低了了下来,嘴唇触著了她的。

  感应

    

    喔,我的天,夜光头昏目眩地想:他在做什么呀?

    小傻瓜,他在吻你!心里有一个很小的声音在回答她:他在吻你。一个很轻很轻、很柔很柔的吻。温柔得令她完全没有抵抗的余地。她可以听见他有力的心跳,闻到他男性而乾净的体气,感觉到他有力的双手拥抱著她……然而这个接触的时间并不太长,傅商勤便已放开了她。他的眼睛闪亮,他的嘴角带笑。「从我第一眼看见你开始,我就一直想这么做了。」他轻轻地说。

    她不稳地推开了他。「胡说八道!」她指责:「你那时才讨厌我呢!」

    「我说的不是我对你的感觉,而是我想对你做的事!」他低笑:「这是两码子事。」

    她不悦地瞪著他。「因为你觉得我很容易上手,是不是?」她说,一种受伤的情绪自她心底泛了上来。就因为他认定了她是个欢场女子,才会对他自己的欲望毫不保留,不是么?如果他觉得她是一个纯情少女,怎么会在还不怎么熟识的情况下,就大胆放肆地吻她?

    「不,」他静静地说:「因为你是我所见过最美的女子。」

    「呃……」她一时之间哑口无言,方才的气都不晓得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一个吻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现在是二十世纪,接近九○年代了吔!她这个在美国呆过两年半的人更不应该像小土包子一样地大惊小怪才是。她是不是应该为了他的赞美而谢谢他呢?然而就在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之前,傅商勤说话了:「知道吗,你实在太瘦了!」

    「谢了!」她气得叫了出来:「我说过没有?你是我认得的人里最教人生气的一个!」

    「没有。你还漏了几个形容词:傲慢自大的,无礼的,粗野不文的,以及……」

    「好了!」她吼,然後忍不住笑了出来。他也笑了。那笑容是孩子气的,使他一刹那间看来年轻了好几岁。她的心不由自主地抽了一下。

    「晚餐吃什么?」

    她的神智飞快地回到现实。「昨晚煮的大锅面还有半锅。我把卤肉热一下,再炒个青菜就好了。实在没什么好吃的,对不起。呃,我还可以再开一个鱼罐头。」

    「要我帮忙吗?」他真心诚意地问。

    「不用了,再十分钟就可以吃饭了。你帮我看著双胞胎,别让他们钻到厨房里来好吧?」

    十分钟後,她把东西一样一样地搬上了餐桌,排著碗筷,然後把双胞胎抱了起来,放在特别为他们准备的高椅子上,开始喂他们吃饭。两个孩子显然是饿了,大口大口地吃著,一面咿咿唔唔地和她说话。夜光疼爱地看著他们,情不自禁地俯下头去,轻轻地亲了亲家伟的脸颊。

    傅商勤沈思地看著她。「你真的很疼他们,对不?」

    「啊?」她抬起头来,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当然哪,这有什么好说的?」

    「当然?」他苦涩地道:「天底下没有那么多理所当然的事!」

    难道你妈妈不疼你吗?她想问,但本能地吞了回去,回过身去再喂了家铃一大口面。

    「你知道,如果你把孩子送走,日子会容易得多。」他深思地道。

    她霍然回过身来瞪著他。「想都不要想!」她美丽的眼睛里冒出了火花,像一只受到威胁的母狮;而他为了她的怒气失笑了。「母子连心不是?」他闲闲地道:「你还说他们不是你的孩子呢!」

    「他们虽然不是我生的,但现在的的确确是我的骨肉!」夜光气道,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向这头冥顽不灵的骡子作徒然的解释:「我懒得跟你多费唇舌了!你反正只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事!」

    双胞胎吃饱饭後,就被放下地去玩了,剩得他们两个大人在沈默中吃完了晚餐。而後她的眼光瞄到了书架上那只老旧的闹钟。「老天,再不快些的话,我就要迟到了!」她跳起身来,快手快脚地收拾碗盘。他站起身来帮她收,两个人的手抓到了同一个盘子。他的手盖上了她的。

    「好像越帮越忙啊?」他自嘲地笑了起来,放开了手。夜光忍不住也笑了。「我不大习惯这样,」她有些尴尬地道:「我是说,有客人到家里来吃饭——」

    他不信地看著她。「但你一定有不少客人吧?难道全高雄的男人都瞎了眼不成?」

    「我倒想请问你,博先生,我哪来的时间招待客人?我白天有两个小孩要管,晚上还得上班。」

    「你是说你从不出去约会吗?」他怀疑地问。见她不耐地点了一下头,他忍不住又问:「也从不请客人到家里来?」

    「对。」她简单地说。

    他狐疑地看著她,挑起了一边的眉毛:「就算你说的都是实话好了,丁夜光,这种尼姑生活你打算过上多久?一直等到双胞胎长大成人,各自成家立业为止吗?」

    她突然觉得好累。「我不知道。我还没有时间去考虑这个问题。」她漠漠地说,因为他言语中对她的不信之意而深受伤害。他以为我抚养这两个孩子是出於纯粹的母爱,他以为这两个孩子是我过去一长串不检行为中留下的失误,他并且相信我就是那种女人,有了两个孩子以後仍然想尽办法去和男人勾勾搭搭……她疲倦地别过身子,不想再和他讨论任何问题。

    「我待会儿会帮你洗碗。」他突兀地转移了话题。「现在,还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我得帮双胞胎洗澡。」

    「我来帮你。」他自告奋勇。

    夜光看了看他身上裁剪合宜的西装裤和昂贵的衬衫一眼,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会把你的衣服都弄湿的。」她警告道。

    他不以为然。「洗澡的是他们又不是我!」

    「哈!」他的无知使她情不自禁地笑了:「这话你自己去跟他们讲!」

    他困惑地看了她一眼。但是要不了十分钟,他就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了。他从来没想过,小孩子的身体会是那样软软滑滑的,柔若无骨的,害得他多用点气力去碰他们都不敢,偏偏这两个小鬼洗起澡来不是普通的自得其乐,洗澡水溅得满地都是。等到两个娃娃都洗完了澡,夜光轻松自如地将家伟从浴缸里抱了出来时,他真是松了一口大气。可是事实证明他的气松得太早。家铃一见哥哥离开了浴缸,立时不由分说地朝他身上扑:「爸爸!」她快乐地喊。商勤别无选择,只有将她抱了出来。她湿湿的小身子全贴到了他的身上,使他的灾情更形惨重。

    「我的天!」他狼狈的、手足无措的咕哝,自觉平生不曾如此笨拙过:「接下来要作什么?」他求救地问。

    「擦乾她呀,然後给她上点爽身粉。」

    「噢。」他满头大汗地将家铃包进毛巾里,笨手笨脚地擦她。「她一直扭来扭去!」他埋怨道,很嫉妒地看著夜光。她已经顺利地擦乾了另一个小孩,毫无困难地往他身上扑爽身粉了。看见傅商勤擧动维艰的样子,她忍不住笑了。「你以前从没做过这种事,是不是?」

    「是没有。」他承认:「我从没碰过小孩。」

    「也没有侄子或侄女儿?」

    「我是独生子。」他闷闷地说。而,不知是他感觉到她能明白他的心情,他已然掩埋了太久的心情,还是因为他想要扯断——或是接起——他和她之间的某种关联;反正,在他还没能控制住自己以前,那句话已经街口而出:「我妈犯了一个和你一样的错!」

    夜光震惊地站直了身子。他语气中的自苦之意是如此强烈,使得她全然忽略了他对她的指责:「你——」她及时控制了她声音里的震惊:「你妈妈是这样看待你的?」

    「对。」

    「这种说法太可怕了!」夜光呢喃,无法相信他会有一个这样的母亲。她的眼睛里必然流露出了她心底的感觉,因为他的嘴角抿紧了。「不要同情我!」他暴烈地道:「就当我没说过那些话得了!把爽身粉递给我好吗?」

    她无言地将爽身粉递了给他,脑子依然因方才所听到的话而转个不停。她和姊姊都是在爱里长大的小孩,一直以为母亲丰沛的爱是一种天经地义;什么样的母亲会告诉她的儿子说,他的出生是一个错误?如果是她自己受到这样的对待,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呢?天哪,被自己的亲生母亲排斥必然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是傅商勤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嘿,别这样。我不应该和你说那些话的。」他低下头去,假装很专心地替家铃穿睡衣:「别露出这样悲伤的表情好吗?」

    他不劝也还罢了,这一劝之下,更教她为他觉得心酸。「我没有办法。我……」

    「丁——夜光,」他轻轻地说,伸出他空著的右手去拂开她脸上的发丝;但是家伟一看到他伸手过来,立刻扑过去拉那只手,结果他的手向下一沈,画过了她的前胸。夜光的粉脸立时涨得通红,本能地向後缩了一缩。他的眼睛里亮起了奇异的火花。「你真奇怪,」他低沈著声音道:「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却仍然羞怯如处子。」他慢慢地将家铃放到了地上,用一对深沈的眼睛盯住了她。「你是如此地美……」他低语著,一面倾身向前,将她牢牢地钉在墙上,然後深深地吻了她。

    夜光没有挣扎。她的心儿狂跳,脸儿发烧,却连一步也动弹不得。她是完全被他那魅惑人的眼睛给催眠了。而他的吻那么醉人,那么无可抗拒……然而她怀中的家伟是一刻也静不下来的。他拉著夜光的头发,得意地叫著。夜光猛然间清醒过来,将自己抛出了他施在她身上的魔咒。「我……我们该把孩子送上床了。」她不稳地说,竭力试著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无言地站直了身子,从地上抱起了家铃。她领著他走进了双胞胎的房间,把两个孩子摆在床上,替他们盖好了被子,亲了亲他们的小脸,然後退了出来,无声地将门关上。

    一直到了这个时候,他才又伸出手来碰了碰她。「这很像是一个幸福家庭的日常起居,不是吗?」他深思地道:「我几乎以为下一步就是坐到客厅里去看电视,然後上床去睡了。」

    他不是在开玩笑的;夜光的心脏开始猛跳。但她也知道,他所说的话里只有一种含意。他既然憎恶女人,当然不会肯於让任何女人进入他自己的生活;但他年轻而健康,而她正在他左右,是个他所以为的欢场女子……夜光抬起了下巴,故作轻快地道:「那是不可能的,不是吗?我还得上班呢!」

    「但你回来的时候我还在这里!」

    她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拳头。「傅商勤,如果你以为我会因为你帮了我的忙,就会跟你……那你是大错特错了!很好,我早该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而你的帮忙不是没有代价!现在,」

    「我想要你和我想帮你照顾双胞胎是两回事,不要把它们混为一谈好不好?」他截断了她:「我还没有那么冷血!」

    「你还不冷血吗?你这个沙文主义猪!你一头把我往最坏的地方想,以为我迫不及待地和每个我所遇到的男人跳上床,可是你自己呢?你这个双重标准的、自我中心的——」

    「我没有把你往最坏的地方去想!」他吼。

    夜光怒极反笑。「哦,没有吗?」她甜甜地问。

    「——没有。」他心不甘、情不愿地说:「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丁夜光。有时我觉得你好像是一个双面人一样。一部份的你好得超出我想像之外,拥有我所欣赏、所尊敬的一切特质;可是另一部份的你——」

    「使你非常厌恶。」她慢慢地说,怒气像潮水一般地退了。

    「嗯。」

    「因为我使你联想到你的母亲?」

    他的眉头皱到了一起。「别提我妈!」他重重地说。

    「喂,」她抗议;然而话声在她看到书架上的闹钟时消失无踪了:「我的天哪!」她恐怖地叫了出来:「已经这么晚了吗?我又要迟到了!」她掉转身子朝自己房里奔去,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行头,然後反转身子往外冲。

    「叫辆计程车回家!」他在她身後喊。

    「我今天不会太晚回来的!」她一面穿鞋一面说。

    「夜光,叫辆计程车回家!」

    她回过头来横了他一眼。「我是我自己的主人,傅商勤,犯不著你来指挥我!」

    他微微叹了口气,走到她身前来。「拜托,夜光,你搭个计程车回来我会放心得多。」

    看到他那对带笑的眸子,她所有的抗议都消失了。「噢,好吧。」她呢喃,不由自主地接了下去:「架子上的书自己去拿来看,要吃什么自己动手,」

    「快走吧,夜光,你要迟到了!」他的声音里带笑。

    「喔……好,回头见!」她奔出了公寓。

    她口中的「早一点回来」其实也过了十一点了。街道上静无人迹。夜光轻手轻脚地上了楼,无声地将门打开。

    灯没有关,但是博商勤已经歪在沙发里睡著了。他的脖子勾成一个不怎么舒服的角度,衬衫钮扣开了两颗。一络黑发落在他额前,无形中为他带来了几分稚气。他脸上那严厉的线条在睡眠里松驰了下来,使他看来年轻得多,也——脆弱得多。

    她站在那儿看了他半晌,而後注意到其他的东西:客厅收拾得整整齐齐,厨房里头不染纤尘。双胞胎的房里十分安静,整栋屋子里只有闹钟漏漏答答的声音在轻轻地响。她放下了自己的提袋,无声地换上了拖鞋。

    他突然间动了一下,眼睛霍然睁开,而後直挺挺地坐了起来。「老天,我这个保母实在差劲,居然在工作中睡著了!」他自嘲著说,站起身来伸展筋骨:「要命,我的脖子酸死了!算我活该,谁让我在工作中睡著了呢?」

    她看著他龇牙咧嘴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一个冲动在她心底突然升起。她一句话几乎溜了出来:「我来帮你按摩吧。」但是同时涌现的羞涩之意,使她把话给生生吞了回去。「——没出什么问题吧?」她有些结巴地问:「孩子们乖不乖?」

    「乖。他们一点都不吵。」他揉著颈子,一面关心地看著她:「累了吧?你的脸色不大好呢。」

    「我习惯了。」她只能这么说。「睡一觉就好了。」

    他不满地皱了皱眉。「你不能继续这样下去,夜光,」他深思著道:「你不能和孩子们的父亲联络吗?毕竟他也有责任呀!」

    她紧紧地闭了一下眼睛。「别又来了,傅商勤!」她疲倦地说,知道自己现在没有和他吵架的力气。

    「可是你不能继续过这种日子呀!你会把自己搞到油尽灯枯的!累出病来怎么办?到那时谁来照顾这两个小家伙?」

    他的话击中了她的要害。「我不知道,」她不稳地说:「但我不会生病的。我还年轻,身体健康,」

    「我是说如果!凡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呀!而且这种工作又没有劳保什么的,你要是病了就没工作了,」

    「我不会生病的!」她不顾一切地叫了出来,绝望地想要压下他唤起的恐惧。

    「别这么倔好吗?你需要经济上的支助!我姨妈——」她的固执使他生气,忍不住提高了声音。然而她立时打断了他:「我已经照顾他们八个月了,一直处理得很好有什么理由不能继续下去?」她顽固地说:「何况我根本不认识你姨妈,怎么能够接受她的帮助?」

    「跟我到埔里去见她,那么你就会认识她了。」

    「如果我离开了高雄,我的工作就完蛋了!」

    他搔了搔自己的头发,耐著性子道:「好吧,你不愿意接受她的钱,因为你不认识她;那么如果是我的呢?」

    接受他的钱?更加的不行!一千个不行,一万个不行!「不!」她瞪著他道,而後疲倦地抹了把脸。「傅商勤,我们能不能不要再谈这个了?我好累,而且——」

    「夜光,」他试著和她讲理:「我迟早要离开,不能一辈子呆在高雄的,是不是?如果我把你的地址告诉了我姨妈,由得她每个月寄一笔钱给你,你也拿她没办法的,是不是?」

    「我会把钱退给她,或者乾脆把汇票给撕了。」

    「你真是骄傲得不可理喻!」他的耐性用光了:「在目前这种处境里,你有什么骄傲的余地?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呀!你总得替孩子们想一想!只为了你那莫名其妙的骄傲和原则,就不惜让那两个孩子跟著你受苦吗?」他的声音越提越高。

    「不要叫好吗?你要把邻居给吵醒了!」她叫了回去:「而且你也太夸张了。孩子们跟著我,什么时候吃了苦?我一直都应付得很好——至少至少,在你出现以前一直都应付得很好。」

    「呵,是呀,你累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他气道,然後挫败地吐了口气。「老天,我怎么又跟你吵起来了?而且别告诉我说,战火是我点燃的!否则的话,我们又有得吵了。」

    她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个微笑。「好吧,不吵。」她温驯地说,然後打了一个呵欠。「抱歉。」她含糊地说:「不是因为你这个人很无聊的关系。」她又打了一个呵欠:「天,我得趁自己还清醒的时候去洗一个澡。我全身都是烟味。」

    「趁你洗澡的时候,我弄点什么给你喝好不好?你想喝可可还是茶?」

    她从来不曾被人服侍过!夜光惊异地看了他一眼,情不自禁地微笑了:「可可好了。你会把我宠坏。」

    「你没那么容易宠坏的,夜光。」他对著她微笑:「而且你值得被宠。快去洗澡吧。」

    热水冲在身上的滋味好极了。洗过澡後,她觉得自己的疲劳消除了许多。在睡衣外头加了一袭蓝色的长袍,松松地在腰间打上一个结子,她步出了浴室。才推开门就闻到了热可可诱人的香气。她满足地叹息。

    他们在客厅里坐了下来,无言地啜著可可。而後商勤开口了:「你明晚几点下班?」

    「我明晚蓝宝石没排班,在凯莉唱到八点。」她说:「我一个星期里只有周日和周三晚上八点就下班,所以我通常会想法子早点上床休息。」

    「下班後我来接你,送你回来,好吧?」

    她怎么能够拒绝呢?仅止是想到他还想见她,就已经令她心花怒放了。「好。」她快乐地说。

    这是他应该离开的时候了,可是他没有,反而闲闲地和她聊起天来,慢条斯理地喝著他的可可,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夜光放下了杯子,松驰地靠在沙发上,一颗头自然而然地向他倾了过去,靠在他的肩膀上。倦意像潮水一样地向她袭来,使她再也没有气力去分析自己的感觉,只觉得这样靠著他再天经地义不过,再舒适自然不过。她沈沈地闭上了眼睛,听著他沈缓的心跳,闻著他特有的体气,自己的呼吸渐渐变缓,渐渐变沈

    商勤直挺挺地坐著,知道她已经睡著了。他的手臂情不自禁地收紧,保护性地环紧了她。她是累坏了,他怜惜地想;她的黑发丝缎一样地垂了下来,把她凝脂般的脸衬得份外苍白。闹钟漏漏答答地走个不停,街上偶然有车声隆隆驶过,而她的呼吸这样和缓,她整个人在这个时候显得份外柔弱……他叹了口气,看著这公寓里老旧的摆设,狭小的空间,呵,天,她生活得如是艰苦!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直直地坐著,一动也不动;因为他不想将她吵醒,也因为她迫切地需要睡眠。但他也知道,他最好还是送她上床去。因为她要是整夜窝在沙发上头,明天起来时只有更惨——就像他方才所感觉到的一样。他小心翼翼地更动自己的姿式,将手臂从她身子底下抽了出来。夜光微微地动了一下,但是没醒。她已经睡得人事不知了。商勤将她抱了起来,直直地将她送到床上去,然後为她脱下了睡袍,盖上了被子。她发出一两个模糊的声音,翻过身子又睡沈了。

    他静静地凝望了她许久,而後安安静静地退出了房间。他无声的脚步走过客厅,关掉电灯,然後带上公寓的门。他硕长的身形没入了夜色之中……

    却也没入了夜光的梦里。

  无常

    

    彷佛是上天为了昨天那个可怕的早晨在向她道歉似的,今天早上的一切都好得不可思议。双胞胎睡得比平时都晚,所以当夜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八点了。她舒适地在床上伸了个懒腰,听到两个小孩在隔壁房间里咯咯地笑个不停。金色的阳光透过窗帘,温柔地吻在她的脸上。吻……她突然间羞红了脸,想到了他亲她的情状。她缩起身子抱住了枕头,将脸埋入枕头里。昨晚是他把自己抱上床的吧?她又羞红了脸,想到他和自己说过的话,想到他和自己订下的约。他是不是已经开始信任我了呢?她满怀希望地想:他是不是已经开始去了解那个藏在酒廊歌手底下的女人——那个真实的丁夜光?他约的应该是那个丁夜光,他吻的也应该是那个丁夜光吧?即使他憎恶著那个化著浓粧、在酒廊里驻唱的女子,却依然还是在那个职业的面具之下看到了她的本质。

    她幸福地叹了口气,从床上坐了起来。她可以轻而易举地进一步说明事情真相,只要把姊姊的全家福相片拿给他看就得了。然而在内心深处她也明白,那是一场傅商勤必需自己去打的战争。他必需自己作选择:信任或是不信任。除非他的心灵已经作好了准备,否则谁也帮不了他。向他出示物证只不过是揠苗助长而已。

    想到这里,她微微地皱起了眉头。他对女性的不信与排斥是源自他的母亲,这点她很确定。什么样的女人会告诉自己的小孩说,他的出生是一个错误?这样的伤害必然使得他生命中属於阳光、属於爱、属於信任和欢乐的部份都被剥夺了。他会变成这个样子,真的一点不能怪他。他必然已经孤独了许久,自我封闭了许久……天哪,我恨那个女人,那个被他称为母亲的女人!她重重地捶了枕头一下,恨不得这个枕头就是傅商勤的母亲。

    隔壁双胞胎的嘻笑声打断了她的遐想。家铃摇著小床的栏杆,开始用她咿咿呀呀的童音唱著不知所云的歌。夜光脸上泛出一丝微笑,去把双胞胎抱了出来。两个小孩今天早上都乖得像天使,不吵不闹,把饭吃得乾乾净净,并且不曾把牛奶饭粒洒得一地。

    她带著双胞胎散步回来的时候,宏文也回来了,正好帮著她把孩子抱上楼去。

    「我们中午弄个炒饭吃怎么样?你的约会如何呀?」夜光开心地笑著,而宏文笑得更开心。「好极了!我们出去吃了晚餐,又看了电影,」

    「没有月光下的漫步啊?真不罗曼蒂克!」

    「嘿,这个部份儿童不宜啦!给双胞胎听到了可不得了!」他笑嘻嘻地加了一句: 「还有你!」

    想起自己昨晚都做了些什么,夜光情不自禁地红了脸。她急忙低下头去,别开了话题:「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中午吃炒饭好吗?」

    「可以啦!」他漫不在乎地道,然後深思地皱了皱眉。「我昨天和我准泰山谈过了,他要在十月里选定一个黄道吉日举行婚礼,也开始和我谈投资的事。住的地方已经有了,他给了信芬一栋公寓作嫁妆……」他打一个蛋在碗里:「夜光,我唯一担心的只是你。等我结了婚,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你想过要找什么样的人来和你合租这栋公寓吗?」

    「还没有。」她冷静地说:「反正时间还早不是吗?」

    他看了她一眼,脸上现出少有的庄重神情。「我实在不放心——嗳,夜光,你何不早些嫁人呢?我看那个洛杰还挺不错的?」

    「怎么,还没做新郎,就想做媒人了?真是晋级得快啊!」她开玩笑地说。

    「你明知我不是那个意思!」他皱著眉头道:「我只是希望你能幸福。也许是因为我和信芬在一起很幸福,所以希望大家也都像我们一样吧?很自我中心,呃?」

    「我知道的。」她感激地道:「但我并不爱洛杰啊!」

    「一点也不爱?」

    「一点也不爱!」她坚定地说,很怕他接下来会问「那么其他的候选人呢」之类的问题;幸亏家铃的叫声从客厅传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她赶到客厅一看,这个小顽皮拉倒了垃圾桶,拾起了一团香蕉皮就往嘴里塞;夜光急忙将那香蕉皮从她手里抢了出来,抓著她去洗了手,再回来将客厅收拾乾净。经这么一岔,宏文也就不再追著她问几时结婚的事了。他下午一点半还得去补习班上课,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好用。在夜光收拾客厅的当儿,他已经快手快脚地吃完他的午餐了。

    吃过饭後他抹了抹嘴,一面收拾讲义考卷一面问:「你今晚在凯莉是六点到八点的班是不是?」

    「嗳。」夜光迟疑了一下,不知要不要把这件事说给他知道——毕竟这个话题太敏感了;但是不说的话,他一定会担心她的迟归的,而她又不喜欢对他说谎。考虑之後她终於说:「但我……下班後有一个约会,大概会去散散步,喝个咖啡什么的。我会晚一点回来,不用担心。」

    他挑起眉来,用一对深思而敏锐的眼睛瞄著她,清清楚楚地看到她脸上渐增的红晕,一丝微笑情不自禁地爬上了他的嘴角。他本来想说点什么的,但是话到口边又突然作罢,只是简单地说:「我知道了,好好玩吧。」

    「谢谢。」她小声地说,不敢看他。

    宏文把最後一口水果塞进口中就夺门而去了,留下夜光一个人在家里收拾善後。她把碗浸在肥皂水里,想起了宏文早先和她说的话。结婚!夜光一面洗碗一面摇头,脑中又浮起了傅商勤的身影。她才认识他几天呢,可是他对她的影响,是其他人从不曾有过的。不谈那个远在天边的洛杰·布兰德,她学生时代的追求者,和她相处的时间比傅商勤多了几十倍不止的,也从不曾如此影响过她。她本来还以为自己心理有毛病的,但是认得了这个人以後,她不得不承认宏文的白马王子论是有那么一点道理。呃,她可不是在说自己爱上了这个博商勤。只是啊,她既然能对一个男子产生如此强烈的情绪反应,那就证明她十分正常;那么她又怎能接受那些不能在她心里激起任何涟漪的人呢?她也许是太理想主义了一些,然而她就是不能。

    吃过饭了,收拾好了,她哄著双胞胎去睡午觉,自己也跟著爬上了床。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等她醒来的时候,都已经是下午四点了。她伸著懒腰走出了房间,正看到宏文坐在客厅里头,手里抱了本书在埋头苦读。

    「下课啦?你在看什么啊?」她一面打哈欠一面问。

    「女子防身术。」

    「什么?你看这种东西作什么?」

    「看了好教信芬啊!她最近常加班,我放心不下。」他头也不抬。

    「老天!我才是那个需要学女子防身术的人呢!」夜光好笑地说:「我工作上冒的险可比她大多了。」

    他抬起头来,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也对,我怎么没想到?」他放下了书: 「我希望你一辈子也用不上这个东西,不过总是有备无患嘛!来,咱们练练!」他站起身来,兴奋地摩拳擦掌:「太好了,我怎么早没想到?先和你练练也有好处:等我练熟了一点再去教信芬,就不会闹笑话了!」

    「你拿我当实验晶啊?」她瞪起眼来作生气状。

    「唉呀,好小姐,拜托啦!这是两蒙其利的事嘛!」

    她莫可奈何地看著他。「你真的会吗,文弱书生?这种按图索骥法实在——」

    「唉呀,安啦!你以为歹徒里有几个黑带高手啊?这种东西本来就是给外行人用的,我只不过是扮演歹徒而已。要挨打的是我呢!来,趴在地上,好像你刚刚被人从後头推倒一样,」他瞄了他的教材一眼:「好,现在我从後头接近你,你翻过身来面对著我,看看能不能用一脚勾在我的脚跟上,另一脚抬起来踢我的膝盖——喂,可别踢得太重啊!」

    夜光照著他的指示做了。第一次没能成功,因为她的反应太慢了;但是第二次,她成功地将他掠倒在地上。「成功了!」她兴奋地叫了出来,觉得很有成就感。

    宏文愁眉苦脸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我说了这玩意儿有效的吧?再练练怎么样?」

    夜光的兴趣被勾起来了。他们又试了两种防身术,练习得非常努力。她的脸孔因为体力劳动而泛红,长发因剧烈的动作而零乱。半个小时之後,夜光的体力已经用得差不多了,只好躺在地上喘气。

    「起来,懒骨头!」宏文跪在她双腿两侧,上半身俯看著她,一面摇著她的肩膀:「你这样就不成了吗?我们还有一个动作要练呢!快起来,我是可怕的魔鬼教练!」他作出凶狠的表情,惹得她笑个不住。

    「小鬼,你再不起来我就呵你痒了!」他呵著手指威胁道。

    「不行!」夜光尖叫,拚命去抓他,扭著身子挣扎著想坐起来。她最怕痒,别说真的被呵了,光是想到都忍不住要笑。可是偏偏一笑就全身无力,方才学的防身术也忘了个一乾二净。宏文大乐,不断地作势要呵她。虽然他连碰也没碰到她,夜光已经笑得扭成了一团

    他们两人都没听到门铃的轻响,也没看到门把被轻轻地转开。那个男子扒开了门,看到的景象只是:一男一女在地板上扭成一团,嘻笑不已。

    「你再这样我要叫『强暴』了!」夜光咯咯笑道:「说不定会有个李小龙来救我!」

    「你没救了!」他宣布道:「来嘛,我们再做一逼。要不然等双胞胎醒来啊,可就再也休想!」

    「不要闹了,宏文,」她拚命地止住了笑,努力地想控制住自己:「让我起来,我得准备去上班了!我可不打算整个下午都耗在这里和你——」

    空气里某种死般的沈静惊动了她。她惊愕地抬起头来望向了门口。她的笑声在这一刹那间冻住了。「商勤?」她困惑地问:「怎么了?你——」

    他的眼睛冷得像冰,他的嘴唇抿得像条线。他的脸上带著那样强烈的鄙视和愤怒,慢慢浏览过他们两人的身体,然後一言不发地提起手上的花束,「啪」一声折成两截,往地上重重一丢,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出去。门「碰」的一声在他身後重重地关了起来。

    关门的声音惊醒了夜光。他在生气?他为什么这样生气?夜光狂乱地想,而後突然清楚明白地知了他生气的原因:他看到她和宏文跌在地板上扭成一堆,立时又把事情往最坏的可能去想了!老天哪,他以为我们在亲热,甚至以为我们……她又气又羞地涨红了脸,挣扎著要推开宏文——後者还傻不隆咚地呆在原地不晓得动弹,被这突如其来的局面搞得一头雾水。「让我起来!」她气急败坏地嚷:「宏文让我起来呀!」

    「噢,喔,」他爬起来让她起身,看到夜光冲上前去开门,忍不住在後头喊:「到底怎么一回事?那个家伙是谁呀?」

    但是夜光已经冲出去了。从楼梯上往下看,公寓的门紧紧闭著。他已经走了!她惊慌地想,天哪,我一定要追上他,我不能让他就这样走掉,让他带著这样的误会回到埔里还是什么鬼地方去,我必需和他说话!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街下了楼梯,却因为冲得太急,在离底层还有四阶的地方失去了重心,一绊之下,她整个人往下扑跌。夜光手忙脚乱地想稳住自己,却已经来不及了!她的身子沈重地滚了下去,跌得几乎出不了气。

    「夜光?」宏文惊恐的叫声从上头传来,接著是他奔跑下楼的声音。他在她身边跪了下来,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夜光,你没事吧?」

    但这并不是她想听到的声音。「他走了吗?」她焦切地问,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全然不去留意:「拜托,宏文,帮我看看去!他走了吗?」

    他站起身来打开了门,到街上去探看了一会,然後无可奈何地走了回来。「走掉了,」他说:「已经连个影子都看不见了。」

    「喔,我的天!」她绝望地擂著自己的腿,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我的天!」她啜泣道,再也掩不住声音里的伤痛和挫败。

    宏文吓到了。因为夜光绝不是动不动就哭的泪人儿。「嘘,别哭,」他笨拙地安慰道:「不会有事的。很疼吗?伤了什么地方了?」

    只有我的心……夜光咽下了一声啜泣,动了动自己的胳膊,又站起来走动了一下。 「没有,没扭到,也没摔断骨头。」至於我的心,只有留著一个人的时候再去检查了,她默默地想,抬起眼来对著宏文微笑:「真的没事。我应该更小心一点的。这是我第二次在这楼梯上跌跤了,不是吗?」

    「你笨嘛!」他咕哝道,扶起她来走上楼去。

    回到屋里的时候,夜光已经觉得自己好得多了。她其实只是受到了惊吓。而她还算幸运的,这一跌只在身上留下了几处淤伤。她很可能跌断骨头的……谢天谢地,如果是她的手受了伤,没法子再弹钢琴……夜光打了一个冷颤,禁止自己再往下想。

    宏文已经拿了红花油出来,摆在客厅的桌子上,又递了杯水给她,押著她往下喝。 「我在替你放热水,你待会儿去浸一浸。出来以後再揉一揉。我看你今天是没有能耐骑脚踏车去上班了,改搭计程车吧。」他皱著眉头看她:「好啦,到底是怎么回事,可以说给我听吧?」

    夜光对他说的话置若罔闻。「你想那些花还有救吗?」她深思地道,眼神专注地看著地板上惨遭池鱼之殃的花束:「还是都已经完蛋了?」

    宏文耐著性子站起身来,把那花束拿起来检查。奶油色的鸢尾花办有些伤损了,但是艳红的山茶则完整无缺。宏文深思地道:「我想是还有救。他折断的部份大半是枝梗,我们只要把花茎修一修就行了。」他对著她挑起了一边眉毛:「这是不是某种『顾左右而言他』的技俩,用来警告我少管闲事?」

    她无可奈何地笑了一笑。「别胡思乱想了,当然不是。」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思量著要从什么地方开始:「他的名字是傅商勤,从台北来的。他姨妈是我妈妈生前的好友……」她很快地把事情说了一遍,包括商勤第一次见到她时所表现出来的憎恶之意,以至於他昨天晚上自告奋勇地照顾双胞胎。当然,她省掉了那些「儿童不宜」的部份。但是她敍述时偶然出现的迟疑,以及脸上一闪而逝的嫣红,已经告诉宏文更多的故事。

    「事情就是这样。」她下了结论说:「我很怀疑,因为他母亲的缘故——虽然我不知道她究竟对他做了些什么——他变得非常憎恶女人,很不容易去信任女人。他一开始就认定了我是个人尽可夫的淫妇。方才又无巧不巧地让他看到了我们两个的那种情况,正好坐实了他最坏的想像……」她愁惨地咬了咬下唇。

    「挺麻烦的,嗯?」宏文同意道:「这只能怪他不够了解你。这样好了,你打个电话给他,请他过来一趟,我来和他谈一谈?」

    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恐怕没有法子,宏文。我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你知道,我本来是下班以後要和他碰头的,但是现在……我想他是不会来了。他……」她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哽在喉咙里:「他说不定已经回去了!」

    「我想不会的。他会那么生气,就表示他很在乎你——就如同你很在乎他一样。」宏文安慰道。

    夜光低下头去,用长长的睫毛掩去了自己的眼睛。她知道宏文说得没错,傅商勤确实挺在乎她;可是他对她的怀疑已在不久以前「证实」了啊!而今在他的心里,究竟是哪一种感情比较强烈呢?在意,还是厌恶?然而这样的疑惧是没有法子和宏文说的,因为他只会拚命安慰她,而这对事情本身一点帮助也没有。她心不在焉地揉了揉撞伤的手肘,转移了话题:「宏文,浴室里的水放多久了?」

    「天呀,我忘了!」他虎的跳起身来往里街,一眨眼的工夫又转了回来:「还好,还没满出来。快去洗澡吧,你没有多少时间可以准备了!」他皱著眉头打量了她一眼:「我看你今天的妆得化浓一点才行。你脸上有一块淤青,可不怎么好看呢。」

    「谢了!」她站起身来,走进了浴室。

    一个热水澡的帮助还真不少。那几块淤青真的蛮疼的。幸好天气还凉,她可以用长袖上衣来遮掩身上的伤,否则可难看了。夜光从衣橱里挑出她那件浅紫色的丝质长袖上衣,以及黑色及地长裙,折好以後塞进提袋里,然後开始化妆。然而紫红色的淤血仍然在粉底的遮掩下透了出来,虽然来得比较淡了。夜光对著镜子里的女孩子皱了皱眉。如果他看到了我这个样子,他会怎么说呢?而後她挫败地垂下了肩膀。他不会来了……不,不可以这样,他非来不可!他不可以这样误会我,他不可以这样对待他自己!天啊,请称给我们两个一个机会,请祢让他来赴约。请祢!

  请你

    

    星期天的晚上,餐厅的生意好得惊人。夜光睁大了眼睛在人群中搜寻著,可是一直没看到傅商勤的身影。虽说她不曾期望他到餐厅里来,可就是管不住自己的眼睛。

    好不容易,两个小时过去了。夜光换下了衣服,对著镜子卸桩。但是脸上那块淤青实在太难看了,她皱著眉头重新上了点粧,自觉心跳急如擂鼓。他究竟会不会来呢?一部份的她不断地想起他对她的体贴和温柔,相信他不致於连再见都不说一声就离开了她;可是商勤今天下午那愤怒而鄙视的神情不断在她记忆中出现,使得她心乱如麻。天哪,天;他到底会不会来呢?

    步出餐厅时她还在想这个问题。外头并不如何明亮,极目尽处看不到任何一个熟悉的身影。她今天下班得早了一点,所以离他们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分钟。不要急,夜光,时间还早;她给自己打气,却仍然觉得心底沈甸甸的。各种各样的车辆来来去去,路上偶尔有一些行人。几个吊儿郎当的小夥子朝著她这个方向晃了过来,一面大声的说笑,话声中夹著许多淫猥的词语。夜光情不自禁地往骑楼底下缩了一缩。这附近除了餐厅之外还有不少酒吧和茶室,本来就是龙蛇混杂的地方,而她一个单身女子站在骑楼底下,目标实在是太显著了。不应该化粧的,她焦虑地想,刻意背转了身子,将自己藏到阴影底下,希望那几个小混混能早点走开。

    只可惜天不从人愿。

    「哇,哇,哇!这个小姐卡水哦!」那三个人在她面前停了下来,开始围过来搭讪:「小姐,和我们去喝一杯怎么样?」

    她勇敢地瞪著他们。「我在等我的男朋友。」她强自镇定的说。

    「对咧,而且他还会空手道!」最高的那个蛮不在乎地笑道,凑过脸来端详她。他嘴里叨著根烟,一股酒气冲鼻而来。这人的年纪虽说不大,但是双眼浑浊,脸上写满了暴戾之气。那张嘴是龌龊而贪欲的。

    夜光仰起头来,拚命压下後退的冲动:「爱信不信都随你,等他来了你们就知道了!」

    「干你娘,你以为抬出你的查埔人来阮就会惊是否?」另一个人从旁拉住了她,一嘴的蒜味对著她扑鼻而来。夜光死命一挣,夺路想向後转,逃回餐厅去避开这三个流氓,可是第三个人在身後挡住了她,使得她几乎直直地冲进了那人的怀里。她死一样地冻住了身子,看到那人一对蛇一样邪恶的眼睛。恐惧再也不受控制地泛滥开来,几乎要将她淹没。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呼救的时间。这三个人可以轻而易举地掩住她发出的一切声息,迅速有效地将她带走……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她身後切了进来,带著刀锋一般的冷硬:「你们在做什么?」

    突如其来的心安使得她几乎软倒在地。夜光迅速地回过头去,眼底还有著残留的惊恐:「商勤!」她喊:「我——我跟他们说我在等你,可是——」

    傅商勤慢慢地走上前来,双眼牢牢地盯著眼前这三个混混。他的表情平静无波,眼神深不可测;他的动作缓慢而自在,可是带著种一触即发的力量;他的动作里充满了均衡和自制,也充满了自信和威胁,彷佛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摆平好几个彪形大汉。这种自信和力量她以前见过的:在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在他和阿黑对峙的那一刹那里。夜光突然间明白过来:他一定在武术上下过很深的功夫,不管是哪一种武术。

    那三个混混迟疑了。如同野生动物一般,在黑暗中讨生活的人似乎无形中都养成了一种本能——估量对手的本能。当商勤愈逼愈近的时候,那三个人很明显地愈来愈紧张。而後商勤停了下来,用一种闲散的语气说:「哥们,可以请了吧?我跟我女朋友不怎么欢迎电灯泡的。」

    有那么一刹那间,空气似乎整个冻住了。夜光紧紧地抱著自己的提袋,全身都不可克制地颤抖。而後那个最高的混混啐了一声,朝他的同伴使了个眼色。三个人故作无谓地从她身旁踱开,很快地消失在夜色里。

    一直到了这个时候,她才知道自己一直屏著呼吸。夜光长长地吁了口气,抬起眼来看著商勤。「谢谢你。」她小声地说,仍然无法自制地颤抖著。

    他凝视著她,脸上的表情仍然没有任何变化。「你在等我吗?」他问:「所以他们上来骚扰你?」

    「嗯。」她低声说:「我提早了几分钟下班,所以……我并不确定你会不会来,可是我还是想等等看。」

    「我差一点就不来了。」

    他的话使她心痛。从方才一直到现在,他的脸上首次流露出自己的感情:一种混合了愤怒、痛苦,以及某种她无以名状的感情的表情。「我很高兴你来了。」她轻轻地说。

    他别过头去看著那几个混混消失的地方,昏暗的街灯将他的侧面勾出一个幽暗的剪影。「我也很高兴我来了。」他漠漠地说。

    「我不是指方才那件事!」她急急地说,不自觉地上前一步,仰起头来看著他。灯光从斜里照了过来,清清楚楚地打在她脸上。「我说我很高兴你来了,是因为我必需和你谈一谈,」

    「你的脸怎么了?」他尖锐地打断了她:「那三个混蛋做的好事吗?」

    「噢,这个。」她摸了摸脸,发现她把脸上的瘀伤全给忘了。「不是的,我下午追著你出去的时候,从楼梯上跌了下来,所以把自己跌成这个德性。」她对著自己皱了皱鼻子:「这不是我第一次做这种糗事了,实在不是普通的笨。」

    他有好半晌没有接话。当他开口时,声音依然是淡淡的:「我先送你回去吧。我的车就停在路边。」

    她的心开始唱歌。他要送她回去!那表示——他至少肯听她解释了?「好。」她屏著呼吸说。

    他领著她进了车子,却没有发动引擎。「你为什么追著我出去?」他问。

    「为了向你解释啊!」她温柔地道:「你以为我和宏文在——亲热,是不是?」

    「没错。你们还说了什么趁著双胞胎还没醒来之类的话,我还能怎么想?」

    「喔,我的天!」夜光羞得满脸通红:「我们真的说了那种话吗?难怪你会误会!但事情真的不是那样的。你知道,」她抬起头来看著他:「信芬最近常加班,宏文很担心她,所以去买了本女子防身术回来恶补,准备弄通了以後好去教信芬。然後他觉得我也应该学一点——」

    车厢里一时间沈寂如死。「我明白了。」

    他的声音里还是没有一点喜怒哀乐。夜光偷眼看他。要命!该说的都说了,他到底是相信还是不相信哪?如果他不相信的话,那么——夜光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清晰地感觉到心底升起的恐惧:如果他不相信我的话,那么我就再也看不到他了!这个念头使得她浑身发软。夜光突然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乾了。从今天下午他夺门而去之後,她已经经历了太多心灵的风暴,而这一切的惊吓、恐惧、期盼和失望如同海绵一样地吸乾了她的体力,她突然间再也没有力量去抗争了。她此刻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回家去彻底的休息,把这些事全然忘记——至少至少,是暂时的忘记。她勉强抬起了下巴,用一种努力装出的平静声音说:「我们走了好吗?」

    他无言地发动了车子,一路朝她住处开去。两个人一迳沈默无语,而夜光的心情愈来愈差。等车子停在她那公寓前头的时候,她早已放弃了所有和他沟通的希望。她伸出手来要想开门,但他突然间拉住了她,一手握住了她的手。他的嘴依然抿得死紧,但有所行动比什么都没有好;她无言地回望著他,静静等著他将说的话——或将做的事。

    「夜光。」他艰难的开了口:「我唯一能说的只是,我会尽最大的可能去相信你。」他迟疑了一下,接著说:「你的解释很合理。我记得那时地上确实摊著本书,而你们之间的对话也真的可以用一个全然不同的角度来解释。可是——」他抓起了她的双手紧紧握著,彷佛是在无声地要求她的谅解:「可是理智是一回事,感觉是另一回事。对我而言,要想信任别人,或说,要想信任你,是非常非常困难的。我当然有我的理由,那是我心底一个搁了许久的创伤……我知道不告诉你是不公平的,可是我……」他说的话,他诚心的解释,以及他手上传来的暖意,在在给了她新的力量和勇气;因此当夜光开口的时候,她的声音是温柔且谅解的:「不要紧的。等你准备好的时候再说吧。」

    他脸上现出了今晚以来的第一个微笑,奇迹般软化了他脸上严厉的线条。「你是个罕有的女人,夜光。」他温柔地说著,低下头来轻轻地吻了吻她的脸颊。「进去吧。你已经累了一天了。」

    「要不要进来坐一坐,和宏文聊聊天?我可以泡个咖啡还是茶什么的。」她轻快地说,但声音里有藏不住的渴望。

    他微微地笑了。「好。」

  当她掏出钥匙来开门的时候,商勤想到什么似的站直了身子。「那些花怎么样了?」他有些遗憾地问。

    她给了他一个明亮的笑容。「宏文说他要设法补救,我还不知道他补救得怎么样了。并不是天天都有人会送花给我的,我可舍不得扔呢!」

    他们两个一踏进屋里,就看到了那盆花——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架上。宏文的补救工作做得挺不错的。他找了个浅盘来插这些花,所以那些折断的花梗不致於造成任何不良後果。虽说宏文插的花不属於任何流派,可是花的本身已经是很美丽的东西了,这样热热闹闹地插上一盆,自然而然地给房里添上不少春意。他们两人都不由自主地笑了。

    宏文正坐在沙发里跷著二郎腿,努力研究那本女子防身术。发现夜光带了客人回来,赶忙站起身来。

    「我来介绍一下,」夜光轻快地说:「宏文,这位是傅商勤;商勤,这就是张宏文,我的室友。」

    他们握了握手。商勤沈稳地道:「我想我应该向你道个歉。我今天下午的行为实在有失风度。」他微笑著加上一句:「你把那些花处理得很好。」

    「谢啦!」宏文微笑,而後一抹少有的严肃表情浮上了他素来轻快孩子气的脸:「你结果还是去赴约了,嗯?夜光本来很担心呢。」

    「我知道。」他沈稳地说:「幸亏我去了。夜光遇到了一点麻烦。」他说著将方才发生的事简单地说了一遍。

    宏文的眉头愈皱愈深。「你以後最好都搭计程车回家。」他说,十分的放心不下。

    「计程车也未必安全啊!」夜光反驳:「再说我也付不起!」

    「那你最好在女子防身术上多下点工夫!」宏文皱著眉头说:「我是当真的,夜光。我晚上要照顾双胞胎,没法子在你下班以後去接你。你总得设法保护自己啊!」

    夜光对著他行了一个举手礼。「遵命,教练!」她淘气地说:「你为什么还不赶快去泡可可呢?你泡的可可最好喝了!让客人待在客厅里乾坐,实在是有失待客之道!」

    宏文给了商勤一个「我的天啊」的眼神,对方回了他一个「我了解」的眼色。宏文咕哝道:「女暴君不是?天知道我怎么受得了她!」他故作委屈地拐进厨房里去了。

    商勤沈吟地看著她。「他说得没错,你是应该多学点女子防身术的。」他走过去把宏文翻看了一半的书拿了起来,很快地翻了一遍。「这书写得不坏,」他说:「不过某些地方可以稍加修改,会来得更容易一些,也更有效一些。来,夜光,我示范给你看。」

    「赫,谢啦!我今天已经受够这个玩意儿了!」

    「啧啧啧啧,你太教我失望了!」他不以为然地摇著头:「我还以为你从不拒绝挑战的呢?」

    「那证明你对我了解得太少了!」

    「别这样嘛,花不了一分锺的。」他哄道,对著她露出了异常迷人的笑容。

    「真的?」

    「骗人的是小狗。」

    「那好吧。」她不大情愿地说:「你要我怎么做?」

    「这样,我刚刚把你踢倒在地上——」

    「你确定你只想把我踢在地上,而不是把我踢下楼去吗?」

    他假装没听到她说的话。「然後我要扑上前去叉住你的脖子,」

    「天哪!」夜光翻翻眼睛:「我的生活多么刺激啊!」她乖乖地倒在地上,嘴里还在嘀咕不休:「喂,轻一点啊!我今天才从楼梯上跌下去过!」

    他的身子凑近了她,而她的每一根神经都鲜明地察觉到了他的靠近。她的心脏不由自主地加速了跳动,而他的话几乎是全无意义地流过了她的耳边:「现在,当我这样做的时候,用你的掌沿劈下来,然後……」

    她试著将注意力集中在他所说的话上头,可是不知怎的,她所有的演出全都走了样。她徒劳无功地和他扭成一堆,根本挣他不开。她整个人仰躺在地上,仰视著他的眼睛,清清楚楚地察觉到他结实的身躯正压在自己身上。突来的羞意染红了她的双颊,而他的眼色变深了。有那么一会子,他们谁也没有动,而後他口中吐出一声既似呻吟,又似叹息的低喃:「夜光……」

    他的头低了下来,深深地吻住了她。

    宏文端著茶盘走进客厅,然後匆匆退了出去,重新踩著沈重的脚步走了进来,一面还高声宣布:「可可泡好了!」地上料缠的两个人儿急忙分开。夜光喘息著抬起头来,她的脸颊仍然因为方才的运动而嫣红,她的神智仍因方才的亲吻而昏眩:「喔——宏文,商勤方才正在教我另一种挣脱抱持的方法。」

    「确实与众不同。」他摆著一张扑克脸:「哪天我和信芬也来试试。」他一面说,一面把茶盘放在桌上。

    夜光狠狈地爬起身来,手足无措地整整自己衣衫,一双眼睛不知道要看向什么地方才好。但是那两个大男生显然没有半点尴尬之意。宏文轻松自在地将可可递了过来。要不了多久,他就已经用他幽默的谈吐把气氛弄得十分融洽了。商勤脸上严峻的表情不可复见,他们聊得十分开心。他和宏文显然处得相当的好,使得夜光十分欢喜。

    将近十点的时候,宏文大大的打了一个呵欠。「我不行了,要去睡了。」他站起身来:「这里留给你们收拾好吧?我明早还要去学校上课。」

    「没问题。」他们两人不约而同地向他保证。商勤加了一句:「很高兴认识你,张宏文。」

    「彼此彼此。」宏文笑著离开客厅,关上他自己房门。商勤帮著夜光收拾杯子,一起拿到厨房里去。

    「他真的很喜欢你,嗯?而你也喜欢他。」他深思地说。

    「当然哪,」夜光不明所以的看他:「我们是朋友嘛!」她扭开了水龙头,开始洗杯子。

    她不知道,商勤抿著嘴想:她不知道,在我母亲一生之中,从来就不曾喜欢过谁,从来不曾真的有过什么朋友,更不用说有谁来喜欢她了。她追逐的是肉体的交欢,偷情的刺激,以及旁人惊艳的眼光,却从来不是感情上的付出与收回,从来不是这种温馨的友情……

    「你们认识多久了?」他突然问。

    「啊,」她抬起头来想了一想:「差不多是半年吧。」

    「这么说,他很了解你罗?」

    「我想是吧。」她沈吟著道:「我们蛮亲近的,也常常在一起聊天,分享彼此的想法和心事。他是那种我一直想要、却一直没能拥有的哥哥。但我就算有一个嫡亲的哥哥,恐怕也不会有宏文这样好。人与人之间的缘份实在是很奇怪的。你说呢?」

    「是很奇怪。」他承认:「我一直无法想像,和一个异性成为可以分享心事的朋友不知道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你是说你从不曾有过这样的朋友?」

    「嗳。」他点头:「唯一的例外大概就只有我姨妈了。她——非常特别。你会喜欢她的,夜光。」

    能让傅商勤这样的人对她五体投地,赞誉备至,这位秦老太太一定有她不同凡响的地方。「我想我会喜欢她的。」她深思地说。

    他向她移进了一步,取过她手上洗净的杯子放在碗架里。他的体温近得可以感觉得到,而他的双手在她手臂上紧了一紧。夜光回过头来看他,见到他眼中深沈而专注的渴求。她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和我回旅馆去,夜光。」他的声音有些黯哑:「宏文在家,你不需要担心孩子们。」

    他突如其来的要求使她昏眩。「我——我不能!」她本能地拒绝了,却几乎听不见自己在说些什么。他的眼光具有催眠作用,在她心底激出了前所未有的波澜;然而……然而……

    「和我回去吧,夜光。」他哑著声音道:「我想将你拥在怀里,我想看看全部的你。我想要全部的你!而且我知道我吸引你!我吻你的时候,清楚分明地感觉到了你的反应!」夜光颤抖了一下。他是吸引她,她对自己承认:他是唤起了她以前不曾有过的、肉体的需求;可是男女之间所应有的东西不止於此,而她对自己要求的东西也不止於此!「我不能,商勤,你知道这是不可以的!」她试著和他讲理:「我们不是情人,我们没有结婚。在这种情况之下,我怎么能随随便便的就和你到旅馆去开房间呢?这太——」

    他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她,因为受到拒绝而发怒了:「你以前就做过!」

    在他们方才所分享的一切之後,这句话听在耳中份外教人觉得残酷。「别又来了!」夜光警告,拚命将自己脾气压了下去;否则的话,她真会拿杯子砸他的头。

    他握紧了拳头,而後以一种较为平静的口吻说:「我明天要回台北去,」

    「不!」夜光惊叫,脸色在一刹那间变得惨白如纸。商勤急急地握住了她的肩头,神色因她明显的震惊而变得温柔了:「只是回去几天而已,夜光,公司里有事要我回去处理。不会太久的。」感觉到她明显地松驰了下来,他的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了一点笑意。他将她拉近了一些,将下巴轻轻地靠在她柔软如丝的黑发上:「帮我个忙行吗,夜光?」

    「嗳。」她想也不想地说。

    「星期五那天,找个保姆来照顾双胞胎,放自己一天假。我带你出去走走,好不好?我会在上班以前送你回来的。」

    她的眼睛发亮了。「真的吗?你要带我出去玩?一整天?」

    她看起来像个第一次吃到冰淇淋的孩子!商勤爱怜地笑了:「是的,一整天。随便你爱去那里,爱做什么。」

    「我要去西子湾!我好久没看到海了!我还要去看旧城门,还有领事馆的遗址!」她美丽的眼睛闪闪发亮:「你说的哦?你不会黄牛哦?谢谢,商勤,我一直想去西子湾,我——」她停了下来,有些困惑地看著他:「你怎么啦?为什么这样看著我?」

    他温柔地微笑:「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你实在与众不同。我以前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女孩子!」他想起自己以前偶有需要时接近的那些女人——成熟的、世故的、精擅爱情游戏的规则的女人。

    「是罗!一点也不刺激,一点也不浪漫,生活里只有奶瓶和尿布的女孩!」她淘气地皱起鼻子来,对著他笑了一笑:「你知道,并不是每天都有高大英俊的美男子要带我出去玩的!」

    「这个高大英俊的美男子可不止是想带你出去玩一天而已!」他坏坏地笑著,然後看了看表:「我该走了。」

    「呃——」夜光有些不舍:「那——再见了。」

    他深沈的眼色在她脸上流连了半晌,然後低下头来,很快地在她嘴唇上啄了一下:「晚安,夜光。」

    「……晚安。」她轻轻地说:「开车要小心,嗯?我们星期五见罗。」

    即使是她敏锐的直觉也无法了解,他用了多少自制力才得以走出厨房,替自己拉开了客厅的门。「星期五见。」他简单地说,而後转身走掉了。

    夜光呆呆地关上了门,慢慢地走回厨房去。厨房既小且旧:水笼头已经开始漏水,窗帘已经褪色;地板上的塑胶砖已经有几处掀起,而她和宏文刚搬进来时花了一个下午重新漆过的墙壁上头,又已浮出了许多水斑。然而今晚过後,这间厨房对她而言已经不再一样了。只因为这里加入了傅商勤与她共处的记忆。

    她其实还不是十分了解他,夜光沈思地想著,慢慢走回自己房里去,一路顺手关了厨房和客厅的灯。他今年多大年纪了?他的父母都还健在吗?除了他姨妈以外,他还有其他的亲戚吗?然而这外在的情况,和他所显露的内心世界比较起来,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但是,就算她了解他甚於世界的其余任何女子,又能怎么样呢?他和她仍然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他住在台湾的另一头,离她有两百六十几公里之遥;而他只是奉他姨妈之命前来帮助她的。他迟早得回他自己的世界去——而且他回去的日子必然快了。一旦回去,他只怕很快就会将她给忘了吧?忘了这个在酒廊驻唱的歌手,以及她「因失足而生下」的两个小孩。是的「因失足而生下」的两个小孩。一直到现在,他仍然以为双胞胎是她的亲生骨肉。夜光苦涩地对自己笑了一笑,关掉了房里的电灯。睡吧,这一切根本是无解的。睡吧……

  寻觅

    

    不管她的理智是怎么说的,夜光仍然满怀期待地等著星期五的到来。她找到了两栋公寓外的欧巴桑来当孩子们的保母。欧巴桑在星期五早上准时来了,笑眯眯地看著两个活蹦乱跳的小孩。由於夜光从不曾在白天里离开过双胞胎,她不厌其烦地写了一张老长的纸条子,详细列出所有该做的以及该注意的事。欧巴桑笑得说不出话:「安啦,丁小姐,放心出门去啦。我一手养大了五个囡仔,顾这两个囡仔一天不会有问题的啦。」

    夜光看了镜子一眼。她脸上的淤血已经褪得差不多了,但是还看得出一些淡淡的青紫。所以她给自己上了一点粧。她穿了件窄管的牛仔裤,一件淡蓝碎花衬衫,外加一件小外套,正衬出她纤细的腰身,以及修长的双腿。傅商勤来的时候,给了她一个赞美的微笑,而她的心飞上了云端。呵,今天的阳光多么耀眼,而他的笑容又是多么明亮哪!

    坐进他那辆法拉利里的时候,夜光还有一点昏眩。「我们真的办到了!」她不敢置信地说:「休息一整天!这对我而言实在太奢侈了!你想那两个孩子会乖乖听话吗?不会惹麻烦吧?」

    「放心吧,他们不会有事的。」他坚定地说:「而且你是出来玩的,记得吗?今天一整天里,不许你再提双胞胎了,听见没?」

    「哇,居然还有人说我是暴君呢?」

    「可不是我。」他笑,一面开动了车子:「这几天过得好吗?」

    他们开始聊天。商勤絮絮谈了一些公司里发生的事,以及目前的经济发展。而後各自谈及他们的学生时代,以前做过的糗事等等。他们聊得十分开心,一路笑个不停。车子平顺地在路上滑过,沿临海路往下直开。这一带是高雄有名的游览区,道路两旁的行道树种得十分漂亮。仲春时分,正是百花盛开时节,空气中浮荡著粉粉的香气。夜光将车窗开到底,任由车外清爽的凉风拂乱了她的发丝。当车子来到海边的时候,她对波光滟潋的海水,情不自禁地大叫。

    「海!」她欢呼。夏天还没有到,今天又不是什么假日,海滩上并没有什么人。商勤伴著她向沙滩上走去,夜光迫不及待地脱掉了自己的鞋子,赤著脚在沙滩上奔跑起来。软软凉凉的沙踩上去的感觉真好,而海水清凉且温柔。她兴奋地回头来对著他微笑,指给他看海平面上多变的波光。「那不是很美吗?」她喊:「想想看,波提杰利的『维纳斯的诞生』一定就是在这样的景色中得来的灵感!喔,天,我真羡慕哥本哈根的美人鱼,可以日日夜夜地眺望大海!」

    「到那时你就恨不得天天看到山了。」

    「你这人真没情调!」她抱怨。

    「而你,我的小姐,是无可救药的唯美主义者!」他回敬道。

    她对著他眨眨眼睛,露出了淘气的笑容。「我以为你很赞成我的审美眼光呢,美男子!」

    他故意装作没听见她的话。「如果我说你像春天一样美呢,夜光?你会不会认同我的审美眼光?」

    她情不自禁地涨红了脸,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他。他有些意外地笑了。「怎么啦?难道没有人称赞过你的美丽吗?」

    她有些无措地耸了耸肩。「有啊,可是——可是这种应酬话当不得真嘛。而且——」而且没有人用你这种方式来赞美过我。她在心底加了一句。

    「你明知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跟你说过好几次了,我根本没有什么追求者,也没那么多时间去应付追求者!」夜光有些不悦了,但仍然耐著性子。

    「这么说来,高雄的男人都瞎了眼啦!」他笑了起来,用轻快的话声转移了话题。「我们到凉棚裏去坐一坐、喝点什么吧?反正现在还不能玩水,否则你要冻成冰棒了!」他朝著她眨了眨眼,坏坏地笑著:「你属什么的?兔?龙?」

    然後被你说成冻冻兔或冻冻龙?谢了,先生!夜光朝著他皱了皱鼻子:「不告诉你!」

    「胆小鬼是属鸡的。那么你是个冻冻鸡了?」

    她跳起来追著他就打。他放声大笑,满沙滩绕著让她追。他当然没尽力去逃,而她当然也不是在狂追猛打。他们的笑声回荡在海面上,如波光般乱闪。她的眼睛因愉悦而发亮,她的脸颊因户外的空气及心情的欢悦而嫣红。等她终於喘息著停下来的时候,他的眼睛和她的一样明亮,而後温柔地搂紧了她。

    在凉棚里喝了杯果汁之後,商勤问道:「要不要走了?我们到别的地方去看看?」

    他们沿著临海路往下开。这条道路一面临著台湾海峡,极目是大海苍苍,岸边露出许多珊瑚礁岩,形状诡异,连绵成片;另一面则是万寿山的支稷延脉,经过大量造林之後,尽是榕树、夹竹桃、洋紫荆等树木。眼下正是洋紫荆的花期,沿路尽是开得热热闹闹的洋紫荆,漫成一片粉色的花海,与对面那青碧的海浪相映成趣。夜光只看得心旷神怡,不时指著一些特殊的景观要商勤观赏。可惜她身旁这人必需专心开车,能够东张西望的机会实在有限;何况等他回头去看她指给他看的东西时,那东西早落後好几百公尺了。结果是他们一路开开停停,停停开开;等到他们终於来到旧城门的时候,都已经是近午时分了。

    他们下得车来,没花上多少功夫後便找到了那座已有两百九十多年历史的红砖城门。「雄镇北门」四字在艳阳下虎虎生威。夜光敬畏地伸出手去,碰了碰那砖门。「我们的古迹!」她轻轻地说。「我们破败的、久被忽视的、早已残缺不全的古迹!」她的声音愈说愈低,沈入了深深的静默里。

    商勤从一旁伸过手来,温柔地拉住了她。有那么一下子,他们谁都没有说话;而後不约而同地转过身子,去看下一个目标:英国领事馆废址。

    他们由派出所左侧的小路向上走,便见到了那座已然倾毁的欧式红砖老屋。夜光神驰於怀旧的心情之中,半晌才发现商勤一直沈默不语。她回过头来,发现他正自斜坡下望,看向来时路上的一栋日式建筑。他的眉锋深深锁起,嘴角的线条向下拉,彷佛罩上了一层面具。这是那个脸上有著严厉线条的傅商勤——那个第一次见面就吓著了她的傅商勤。

    「商勤?」她轻声喊。在他全无反应之後,她提高音量再叫了他一次。

    「啊?」他回过神来:「你叫我?」

    「嗳。你怎么啦?看起来好——忧郁。在想什么啊?」

    他别开了眼睛,重又看向那栋房子。「呃,那房子——有点像我小时候住的那一栋。」

    「这么说来,你们很富有罗?」她忍不住地问,好奇地想多知道他一些。

    「我小时候总以为那房子大得不得了,远比实际面积来得大。你知道,小孩子总是这样的。」

    这不能算是一个回答,夜光不悦地想,忍不住再问了一次:「你父亲很富有吗,商勤?」

    「嗳。」他闷闷地道:「那是我妈嫁给他的唯一理由。」

    「你怎能如此确定呢?」她小心翼翼地问。

    他仰起头来望向天际,脸上的表情成了一片空白。他的声音里也空白得一丝感情都不带:「她从没爱过他。她从没爱过任何人。她除了自己以外谁也不爱——包括她那些情夫。」

    「她『那些』情夫?」夜光倒抽了一口冷气:「你的意思是,不止一个?」

    他冷冷地笑了笑。「呵,是呀,十个,二十个,还是上百个。谁也搞不清楚。我想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了。那时还小,可是小并不表示笨,」他的话匣子一开就无法遏止。或许是,这些事在他心里已经压了太久,化脓得太久;久得一旦冒了一点头出来,就自然而然地争先恐後往外喷了:「我妈是那个时候很有名的一个艺人,结婚以後也不肯放弃她的工作,可是那只是一个籍口。她真正不肯放弃的,是和男人结识、受男人包围、被男人赞美的机会。报纸上有不少补风捉影的报导,家里的仆人也都在私底下窃议不休……她每天晚上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门,有吃不完的饭局,参加不完的应酬,等等等等。你知道,我妈妈是很漂亮的,而她每次要出门的时候就会兴奋得发光……她从来不曾对我父亲表现出那样的光采,一次也没有!」

    「那他们还一直在一起?」

    「离婚,在那个时代里,会引起更多的丑闻。而且我父亲非常爱她。他——就我所记得的是,他们常常吵架,吵得很凶……甩门,提高了嗓门互相叫骂之类。而我妈会拚命砸东西。但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想我父亲终於接受了她永远也不会改变的事实。他整个人冷了下去,在那以後他们就不再吵了。我想他……他大概以为,给我一个这样的家也总比没有好。」

    「而你并不同意?」她大著胆子问。

    他转过头来,直直地看进了她的眼睛。「是不同意。」他痛恨地道:「任何事都比一个冷得像冰窖的家好!那个家里永远布满了紧张的气氛:水远教人害怕下一场争吵会在什么时候发生……尤其是对一个小孩而言。因为大人从不向我解释任何事情。我真宁可他们乾乾脆脆的离婚算了!那对我,还有我父亲都好!」

    夜光颤巍巍地吸了口气。她开始了解许多她本来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开始更深一层地了解眼前这人的伤痕及背景了。「你以前曾经说过,你是你母亲犯下的一个错误;你的意思是,她从来没想过要生小孩吗?」

    「生小孩!」他苦涩地道:「如果不是我父亲坚持,她……」他抿了一下嘴角: 「有一回他们吵得厉害,我清清楚楚听见了她对我父亲嚷叫说,她早该把孩子给拿掉的——」他顺手抓下树上的一把叶子,一片一片地扯碎:「我一直没有法子确定,我一直以来称作父亲的人,究竟是不是我的父亲!」

    「商勤……」她再也忍不住地伸出手去,轻轻放在他的手臂上,只愿自己能给他一丝安慰,只愿他受苦的时候她曾在他身边陪伴过他:「但是你爱他,不是吗?」

    「是的,我爱他。」他的声音变得黯哑了:「可是她杀了他。用的是世上最残酷的方法:凌迟。医生说他死於脑溢血,可是我知道,我想她也知道,他之所以死去,是因为他再也不想活了。」他的声音渐说渐沈,终於成了一片寂静。半晌之後才又接了下去:「讽刺的是,她在三年以後死於心脏病。这不是很可笑吗?她根本没有心!」

    「商勤——」她踯躅了,强烈地希望能够说点什么来平息他的痛苦,却又怕自己所说的只是火上浇油:「也许……也许她根本是身不由己?也许她根本是心理上有病?我想她也是个可怜人,你……或者应该同情她的?」她小心翼翼地说。

    「我姨妈也是这样说的。」他冰冰地说。

    她悄悄的放了一点心,暗地里感谢秦老太太。「可是你从来也不曾原谅过她。」她推测。

    他将手上撕碎的叶子用力扔了出去,那些碎片却立时被风给吹了回来,散落在他脚下,有些甚至还贴在他身上。他嫌厌地将碎片拍开。一个不安的、愤怒的手势,凶猛阴郁一如他此时的心情:「大概是我七岁时还是八岁的那年,有一天晚上他们又吵架了。我睡到半夜,因口渴而起来喝水,正好撞上了那一幕。他们两个谁也没看到我。我妈妈和平时要出门时一样,打扮得漂漂亮亮,而我父亲正在和她讲理,要求她留下。我听见她毫不留情的大笑,叫他闭嘴,说他既然给不起她所要的那种充满刺激的生活,就没有资格要求她留在他的身边,变成一个土婆子。然後她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缩在柱子後头,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只看到在我们那装饰豪华的客厅里头,在那明亮的灯光之下,父亲……深深地沈进了沙发椅中,将他的头埋在手心裹,开始沉痛地哭泣。那个景象将我吓坏了。在我心目之中,父亲一直是强壮、温柔而明理的,是我一直仰望以及尊敬的,是我可以依靠与信赖的;可是那天晚上他……哭得像个孩子。我悄悄地溜回自己房里,把自己埋在被子底下,以免再听到他的哭声。」他深邃的眼睛越过夜光,投向记忆的苍茫之处:「他那么爱她……爱到无法放弃希望;我想他从没停止过爱她,结果也就是这样的爱杀死了他。他是我此生所见最温柔、最多情的人,而他那么爱我……我无法原谅她。我怎么可能原谅她呢?而她还不止杀了我父亲,我常常怀疑,她——连我爱人的能力也给杀了。我如何可能去信任女人,去爱女人呢?我从每个女人的身上看到了她:祸水,骗子。呵,骗子!你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骗子,偏偏她看起来那么天真,那么纯洁!」他一手重重地耙过他浓蜜的黑发,咬著牙让自己镇定下来:「这些都是陈年往事了,提它干嘛?你也该饿了吧?我们——夜光?怎么了,别哭——」

    她的大眼睛里已经满是泪水,她的嘴唇情不自禁地微微发颤;她的表情那样哀伤,她的眼神那样疼楚,使得他立时无言地将她揽进了怀中,无限温柔地轻抚著她的背脊:「不要哭,夜光——」

    「我——我没有办法,我忍不住!」她啜泣著,任由泪水浸湿了他的衬衫:「这样的故事太教人伤心了,我……」

    他深深地叹息了。「我不应该把这些事告诉你的。我从来也没和任何人谈过这些往事,尤其是我父亲坐在客厅里哭泣的那一段。我们把这些事忘了好吗?再怎么说,这都已经是陈年往事了。」

    她抬起泪光盈睫的眸子看著他,眼底还带著一股迷蒙的凄楚:「可是你自己从来也没忘记过,不是吗?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你就把我当成了她那样的女人。」

    「现在不了!」他暴躁地说,用力抓住了她的肩膀:「我现在已经明白,你和她根本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但你仍然认为那两个孩子是我生的。你仍然以为我和她一样:犯了一个错!」她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在他脸上,审视著他最细微的表情。

    「我——我已经不晓得要怎么看这件事了。」他迟疑:「而我觉得这也已经不重要了。毕竟你真心地爱著那两个孩子,不是吗?」

    「对我而言很重要!」

    「你希望我相信你,是不是?」

    「对,商勤,这是信任的问题。」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我真的很想相信你,夜光,真的很想!」

    我知道你很想,她在心底说,勉强自己对著他露出一个笑容。听完了他的生长背景之後,她很可以谅解:为什么对他而言,信任一个女人是如此艰难的事;可是他对她的不信仍然伤到了她。别去想了,夜光,信任是需要时间的。他肯把这许多事告诉你,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了,可别太贪心啊!她对自己说著,强自振作起来给了他一朵明亮的笑容:「我们吃饭去吧?」她轻快地说:「我饿死了!」

    车子向市内开了回去。午餐时间其实已经过了,但是商勤似乎并不急於进餐厅去祭五脏庙,开车开得不晓得要停。夜光其实也并不觉得饿。方才听到的故事大大的影响了她的胃口。两个人在车子里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很有默契地不再提到方才发生的事。这样子开了很一段时间以後,夜光的心情慢慢地平静下来了。他们在一家看来十分窗明几净的西餐厅前停了车,进去坐了下来。

    菜上来以後,夜光惊愕地发现自己居然真的饿了。一整个上午的嬉游令她胃口大开,商勤显然也是一样。也难怪,这时候都已经是下午两点了!他们吃得几乎没有时间说话。一直等到餐後的附餐送上来时,她才长长地吁了口气。

    商勤啜了一口咖啡,往後靠在椅背上。「我很快就得回台北去了,夜光。」他突然说。

    这句话像冰水一样地灌进了她的体内,浸得她遍体生寒。她知道他迟早得走,但这话对她而言仍然是太大的震惊。在那一刹那间,她只能无言地瞪视著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是跷班出来的,不能离开公司太久。」他继续说:「事实上,我留在高雄的时间已经比我预计的要来得长了。公司里有一大堆事等我回去处理,实在不能再拖——」他直视著她,看见了她脸上无言的愁惨和悲伤,忍不住抿紧了嘴角。「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走,夜光。」

    她惊得目瞪口呆。跟他走?她有没有听错?「你说什么?」

    「我说我希望你跟我一起走。」

    原来她没有听错!夜光脸上泛起了一阵红潮。可是跟他走是什么意思呢?住到他家去吗?还是——她摇了摇头,把『嫁给他』这个奇思妄想推出了脑海。不管「跟他走」这个念头有多诱人,她必需记住:她并不属於她自己!「我不能!」她终於说:「商勤,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

    「你先听我说好吗,夜光,我——」

    「我真的没有办法呀!我有工作,还有双胞胎要照顾!你对我的处境是再清楚不过了!」她狂乱地打断了他,唯恐他会运用三寸不烂之舌来说服自己,来动摇自己已然岌岌可危的意志:「我不能提起行李就跟你走呀!我们别再谈这个了好吗?」

    「不行!」他坚定地说:「这个问题迟早要谈的。你先听我把话说清楚,好不好?」他啜了一口咖啡,而後突然笑了:「呃,我想,在你用来骂我的词汇上头,可以再加上『独裁』这一项。」他轻快地说,很明显是想让气氛松驰下来。

    「以及傲慢。」她说,试著作正常的演出。

    「可别又说我无礼了!」他笑,然後端容说道:「我想我方才没把话说清楚。我是希望你和我一起离开高雄,我会把你送到我姨妈那里去。你可以住在她那里,有人照顾你,不必再工作得半死。然後去找个和你本科相关的工作。我想你一定不喜欢学非所用吧?」

    她低下头来凝视著自己的指尖,半晌才说:「是不喜欢。艺术史的出路大半是当老师,以及到博物馆去工作等等。可是现在的教职很难找,再说我也不能整天在外头上班,把两个孩子扔给别人带。我的薪水光付保母费就差不多了,吃的穿的又要打那儿来?所以算来算去,在餐厅里驻唱是唯一的办法。」她沮丧地叹了口气:「我的脑袋在三十岁以前就会生锈了。」

    他发出几声低笑。「用不著烦恼这个,你的脑袋不会有问题的。」他说,而後面容又严肃了下来:「听我说,夜光,我到高雄来找你的主要原因,就是应我姨妈的要求,来说服你接受她的帮助,搬到埔里去和她一起住。她是真心真意的想要帮助你。而,见过了你以後,我敢向你打包票,她一定会非常、非常喜欢你的。」他倾身向前,接著说道:「让我们换一个角度来看这件事情。夜光,我姨妈年纪大了,又没有孩子。我自己的事业远在台北,没有法子经常承欢膝下,她老人家是十分寂寞的。如果你去和她住,有一对双胞胎让她忙,可以大慰她老人家的晚年,不是很理想吗?这是两蒙其利的事,不要把它想成是在占一个好老太太的便宜,好不好?」

    夜光垂下头去,努力地将那一丝隐隐浮起的失望压了下去。她本来还以为,他是要她和他一起回台北去呢,结果他提出的,还是原来那个提案,一点也没有改变……他没有改变,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没有改变。她别扭地想,存心忽略这两者都已大幅改变的事实。

    「我又不认识你姨妈,甚且从来不曾见过她,」她终於说:「我总不能——就这样厚著脸皮、带著两个十八个月大的小鬼跑到她家去投奔她,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受人家照顾,受人家豢养……孟尝君养客三千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商勤,我真的不能这样做。」

    「这只是一个过渡期呀!只是在你能够安顿下来之前,先有个栖身之地,以免後顾之忧而已。」

    「可是要是我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呢?」

    「你不会有问题的啦!」

    她如果也能有这种信心就好了!「如果我找到的工作仍然学非所用,那我还不如呆在这儿呢!」她顽固地说。

    「我倒不这么想!」

    「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会担心你,夜光!」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而她心底不自觉地泛起了一股暖流。「别误会了,我不是说你现在做得不好,」他接道:「只是就我所知,宏文再要不了几个月就要搬出去了,到那时你怎么办呢?要再找到一个像他那样好的室友绝不是容易的事。而且双胞胎越长越大,花费会越来越高,这些都不是你可以忽视的问题。我尤其担心你的安危。你从楼梯上跌下来两次了,万一下回断了胳膊还是腿呢?下回你要是再碰到小流氓呢?只要有一点意外发生,你现在所架构的生活就会全面崩塌,这不是太危险了吗?听我劝,去找个有假日可以休息,有劳保或公保的地方去做事吧!」

    他真是实事求是得教人生气!夜光瞪著他,闷闷地道:「你现在听起来很像是商学院毕业的。」

    「因为我本来就是商学院毕业的。」

    可是你同时也浪漫得要命。夜光偷偷地加了一句,然後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商勤,这种安排对我而言太不真实,太……」她接不下去了。

    「不真实,嗯?」他沈吟:「这样吧。我的行李箱里有一些相片,你要不要看一看?那会告诉你,我姨妈长什么样子,她家长什么样子,她的花圃又长什么样子。这总可以给你一些真实感了吧?我真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会需要向人证明我姨妈的确存在!」

    「花圃?」

    「我没跟你说过吗?我姨妈在埔里有一片花圃。很漂亮的,一年四季开著不同的花。前两年她应我的要求,在花圃一角弄了个荷花池……」他说著笑了起来,有一点孩气的:「其实那池子没有好大,但是有莲花可以看,我已经很满意了。只是现在季节还不到,池子里大约还很冷清吧?但是那水清得可以从天上偷下一角青天,可以引诱下无数白云。」他的声音里带笑意,显然因这回忆而欢悦了。

    夜光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她真的想知道他姨妈长什么样子,她真的好奇那莲花池究竟有多美。埔里是全台湾气候最好的地方,冬暖夏凉,而那个地方有一位似乎是十全十美的老太太,还有一片不晓得有多大的花圃,和清得可以偷下一角青天来的莲花池。但是,这是不可以的,这是不公平的!她摇了摇头,努力地抵制他的诱惑:「这没有用的,商勤,我们说了半天,根本没说到重心所在嘛!」

    「重心所在?」他一脸无辜。

    「别跟我装儍!」她叱道:「你知道的,重点在於,那两个孩子是我的责任,而且是我自愿负起的责任。我没有权力要求别人替我分担他们。那不公平,也不合理!」

    「你确定你永远不会对别人作这样的要求?」

    「呃——大概吧。」她迟疑了。毕竟人间没有「永远」或「绝对」的事。

    「万一你遇到了意中人呢?你也会为了这个原因就不嫁他,只因为你不想要求他和你分担养育家铃和家伟的责任?」

    我再也不会遇到像你这样的人了……这念头在她心底一闪而逝,快得她几乎来不及掌握它。夜光昂起了下巴,坚定地道:「那是另一回事,再说机率太小了,没什么好谈的。至於你姨妈,」她耐著性子道:「不管怎么说,对我而言只是一个陌生人而已,看不看照片,我想是没有什么差别的。」

    「好歹先看一看嘛!」

    夜光迟疑了。他已经费了这么多唇舌,要连相片都不肯看,未免有些说不过去吧?何况只是看看相片又无伤。但是——但是,相片在那儿呢?

    「上哪去看那些相片?」她小心翼翼地问:「你不会正好把它们带在身边吧?」

    「当然不会。」他好笑地说:「相片在我旅馆房间里。」

    「呃——」

    「怎么啦,夜光?你不信任我吗?」他好笑地道,很坏地加了一句:「或者是你不相信你自己?」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她狠狠地白了他一眼。然而她的诚实不允许否认他,她的自尊又不允许她承认他。夜光知道自己被陷住了。她除了去看那些相片之外,一点退路也没有——

    一点也没有。

  烟尘

    

    商勤下塌的华王饭店座落在五福四路上,从窗口看去,正可以看到爱河的景观。这条闻名全省的河流在整治过後,已不再像以往那样臭名远播;何况旅馆离河水有一大段距离,远远看去只觉得水光滟潋,十分美丽。而商勤租下的这间套房也相当豪华。空间比一般单人房大上许多不说,该有的东西也一样不缺,完备而舒适。然而夜光觉得很不自在。也许是她自己风声鹤唳,疑心生暗鬼吧,但她真的觉得:当她和商勤步入旅馆的时候,服务人员给了她一个暧昧的眼光。或者只是,和他独处一室,的确使她十分不自在呢?夜光的眼睛左右乱转,掠过那张上头散著一叠文件的桌子,搭著一件外套的椅子,放著一把梳子的妆台……可就是不看那张铺了雪白床单的床铺。

    他走了过来,将一本小相簿交到她手里。夜光默默打了开来。只看了一眼,她就知道自己一定会喜欢秦老太太的。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智慧与宽和的痕迹,嘴边的笑纹显示了她有多么热爱生命,精细的五官说明了她年轻时必然是一个美人。至於那栋房子,也教她一眼就爱上了。那无疑是一栋十分宽敞的砖房,屋子前後有那么多的花卉植物……双胞胎会爱死那里的,她羡慕地想:所有的孩子都需要空间,所有的孩子都需要泥土。

    下一张照片却惊得她目瞪口呆。

    那是一栋现代化了的传统建筑,巧妙地混合了东西方两种建筑的特色。中国传统建筑里繁复的原素被简化得乾净俐落,却维持了那种悠悠无尽的时间感与空间感。房子座落在山坡之上,四周围绕著原封未动的自然景观——或者说是精心设计过、使之与原来的自然环境调和无间的自然景观。

    「这——这是什么?」夜光敬畏地道,被这建筑的美惊得喘不过气来。

    「我在木栅的家。」他得意地道:「漂亮吧?那一片山坡地是父亲留下来给我的。我把老房子卖了以後,请人重新设计了这么一栋房子。房子才落成没有好久,目前是一对老夫妇在帮我看房子。我自己留在忠孝东路的公寓里的时候多些。这样我上班比较方便。虽然我很想在里头多住些时候,不过有时实在是没有办法。」他对著她微笑:「你喜欢这房子吧?」

    「如果这是我的房子,我可以在里头住上一生一世!」她低语;与其说是说给他听的,不如说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如果姨妈把你惹烦了——你知道,她是有一点婆婆妈妈的。也许老太太们都是那样?反正,如果她把你惹烦了,欢迎你随时带著那两个孩子上我那儿去住。我是不常在那里,不过老李夫妇会好好照顾你的。」

    「别说了!」夜光猛然阖上相薄,朝他手里一塞,彷佛这样就可以扫除那房子对她的诱惑似的:「你明知我不可能住到你家里去的!」

    「为什么不!」他的眼睛眯了起来。

    夜光无可奈何地摆了摆手,懒得再和他重覆一遍她已经说了好几次的理由。而他上前了一步,两手扣住了她的肩膀。「告诉我实话,夜光,」他低沈地道:「你其实是想和我一起走的,不是吗?」

    「重点根本不在於我怎么想!」她力持镇定地道;因为他的接近已然使她心跳加速,大大的妨害了她头脑的清明:「放开我,请你!」

    「我想放的时候自然会放。」他不动声色地说著,眼中出现了无情的坚持,而这使她情不自禁地颤抖。因为她已经意识到:这已不仅只是她接不接受他、或秦老太太的帮助的问题,而是更进一步地牵扯到了他们之间的感情——或者,对商勤而言,是一种欲情——的问题。她知道他唤起了她前所未有的欲望,而他也清楚地明白她的反应。唯一的问题只在:他一直在逼迫她面对她自己的欲望,逼迫她回应他的欲望;然而对夜光而言,她所期望的还要更多。

    「你知道我不会真的伤害你,也不会真的逼你做出有违你本性的事。」他沈沈地道:「是不是,夜光?」

    「是的。」她本能的道:「但是你自己也说过,理智是一回事,感情是另一回事。」

    话一出口她就後悔了,因为她的这话,不啻是承认了她的感觉。她看到他眼里发出了光采,然而要想收回她的话已太迟了。「你的理智叫你像逃开温疫一样地逃开我,可是你的感情却要你留下来,是不是,夜光?」他精确地解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她没有回答,因为她根本来不及回答了。在他说话的当而,他的头已经低了下来,他的嘴覆上了她的。

    这是一个甜蜜而霸气的吻,意在扫除一切形诸言语的抗拒,诉诸理性的挣扎。而,在这个吻还将落未落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她等这个吻已经等了一整天了。激情和欲望同时扫过了她,一刹那间便已将她淹人晕眩且浮栘的世界里。是这些时日以来,他一点一漏地渗入她心灵深处,才使得她对他的呼唤有著如此强烈的感应吧?如果说他以前给她的吻唤醒了她与生俱来的需求,那么这个吻便是使它茁长的雨露;绵亘了千百万年的生物本能来势如此凶猛,一利间已如烈火燎原。她的抗拒,她的理性,以及她所有的顾忌都在这一瞬间焚毁殆尽了。她本能地擧起手来环住了他,毫不矫饰地回应他;如同初生的小马奔入了田野,如同破茧的蝴蝶飞向了阳光。

    他的呼吸立时变得急促了。她的反应反过来唤起了他更大的需求,烧毁了他的自制。他的吻变得深入而饥渴,他的抚触变得大胆而狂野。夜光的薄外套迅速地落到了地上,衬衫的扣子也一颗一颗地被他解开。然而她根本没有注意。她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如何滚到床上去的,只知道自己的心跳急如擂鼓,浑身又冷又热。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了他。他的吻,他的唇,他的碰触和他的一切。

    而後她发觉到:他正从她肩上将她的衬衫脱下来。一个问题在这短暂的空档中跃入了她的脑海。「商勤,」她说;她的声音哑得几乎发不出来,然而他的动作还是停了。「商勤,」她艰难地道:「如果我和你——你会不会,会不会觉得我……我的行为和你妈妈一样?」

    他茫然地看了她一会,仿佛在消化她说的话。而後他的眼神变得清明了。「你和她是不同的。完完全全的不同!」他斩钉截铁地说。而她安心地微笑了,柔顺地重新在他怀中躺了下来。商勤俯视著她,眼底还有著激情的余影,但他不曾再有所行动,反而替她拉上了衣服。「如果你对我一点感应也没有,那我才真会不高兴哩!」他的眼睛里露出了淘气的笑意。

    她望著他笑了。「你根本用不著担心这一点。」她向他保证。

    「如果我真的要你,你会拒绝我吗?」他凝神看她。

    她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想到了她由小至大所接受的各种原则和理念。然而在面对他的时候,她知道了人世间有著逾越理念的力量,知道了人体内有著不可控制的本能,知道了她对他的感情——不管是什么样的感情——已使得她无法拒绝他任何的要求,也知道了:如果他再像方才那样吻她,像方才那样碰她,那么她现在所想到的一切都将再一次地化为灰烬。「不会。」她终於说。

    「你以前曾经这样回应过别人吗?如此激烈,如此全然,如此——丧失了自我?」他又问;一个很男性的、很求证的、很——要求主权的问题。

    她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在他们之间横著一个鬼魂——双胞胎的父亲,她「以前的情人」。夜光实在懒得再说什么了,所以只挑了最简单的答案来说:「没有。」如何可能会有?在他之前,甚至没有一个人曾经如此亲昵地碰触过她。

    他沈沈地点头,一个一个地替她扣上了扣子。「你必需跟我走,夜光,」他认真地道:「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我受不了和你隔得如是遥远!」

    她微微地颤抖了一下。他并不是在向她示爱,也并不是在向她求婚;事实上,他和女子相处的方式本来就不是能够以常理来揣度的——至少至少,不能以夜光以前那些追求者的常理来揣度。然而眼前这个人已经有了极大的改变,已经来得柔和了许多;她几乎很难将他和那个在蓝宝石酒廊出现的、愤世嫉俗、面容严厉的青年联想在一起了。他改变了那么多,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只一想到他要离她远去,从此步出她的生命,就令她心中发冷。她怎能受得了再不相见的日子呢?又或者说,她怎能受得了这样绵长的两地相思呢?

    改变总是危险的。未知总是危险的。但是……但是她真的开始认真考虑起移居的可能来了。如果真的可行……一阵突来的兴奋窜过她的背脊。不必再每晚唱歌,唱到喉咙几乎破裂;不必再担心到什么地方去找新的室友……

    「我——我要好好地想一想。」她终於说。

    「好。」他深深地点了点头。「我想我们最好起来了。把衣服穿上,这样你就不会继续引诱我,」

    「『我』引诱你?」她抗议。

    「当然是你引诱我!」他说,但是眼睛里没有一丝说笑的神色:「因为我如果再要引诱你,那一定是在合法的情况之下!」

    有那么一会子,夜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抬起了她的脸,一手极其温柔地画过了她的唇线:「你以为我会有事没事的邀女孩子到家里来住吗,夜光?你——是第一个。」

    「我——明白了。」她轻轻地说,声音情不自禁地有些颤抖。

    他低下头去在她额上轻轻印了一记。「好好想一想,明天回我消息,嗯?」

    她无言地点了点头,开始将衣服穿上,脑子里还在轰轰作响。他真的说了那些话么?说他如果再要引诱她,一定是在合法的情况下?那表示——表示她已经赢得了他的尊敬,他的欣赏,以及在欲望之外的感情。那表示他希望他们之间能有一个机会去发展可能发展的,掌握可能掌握的。他已经下了决定,现在轮到她了……强烈的喜悦贯穿了她。可是,呵,要下这个决定是多么的难哪!

    第二天是星期六,宏文如往常一样,快快乐乐地约会去了。夜光设法将凯莉的班调到中午,将蓝宝石的班调到下午,又在昨天傍晚回家时邀了欧巴桑今天下午过来照顾双胞胎。这样一来,她就可以把整个晚上都空出来和商勤在一起了。

    然而决定不是容易下的。傍晚五点,她踩著疲倦的步子回家时,一路还在想著这个问题。不可测的因素太多了。万一秦老太太不喜欢她呢?万一她找不到工作呢?又或者是,商勤开始将视为一个负担,厌倦了她?一旦失去了她久已习惯的独立,要想再挣回来绝非易事。就是这个原因使她一直无法作成决定。虽然她的感情早已说了一千个愿意,一万个愿意。

    商勤已经在屋子里等她了,却没有看到欧巴桑的踪影。想必是欧巴桑放他进来以後,自己离开了罢?而今他正陪著双胞胎玩积木,客厅里堆出了好大一个城堡。两个小孩玩得目不转睛,她进来的时候,他们连头都不抬一下。

    他抬起头来看著她笑了。「我本来打算帮你弄晚餐的,不幸碰上了这两个小突袭队。告诉我,夜光,有这一对双胞胎缠著你,你那有法子做事呢?」

    「熟能生巧。」她淡淡地说,一路向里走去:「待会儿再烦晚餐的事好吗?我想先去洗个澡。」她匆匆地向里走去,知道自己其实只是在拖延回答他的时刻。

    洗完澡出来,她换上了一件式样简单的米色罩衫,一条深咖啡色的长裤,直直地走进了客厅里来。那城堡已经倒了,双胞胎咯咯咯咯地笑倒在地上。商勤和他们玩得头发都乱了。见到夜光进来,立时对她露出了一个明亮的笑容,笑得她心都化了。一句「我跟你走」险些就冲口而出,却被她生生压了下来。

    「洗好啦?你说,晚餐吃什么呀?」他问。

    「让我瞧瞧。」她领著他向厨房走去,一面打开冰箱来找东西,翻出了半颗白菜和一盘腌好的猪肉。商勤主动洗起菜来,夜光拿出了太白粉,打算炸个排骨吃。就在这时门铃响了。她匆匆擦了擦手,赶到客厅去开门,一面想著来的人会是谁。不会是楼上邻居又来抱怨说孩子们太吵吧?不会是推销员吧?她狐疑地打开了门。

    「夜光!」她还没回过神来,洛杰·布兰德已经跳了进来,不由分说地抱起她来猛转了几个圈子,一面没头没脑地往她脸上乱亲一气:「亲爱的!我好想你!」他抱得她几乎出不来气:「我可找到你了!再也不放你走了!亲爱的,我这回一定要你说好,我要尽快和你结婚!我已经等你好几年了,不想再等了!」在夜光开口之前,他已经又热情地吻了她好几下。「这对双胞胎也好,不是吗?你已经独自照顾他们太久了!」他用他有一点美国腔的中文哇啦哇啦说个不休,偶然间杂了几个英文单字。洛杰主修东方艺术史,中文是他必修的外国语言;他已经学了好些年中文了,说得相当的好。事实上,在美国的时候,他和夜光大半是以中文交谈的。

    夜光被他轰得头昏脑涨,一直找不到机会插口:「洛杰,这到底是怎——」

    「我到中国大陆去作实地考察去了,然後绕到台湾来看你。」他高兴地说:「我打算给自己带个中国新娘回去!」

    「洛杰,」夜光哭笑不得。这个家伙有时真是太天真、太自我中心了一点:「你不能——」

    「不要生气嘛!夜光,你知道我爱你爱了好几年啦,也已经向你求婚了好多次啦!至少为了双胞胎的缘故嫁给我吧,也好让我照顾你们呀!他们是混血儿,又是在美国出生的,不是应该回到他们所属的地方去吗?你们的文化里不也说的什么落叶归根吗?」

    「洛杰·布兰德!」夜光气道:「你能不能暂停一下听我说?你不能连通知都不通知一声,就这样闯进我家,期望我——」

    「像个熟苹果一样地掉在我的掌心里!」他笑嘻嘻地说,引用了一句美国成语,然後又飞快地偷了一个吻:「你的确比以前要成熟得多了!说好啦,夜光,双胞胎会很喜欢参加我们的婚礼的!」他慢慢地站直了身子,眼睛直直地看向夜光身後:「你是谁?」他无礼地问。

    夜光可是连一秒钟都没忘记:屋子里还有傅商勤这么一号人物在。她迅速地转身,从洛杰怀里挣脱出来,正正看见了商勤阴郁的脸庞。毫无疑问的,他一定听到洛杰所说的每一句话了,而且——又已经往最坏的地方去想了。血色从她的脸上全然褪去。夜光的脸在那一霎那间变得惨白如纸。

    他站在厨房门口,表情阴狠得像要杀人;他的眼神暴怒,嘴唇紧抿,手中的那把切菜刀只有使局面看来更加恐怖,而他甚至连看都不看她一眼,自管自地和洛杰说话,一字一句都像是弹出来的冰珠子一样:「你不知道我,我倒知道你!」

    「哦?」洛杰的嘴角愉悦地弯起,虽然他扣在夜光肘上的五指紧得像鹰爪一样:「请说。」

    「你是那一对双胞胎的父亲,不是吗?」他怒声指责:「你说你爱了她好几年了,你就是这样爱她的?让她带著两个孩子在人海中死命挣扎,受尽千辛万苦?」他鄙夷的眼光掠过洛杰昂贵的西装裤和衬衫一眼:「看来你自己倒是一点苦也没吃到嘛!」

    我的天哪,这比她想像的还要糟糕!事情不能继续下去!这种误会必需停止!夜光狂乱地想,伸手掩住了耳朵。「商勤,住口!事情不是这样的!洛杰,解释一下呀!」

    洛杰淡淡地笑了一笑。「他说的没错呀!」他故意说,存心气死他的情敌:「只有一点没说对:我早就想娶你了,是你自己一直不肯嫁给我。」

    夜光气得全身发抖,差点连话都说不出来。「洛杰,布兰德,」她警告地说:「如果你不赶紧将这个误会说清的话,我发誓我一辈子都不要再跟你说话!听到了吗?你怎么能撒这种谎?啊?」

    洛杰对著她眨了眨眼。「看来你一直把他骗得团团转嘛,啊?你这个坏女孩!」他存心不良地说。夜光倒抽了一口冷气,还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商勤的声音已经像鞭子一样地抽了进来:「得了吧,夜光,」他冷冷地说:「别再演戏了!」

    夜光紧紧地闭了一下眼睛。天啊,这是一个怎样的恶梦?一个比她所有的恶梦都来得黑暗的梦……她绝望地睁开眼来,用比蚊子高不了多少的声音说:「你——你宁可相信他,而不相信我吗?」

    他冷冷地笑了起来。「可笑的是,我已经开始信任你了!」他一字一字地道:「结果只证明了我是一个举世无双的傻瓜!我本来还以为我已经找到了可以厮守终生的伴侣,找到了我孩子的母亲……」他的身子颤抖了一下,仿佛刚刚自一个怡人的美梦中惊醒过来,却发现实不堪得可怕:「谢天谢地我及时发现了真相,不是吗?」

    他话中那深沈的痛苦震动了她。不,不能这样,她不能让他受这种伤害,她不能毫不挣扎地放弃他们所拥有的一切,也不能允许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份就此流失!她祈求地看著洛杰,大眼睛里充满了哀凄、充满了求恳、充满了绝望:「拜托,洛杰,如果我对你还有一点意义——请你告诉他,你不是双胞胎的父亲!」

    洛杰呆呆地看著她悲凄与求恳的表情,终於知道自己被击败了。他知道夜光从来没爱过他,而且——显而易见的,在她有了心上人之後,也不可能再爱他了。他挫败地垂下了肩膀,意兴阑珊地说:「我不是那一对双胞胎的父亲。」

    然而伤害已经造成了,怀疑已经种下了;偏偏洛杰萧索的言词听来完全不具说服力,反而造成了「他被夜光逼著说谎」的假象。商勤憎恶地大笑出声,一种全无笑意的笑声:「你们还没玩够,我可是看够了!你们爱怎么演都只管请便,我不奉陪了!」他愤怒地说,而後看到了自己手上的菜刀。他阴郁地皱起了眉头,彷佛不明白那刀是怎么跑到他手上去的,也不明白他该把那刀子怎么办。但他只呆呆了一秒锺,便毫不犹豫地将刀子仍在桌上,抓起了自己的外套。

    恐惧攫住了她的心灵。在她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之前,她已经扑了上去,死命抓住了他的袖子:「你不能走!你不能就这样离开我!」

    「滚开!」他咬牙切齿地道:「你反正不缺人照顾!」

    「商勤,你不能就这样走掉了!求求你听我说好吗;我——」

    他毫不留情地将她推开。夜光跟跟跄跄地跌了开来,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她咬紧牙关撑过那一波昏眩,勉力抬起头来,正正看进了他冷得像冰的眼睛:「再见,丁夜光!」门「碰」的一声关起。他沈重的脚步声刹时间已去得远了。

    以前有一回,他也曾经在她眼前将门甩上,而她曾经追著他冲了出去……但这回不行了。他的误会太深,他的愤怒太烈;他对她的信任已经整个的摧毁,他的心扉已经对她全然关闭。就算是追了上去,她说的话也不会有一字进入他的脑海的。夜光疲累欲死地盯著那扇门,却是一滴眼泪都掉不出来。她只觉得好累,好倦,整个心都空掉了。

    她慢慢地回过身来,朝双胞胎走去。那两个孩子对方才发生的事只能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一些些,因大人的怒气而变得份外安静,却全然不知道他们就是那场风暴的中心。夜光默默地在他们身边坐下,将头深深地埋进了两膝之间。

    洛杰一直专注地审视著她。「你爱著他,是不是?」

    「少无聊了。」她冷冷地说,头也不抬,不想和洛杰谈论任何心事。商勤走了,她茫然地想;走了……因了对她的误会而离去,因了他相信她是和他母亲一样狡诈不诚的女人而离去……他悲忿而痛苦的眼神烧灼著她的心灵,一阵隐微的疼楚渐渐在她心底漫开。走了,走了……并且,再也不会回来了!她茫然抬起眼来,空空洞洞地掠过洛杰: 「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她说,声音因痛苦而黯哑了:「你怎能这样去误导他,让他以为你是家铃和家伟的父亲?」

    「我才搞不懂呢!他怎么会一头认定我是双胞胎的父亲?」洛杰自卫道:「难道你从来没和他说过你姊姊和姊夫的事?」

    夜光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不想再多费唇舌去解释这件事。「那不干你的事。」

    「不干我的事!」洛杰爆发了:「我爱你,跑到台湾来向你求婚,你还说这一切不干我的事?好,我承认我是故意让他继续以为我是双胞胎的父亲,那又怎么样?那小子是我的情敌也!」

    「你这不叫爱,」夜光刻意用英文说:「叫『占有』!」

    洛杰握紧了拳头,把升上来的怒气强压下去。「我们不要吵架,好不好?我是当真的,我爱你,想要娶你,你真的连考虑都不想考虑一下?嫁给我以後,你就不用再为生活烦恼,也不用再操心双胞胎的事了。想一想吧?」

    「对不起,洛杰,」她平平地说,仍然因为他方才的欺骗而激怒;如果不是念著他们多年以来的友情,她早就把他轰出去了:「我并不爱你,也从来不想嫁给你。」

    「意思是我白跑一趟了?」

    「我并没有邀请你来。」

    「好吧。」洛杰重重说:「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究竟什么地方比不上那个家伙?」

    她猝然回过头来,用一种要杀人的眼光狠狠地瞪他。洛杰吓得倒退了一步:「好,好,算我没问。」在这种情况之下,还是不要亲她比较保险;他暗自决定。「我——我想我还是走好了。」他嗫嚅道,一面偷眼窥看她的脸色。然而令他失望了:夜光全然没有留客的打算。「再见,洛杰。」她冷冰冰地说:「祝你旅途愉快,一路顺风。」

    送走了洛杰以後,她精疲力竭地靠在门板上头,挣扎著吐出胸中沈重的郁气。天哪,天,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怪她太不把洛杰的追求和求婚当成一回事吗?但她知道洛杰:他之所以想娶她,除了她对他的吸引力之外,有一半原因是因为她对他有用——对他的研究工作有很大的帮助;而他之所以如此坚持,仅止是因为她一直拒绝他,而他的男性自尊无法拒绝这样的挑战。而今他走了……夜光知道,她从今以後不会再见到这个人了。并不是说她有多么恨他,毕竟他的行为也是可以理解的,只是她受不了再见到他。因为他的存在,无疑会逼使她不断地回想起她与商勤决裂的一幕。她绝受不了这个。她绝对受不了的!

    双胞胎因为大人连番吵架,他们又已过了吃饭时间,已经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了。夜光强自打起精神来,喂他们吃过晚饭,替他们洗过澡,然後哄他们上床去睡,甚且还为他们唱了几首催眠曲。这一切都忙完以後,她才走到厨房去收拾善後。白菜浸在水槽里头,已经泡得快要烂了。菜是商动切的……

    洛杰的问题在她心中响起:「你爱著他,是不是?」

    夜光跳起身来,冲进了客厅,开始手忙脚乱地查起电话号码簿来,而後用颤抖的手指拨了华王大饭店的号码:「请帮我接三三七室的傅商勤先生。」她急促地说,只觉得心脏跳个不住。她不知道要和他说些什么,可是她非和他说话不可!事情不能这样下去,他们不能这样决裂!

    「请稍等。」电话那头停了半晌,而後同一个声音传了过来:「对不起,小姐,傅先生已经结帐离开了。」

    「结帐——离开了?」

    「是的,小姐。」

    「我——我知道了。」她无力地说:「谢谢你。」轻轻地她将话筒挂了回去,将头埋入掌心之中,开始了无声的、沉痛的啜泣。

  森郁

    

    日子和往常一样地静静流过。只因为商勤走了,太阳并不停止东升,月亮并不停止西坠。淫雨也并不会就此停止飘落。日子总得要过。只是,为什么要过得如此艰苦哪?

    她好想他,想得心都要碎了。忙碌的日子驱不走她对他的思念,只有夜晚的睡眠里能得些许的安宁。然而即使是在睡梦之中,他也还放她不过。他踩著梦中的雾气而来,夜复一夜地料缠著她。她知道她是爱上他了,正如洛杰所言;可是这知觉毋宁来得太迟,而她已然无能为力。他走了……而且一去音讯全无。她也不知该如何和他联络。她不知道他公司的名称,不知道他的地址;就算知道,她也怀疑自己会有那个勇气去找他。他已经不再信任她了,不是么?在这种情况之下,就算她想向他解释什么,又如何能说动他呢?

    那天的争吵过後,她曾经简短地向宏文说了一下事情发生的大概,并要求他不要再在她面前提起傅商勤这个人。宏文答应了,但这对她一点帮助也没有。沈重的疼楚毫不透气地压在她心上,使她想狂呼,想尖叫,想呐喊……她常常在夜里哭著入睡,早上又在梦境中哭著醒来;哭她失去的爱,哭她失去的姊姊,哭她失去的幸福,以及一切的一切。她已经独自一个人挨过了八个月的漫漫长途,凭著对这两个孩子的爱支撑了下来;然而现在,苦苦撑持了八个月後的现在,她所有的精力都用到了谷底,而在失去了她全心所爱的男子之後,连她的意志力也跟著消耗殆尽了。她吃不下,睡不著,体重急遽减轻,眼下的阴影几乎成了两块长驻的淤青。连她加厚的化妆也不能遮掩。

    在这种心神和体力同时耗竭的情况之下,接下来的事便几乎是无法避免的了。

    那天夜里,她在倾盆大雨中走路回家。小小一把雨伞根本挡不住那无所不在的雨水,等她回到家时,她的衣服、鞋子、头发和提袋都已经湿得像是刚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了。次晨醒来,她的喉咙又热又痛,颇有一些头重脚轻。她给自己灌了几颗感冒药。强自支撑著去上班,满心期待第二天会好转一些。然而事与愿违。她的情况非但全无好转的迹象,反而开始了激烈的咳嗽。咳得几乎出不了气。宏文开始担心了。「呆在家里好好休息,今天别去上班了。」他出门以前谆谆告诫:「听话!我会早一点回来的。」

    她是乖乖地呆在家里了,可是要想休息却是不可能的事。商勤的身影终日萦怀不去,缠得她心痛难安。那痛楚已不知究竟是生理上的,还是心理上的了。到了第三天早上,她的情况已经恶化得惊人。全身酸痛得连起床都有问题,稍一抬起头来便眼冒金星。宏文试了试她的额头,发现温度高得烫手。他二话不说,拿起电话来就把那欧巴桑找了来看双胞胎,再打个电话到学校去请了两节课的假,招来计程车就把夜光送到医院去了。

    「情况很不好。」医生摇著头说:「重感冒,已经快要转成肺炎了。必需住院。」

    「好的,医师,我这就去帮她办住院手续。」宏文扶起她来往外走。

    「可是我不能住院啊!」她抗议,求救地看著他;虽然咳得说话都有困难,她仍然挣扎著想打消他这个念头:「我付不起医药费!而且我住院了的话,谁来照顾孩子们?」

    「欧巴桑会照顾他们的,不用担心。」

    可是我得付钱给她啊!她焦虑地想。还有医药费,住院的费用……偏偏我现在没有法子工作!所有她曾经想过的、最深沈的恐惧都已实现,所有商勤警告过她的可能都已成真,且不知伊於胡底……无助的泪水从她脸上奔流下来,无尽得一如她的绝望。她怎么能生病呢?她怎么能住院呢?可是她又能有什么选择?病了就是病了,再怎么哭也没有用,再怎么著急也没有用了。她只能尽快将病养好,然後再想下一步该怎么做。她焦虑地咬了咬下唇,模模糊糊地知道:宏文正在帮她办住院手续。

    她住进一间有十个床位的三等病房。窄小的床铺之间用布幔隔了开来。病房里充斥著各种各样的声音:呼痛声,呻吟声,访客的说话声;还有各种各样的气味:血腥气,尿味,药味,汗味……但是这里总算有人可以照顾她,有人可以医治她。不管怎么说,她的重感冒总还没转成肺炎,已经够让人谢天谢地了;夜光昏昏沈沈地想著,在护士为她打过针後,跌进了这些日子以来第一个无梦的睡眠里。

    傍晚时分,宏文替她收拾了一些随身要用的个人物品,到医院里来看她。由於夜光还很虚弱,他没有多留,只告诉她说,医生说她的情况并不特别严重,所以只需要在医院里待几天,很快就可以出院了。

    夜光乖乖地养病。王俊之来看过他,欧巴桑也来看过她。宏文更是每天都会抽空来看她十几二十分钟。但是她几乎整天都在睡觉,很少有机会和他说话。一直到了她出院前一天,夜光的身体状况好得多了,这才清醒地看著宏文拉了张椅子在她床前坐了下来。

    「你的气色好多了,不再白得像个鬼。」他说,而她虚弱地笑了:「你可真会赞美人呀,宏文!」

    他也笑了,而後庄重地说:「所以我想我们该谈一谈了。我今天和医生谈过,」他慢慢地说:「医生认为你是疲劳过度,体力透支,完全缺乏抵抗力,所以才会病得那么快又那么彻底。他认为你至少应该再调养两三个星期,什么工作都别做。」

    「两三个星期!」夜光惊喘,情不自禁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这是不可能的!」

    「不要吵,乖乖听我说行吗?」宏文霸道地说:「医生的话没错,你我都明白这一点,所以没什么好争的。现在的问题是:我怎么跟傅商勤联络?」

    夜光目瞪口呆地看著他。「跟——跟他联络?」

    「不然怎么办?在你目前这种身体状况之下,你哪有那个能耐去照顾双胞胎?工作嘛更是提也甭提。再说你也没有那么多钱,一直请欧巴桑替你照顾小孩呀!」

    「我——」

    「要嘛是博商勤,要嘛是他姨妈。你总得选一个!」

    她和商勤最後一次见面的景象立时横过她的脑海。他愤怒的面容,他严厉的指责,他苦涩的心情……夜光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不敢再去回想。当他信任她、尊敬她、愿意支援她的时候,她都不愿意接受他的帮助了;而今她已失去了他的信任,却教她如何咽得下自己的尊严和骄傲,来求得他的——施舍?搞不好她还以为这是她另一种欺骗他的技俩,愚弄他的手段哩!不,她受不了这个!如果再让她看见一次他鄙视的神情,再听一次他指责的声音,她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她坚决地睁开眼睛,用一种没有退路的声音说道:「不能告诉商勤!宏文,绝对不能告诉他我现在的情况!答应我!」

    一丝犹豫的神情在他脸上一闪而逝,但是夜光并没有发觉。「好吧,我不告诉他就是。那现在就只剩下他姨妈罗?」

    夜光迟疑了。她曾经那样顽强地捍卫过她的独立,曾经那样坚决地拒绝过别人的帮助;然而事易时移,今非昔比,她已经几近山穷水尽,那里还负担得起如此倔强的奢侈呢?她深深地皱起了双眉。

    「还有一个办法,」宏文说:「我和信芬商量过了,我们可以先帮你出生活费和育儿的费用,」

    夜光惊愕地抬起头来:「从你的积蓄里出吗?」

    「嗳。」

    一股暖流漫过了夜光心底。她感动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你对我太好了,宏文,可是这样一来,你和信芬的婚期不是就必需廷後了吗?」

    「不会廷太久的啦。」他轻快地说。

    泪水漫进了夜光眼里。自从生病以来,她的情绪特别脆弱,似乎动不动就要哭:「替我向信芬道谢,你们实在是对我太好了。但是我不能这样做。」她擦著眼泪说: 「你能设法和商勤的姨妈联络吗?她的名字叫秦雯,住在埔里,拥有一座花圃。」她本能地加了一句:「还有,如果你和她联络上了,请告诉她说,我不要商勤知道这一切。」

    他拧著眉毛看她。「如果你坚持的话。」他不大情愿地道:「虽然我觉得你实在应该告诉他。他——他很关心你的。」

    「已经是过去式了。」她苦笑,费力地控制心灵深处细细抽过的疼楚。

    宏文抬起了一边眉毛,似乎想和她争论,但却终究是什么也没说。「好吧,我回去了,明天再来接你。我们目前还请得起欧巴桑,所以你不用操心保母的事。孩子们看到你会很高兴的。他们好想你呢。」

    「我也很想念他们啊。」她温柔地说:「再见,宏文,谢谢你。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宏文走了以後,夜光沈沈地躺床上,一面还在想著她有多幸运,能有宏文这样朋友。然而,如果她知道宏文回家以後都做了些什么,她可能就不会这么想了。

    宏文快手快脚地展开了行动,透过查号台找出了秦老太太的电话号码,然後拨了过去。接电话的人说老太太不在家,请他过一个小时再打来。宏文道了谢,然後加了一句:「还有一件事:秦老太太的甥儿,傅商勤先生,是我的朋友。我有点事要找他,但是把他的地址给弄丢了。请问你能不能帮我查一查?」

    「请你等一等——」

    宏文将那个地址抄了下来,一面偷偷地对著自己微笑,很高兴夜光现在不在家。而後他向电话那头的人道谢:「我过一个小时再打给秦太大。谢谢你,再见。」

    而後他开始在夜光房里翻箱倒柜地寻宝。这个贼不是好当的,因为他找过以後,还得小心翼翼地将翻过的部份恢复原状。好不容易,皇天不负苦心人,他终於在那个塑胶衣橱里找到他一直在找的东西了:那张夜光珍而重之的全家福相片。他拆开相框,将照片取了出来,把相框放回原位,然後找出信封来,在信封上写下傅商勤的地址,将相片封了进去。希望在她发现相片失踪以前,一切都已好转了:而我希望她发现我干了什么好事以後不会太生气……他在心里偷偷地祈祷。然而他也知道,不论夜光会有多么生气,他这件事总是非做不可的。

    夜光既没有千里眼,也没有顺风耳,对宏文做的事当然一无所知。所以当他来接她出院的时候,她以温暖的微笑来迎接他。双胞胎见到阿姨回来,都兴奋得不知所措,缠著夜光叽咕不休,好像只要一放手,她就会再一次地消失掉了。夜光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接过宏文递给她的果汁,满怀感激地啜了一口。「天哪,回家真好!」她幸福地说。

    「你在这里不会待太久了。」宏文宣布:「我昨晚和秦老太太联络上了。她说後天会派人来接你,好让你再休息两天。我已经请了两天假,好陪你一起到埔里去。你知道的,你还没有那个体力去应付双胞胎。」他加了一句:「我已经要求她别和傅商勤联络,这你可以放心了吧?」

    夜光眨了眨眼。「噢。」

    「别担心,夜光,」宏文向她保证:「她很期望看到你呢。当她知道我为什么打电话给她的时侯,她高兴极了。」

    「噢。」夜光还是不能放心:「她知道双胞胎的事了吗?,」

    「知道啊。她早就知——」宏文停了下来,因突来的了悟而吃惊:「那她怎么都没和傅商勤说呢?」

    「我不知道。」夜光皱了皱眉:「奇怪,她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等你见到她以後再当面问她吧。」宏文耸了耸肩:「好啦,你该去休息了。我来弄晚饭。小子们,跟我来。」他抱起了双胞胎。

    在嘈杂的三等病房只过了那么些天以後,她自己的房间显得特别安静,特别舒服。夜光全然松驰地沈进自己的床铺,思绪不由自主地浮到了埔里。秦老太太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商勤所信任的女人。到了埔里以後,我就离他更近一些了;她拉上了被子,迷迷糊糊地想著:我可以住在他住过的地方,接触他所爱的人……这个想法奇异地使她觉得满足。她昏昏沈沈地睡著了。

    虽然只是四个小时不到的行程,夜光却已经累得筋疲力竭。然而,当车子来到那片绚烂的花圃的时候,她仍然欢悦地睁大了眼睛。而後出现在她眼前的,是她已经在照片上看过的砖房。「嘘,乖乖,不要吵啊,我们到了。」她哄著双胞胎。在经过将近四个小时的长途旅行之後,两个小孩都已经又倦又累,衣服也乱了,自然免不了要闹别扭。夜光有些担心地安抚著他们,只期望秦老太太不致於讨厌他们。

    车在车库前头停下。司机下了车,自去将车箱後的行李提了出来。宏文则负责抱出双胞胎。夜光钻出了车箱,有些慌乱地抚平自己的衣服。刚刚进入五月,空气已经很暖了。她对著傍晚的阳光眨了眨眼,回过身去向司机道谢。「辛苦你了,林桑,这一路实在很谢谢你。」旅途中一路闲聊,她已经知道这位司机是花圃裹的花匠兼货运司机,秦老太太出他的差,派他到高雄来接她的。

    「免客气啦,丁小姐。」这位四十出头的花匠笑开了脸,提起行李朝正门走去。「来吧,太太正在等你们呢。」

    夜光心里打了一个突,朝正门看去。还没见到什么,便先听到了一个带笑的声音: 「呵,好极了,我甥儿的心上人来啦!」

    夜光的脸立时涨得通红。「我……我……我不是……」她嗫嚅道,尴尬得手脚都没了放处。

    穿了件宽松连身家居服的老太太走向了她,亲亲热热地握住了她的双手,温柔的笑纹在她脸上绽放开来。「欢迎你来,孩子,你不知道我有多么高兴看到你!」

    面对著这样真心诚意的欢迎,夜光的心情立时放松了。「谢谢您,秦阿姨,」她真挚地道:「您肯让我们到这儿来打扰,真是对我们太好了。」

    「别说傻话了。你妈妈就像我自己的姊妹一样,我家还不就是你家?」老太太笑著拉著她朝里走:「来,你一定累了,先去洗个澡,休息一下吧。我带你去你房间。对了,这位是阿秀,」她朝著一个迎上前来的、三十余岁、一脸福相的妇人点了点头:「她是我请来的保母,好帮著照顾孩子们。阿秀很有孩子缘,双胞胎会喜欢她的。一她笑著摇了摇头:「我老罗,管不动两个小鬼了。只好向阿秀求救。」

    阿秀朝著夜光点头微笑,而她立时喜欢上这个纯朴敦厚的妇人。很明显的,双胞胎也一眼就喜欢上她。因为家伟毫不排斥地扑进了她对著他张开的怀抱里。夜光又惊又喜地笑了出来,心上一块大石立时落了地。显然老太太什么都想到了。可以确知双胞胎不会成为她的负担,不会惹人讨厌;她满怀安慰地想。

    老太太领著她朝里走去。这是一栋占地相当广大的平房,除了客厅、餐厅和厨房之外,里头有四间设备齐全的卧室,一间书房。另外还有女佣人露莎住的、较小的一个房间。老太太打开了一扇房门。房子的采光很好,窗口正对著花圃,再过去便是车道。房间宽大而舒适,家具都是厚重的原木所制,地上铺著以淡绿为主色的、图案雅致的磁砖,床上铺著嫩黄色的床罩。再过去有一扇半掩的门,门里头很明显的是卫浴设备。

    「好好休息吧,你一定累了。」老太大说:「睡够了再起来吃饭,不用忙。你是到这里来调养的,记得吗,夜光?我叫你夜光你不介意吧?」

    「怎么会呢,秦阿姨?」夜光感激地道:「您对我们这样好,我——」

    「什么嘛,再说这种客气话,我就生气罗!」老太太笑道:「你们肯到这个地方来陪我这个孤老太婆,我才真是高兴呢!也别再叫我秦阿姨了,叫阿姨就好。你妈和我——」她顿了一下,笑道:「这些往事以後慢慢再说好了,等你休息够了再说。我还想和你谈谈商勤呢。」

    「谈——商勤?」夜光别扭地道:「我想我们……大概没有什么好谈的吧?」

    「没有吗?我们等著瞧好了。」老太太好笑地说,「好好休息,夜光。」她轻轻地带上了房门。

    夜光慢慢地解下了衣服,爬上床去睡觉,觉得自己好像又变成了小孩:什么事都有别人替她安排好了,她只需要乖乖听著大人的一切指示,什么事都用不著烦心。她的独立好像已经变得很遥远了,她昏昏地想;但是她也不能不对自己承认:偶而享受一下别人的娇宠,那个滋味还是很不错的……

    她大约在晚上七点的时候醒了过来,露莎替她端来了一盘食物。而後老太太进来看她,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我和你的朋友张宏文聊了不少。」她说:「我满喜欢他的。很不错的一个年轻人,嗯?」

    「是啊。」夜光真挚地微笑。

    「商勤对他的看法怎么样?」

    夜光的心跳了一下。这个老太太已经开始「逼供」了,可真是个急性子啊!「刚开始的时候,他把我们的情况想得很不堪。」她尽可能冷静地说:「不过当他搞清楚事情真相时就没事了,他们两个处得还满好的。阿姨,您——没有告诉商勤我在这里吧?」

    「张宏文在电话里已经要求过我了。」

    「但您可不一定会听他的吧?」

    老太太大笑起来,宠爱地拍了拍夜光的手。「我们会处得很好的,我的孩子。」她疼爱地说:「没有,我没有跟他说。」

    她低著头猛盯自己的衣摆:「那——从他离开高雄以後,您见过他没有?」

    老太太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这个小鬼,还想在她这个老资格面前隐藏她女孩儿家的心事吗?门儿都没有!「没。不过他打过电话给我。哇,说老实话,那个孩子可真是气得不轻,吼起来像吞了一吨炸药似的。我刚开始还以为你和一打以上的男人生了一打以上的私生子哩!」

    夜光瑟缩了一下。「他根本不相信我的话,不相信双胞胎是我姊姊的小孩!您在派他来以前,为什么不告诉他事情的真相呢?」她觉得好委屈。

    「你自己又为什么不说服他呢?你应该有孩子们的出生证明呀,或者是你姊姊的相片呀?」

    「我——因为我希望他全心全意地相信我,有没有证据都一样。」

    老太太严肃地点了点头。「就是这句话,亲爱的孩子,就是这句话!」她慢慢地说:「商勤的母亲,我的妹妹,是一个小孩所能拥有的、最不称职的母亲。这给了他非常恶劣的影响,也造成了他对所有女性不信与敌对的态度。多年以来我一直试著开导他,可是好像没有什么成效。当我从你张阿姨那儿听来了你的事情之後,我就知道,你是医治他的唯一可能。这也许是我这个老太婆的一点私心,但请你相信我绝无恶意。你能谅解我吗,夜光?」

    夜光轻轻地点了点头,因为老太太对商勤深厚的关怀而深受感动了。她怎么能怪她呢?如果她自己是秦老太太,也定然会做出同样的决定。何况老太大并没有做出什么推波助澜的工作,只是小小地隐瞒了一点事实。商勤与她之间的发展,乃是出於他们两人的自由意志,根本没有谁可以责备。「可是我并没有成功,不是么?」她情不自禁地低语,话声中带著种楚楚可怜的神情:「我只希望……我不要那么在意他就好了。那么我——就不会这么难过!」

    「你要是不那么在意他,我可要失望了!」老太太笑了起来:「也别那么早就妄下断语,自以为你已经失败了。虽然我们不过是刚刚见面,我已经可以肯定地说,你和他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潜意识里也明白这一点的,要不然他不会那么生气。可怜的孩子,他正在拚死命和他自己的感情作战……不过这是他必需自己去打的战争,我们只能静待时机成熟。所以你放心吧,我是绝对不会打电话给他,告诉他有关你的事的。」她笑著向她保证。

    那天晚上,夜光睡得很沈。半个多月以来,她第一次感觉到全然的放松,以及安宁。早晨醒来的时候,她觉得神清气爽,开始能以乐观的心情去面对未来了。唯一遗憾的是,宏文一早就要离开。早餐过後,他已经准备好要走了。

    「你看起来比昨天好太多了。」他打量著她,很放心地说:「看来埔里的空气对你很有好处』」

    「我也这么想。」她回之以一笑:「只不过,我恐怕会有一阵子看不到你了。」

    他深思地点了点头。「我正想和你谈这件事。」他迟疑地说:「这听起来好像很现实,不过——你知道,你公寓的租约再几天就到期了,而我一个人是付不起房租的。再说我也用不到那么大的地方。我一个好友建议我搬过去和他挤一挤,你觉得呢?就眼前这种局势看来,你短期之内是不会再回高雄来了;所以我想我是不是乾脆就不再续约,也跟著搬将出去?反正我也不用和他挤太久。一旦结了婚,」他笑得一口白牙都露了出来:「信芬这个室友当然是比他可爱太多了。」

    夜光低下头来绞紧了双手。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快得使她有些不能适应。公寓一旦退租,她在高雄就变得无处可回了,这给了她一种强烈的、後退无路的感觉。但是宏文的考虑没有错,而她事实上也不可能租下一栋公寓空在那里。「你说得是,宏文,对不起我先没想到这些。」她无力地说:「请你帮我把书本衣物打包起来,暂时放在你那里好吗?等我安定下来,再请你帮我寄过来?」她只带了些必要的衣物到埔里来。为了怕秦老太太不喜欢她,她本来没敢作久留的打算,连蓝宝石和凯莉那边都只请了几天假。「还有帮我打电话到我两个老板那儿去,就说我不回去上班了。」

    「没问题。」宏文又迟疑了一下,然後用轻快的语气说:「还有,不要担心傅商勤的事。我有一个预感,你们之间一定会雨过天晴的。那小子虽然有一点顽固,但是依我看,他的脑袋还不是浆糊做的啦!」

    「谢了!」夜光哭笑不得,竭力压下他的话所引发的期望:「你言情小说看多了是不是?一脑子团圆喜庆的结局!不过,」她笑著加下了一句:「你和信芬之间倒真的是如此,不是么?我相信你们一定会过得很好的。还有,别忘了给我你的新地址。」

    他掏出纸来写下了一个地址交给她。「保持联络啊,夜光,」他叮咛:「我会想念你们的。日子里突然间没有了这一对双胞胎,还真是不怎么习惯。」

    他们依依不舍地道别,而後宏文拎著背包走了出去。夜光看著林桑开门将他送往车站,不禁深深地叹了口气。从今以後,她生命中的一个章节又告结束了……

  世缘

    

    夜光搬到埔里的一个星期以後的那个中午,傅商勤结束了一顿商业午餐,正陪著他的会计师林益山从东区的一家高级餐厅走出来。公事已经结束,话题转向了台湾现在的股票行情。商勤有些心不在焉地听著。这些时日以来,他拚命投身於工作,让资料和计画塞满了自己的脑袋;然而工作对他而言,只不过是一种暂时的麻醉剂罢了。无论是什么东西充塞了他的胸臆,那一缕隐微的疼楚总是挥之不去。他睡得很浅,吃得很少,体重明显地下降,脾气显著地变坏;公司里的人都在猜:他们的傅经理是不是失恋了。但是当然,谁也没敢在他面前提上一字半句。

    「所以我说,南亚的股份——」林益山的话突然终止,带著种意外的表情端详著他:「怎么了,老弟?」

    商勤茫然地盯著餐厅里的水池,整个人僵得像一截木头。水池设在餐厅入口,显然是室内装潢的一部份;池边不止立了支缠满金郁葛的蛇木,水中且亭亭地浮著几片圆叶,两朵莲花。

    「老弟?」林益山喊他;在长期的商务来往之中,这两名男子之间已经培养出了相当深厚的交情:「到底怎么了?你看起来——好像见到了鬼似的!」

    商勤摇了摇头,仍然儍儍地瞪著池子里的莲花。一朵是雪白的,另一朵则是水嫩的嫣红;两朵都还只刚刚绽开,怯生生地悄立於水面,上头犹自沾染著晶莹摇颤的水滴。那么的乾净,那么的纯真,那么的不染纤尘。他不能确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就在这一刹那间,他突然清清楚楚地知道了:夜光没有骗他。她不可能骗他!她就是她所展现出来的样子,没有一点矫饰,没有一点虚伪。双胞胎不是她的,是她姊姊的;她不是那个见鬼的洛杰的情人,也不是任何男人的情人。从他第一眼在蓝宝石见到她起,不管他得来的资料怎样地误导了他,他的直觉却始终引领著他去相信她:一枝乍出於水面的莲花。

    他结结实实地出了一身冷汗。天哪,他都对她做了些什么呀?他怎么可能如此盲目,如此蠢笨,如此地受到童年记忆的蒙蔽?他如何可能一直活在过去的阴影里,全然地忽视了现有的阳光?傅商勤啊,你是个一等一的白痴,笨蛋,儍瓜,居然会看不出她和你的母亲有著云泥霄壤的不同!他笨到去拒绝自己的感情,存心忽视自己至少已经有一半爱上她的事实——

    他瑟缩了一下。「一半」爱上她?你小子想骗谁呀?你根本是彻头彻尾、无可救药地爱上她了!而且——而且若是不能赢回她,你的生命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有人伸出手来扯了扯他,商勤惊跳起来,几乎要以为拉他的人是夜光。「我说,老弟,」林益山有些抱歉地道:「我们走了吧?我待会儿还要开会呢。你究竟是怎么啦?」

    「没——没什么。」他回过神来,仍然因著自己方才的了悟而发怔:「只是这些花使我想起了……」

    「一个女人?」林益山精明地问。

    「嗯。」商勤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

    「恋爱了,嗯?」林益山笑了起来:「也该是时候了,老弟,几时请我们喝喜酒啊?」

    我还不知道她肯不肯原谅我呢!他忧心地想,含糊其词地将林益山的问话打发了过去。回到办公室以後,他直直地朝他的秘书赵小姐走了过去。

    「我要马上到高雄去一趟。」他宣布:「麻烦你先把我行事历上的约全都调开好吧,赵小姐?」

    女秘书张口结舌地看著他。想到她上司近来的脾气,她决定还是明哲保身,少说几句为妙:「是的,经理。您什么时候回来?」

    他摸了摸下巴。「还不知道。等我到了高雄再打电话回来告诉你好了。」

    「好的。还有,您的管家李先生替你带来了一批信件,我已经放在您桌子上了。」

    商勤点了点头,朝自己办公室走去。这一阵子以来,他拚命用工作麻醉自己,晚上还把公事带回公寓去做;反正他去高雄的那一段时间里,也积下了不少工作,所以很有得忙,已经有好一阵子没回木栅的家了。以前发生这种事的时候,老李总会每隔一段时间,便把寄到家里去的邮件带到公司里来给自己,这一回也不例外。

    他拿起那叠信件来看了一看,全没料到今天的第二个震撼正等著他。

    那封信是从高雄来的,发信人的名字清清楚楚的写著张宏文,男性而工整的字迹刻的是商勤早己熟知的街道门牌。冷汗立时从他额间冒出。宏文为什么寄信给他?是夜光出事了?

    他手颤脚颤地将信拆开。但是里头没有信,没有纸条,只是一张彩色相片掉了出来。血色从他的脸上全然褪去。商勤像被定住了一样地凝视著这张全家福相片,半晌不晓得动弹。

    他绝不可能错认那两个孩子。那毫无疑问是双胞胎——更小一点的双胞胎。家伟偎在一个高大斯文的老外怀里,家铃则被抱在一个美丽的少妇手中。那少妇和夜光长得好像,但他仍然分辨得出其中的不同。她的脸比夜光长些,眼睛比夜光小些,身体也来得比较丰腴;整体而言,在他这个「情人眼里出西施」的人看来,夜光的姊姊比较没有那么漂亮。

    这张照片是个无可否认的证据,在他眼前标示出夜光的清白。但是商勤已经不需要任何证据了。想到这个和乐的家庭已然破碎,夜光的姊姊和姊夫在那样的青春华年遽然去逝,比孩子大不了多少的夜光毅然担负起抚养这两个孤儿的重责,就使得他心痛无已。他深深地将头埋进手心里头,痛苦地想到:她是不是还有原谅他的可能。

    这个想法使他颤抖。不!她一定要原谅他!他一定要想尽办法让她原谅他!她是他一生的爱,一生的追寻,一生的等待,绝不能就这样从他指缝间流失!他的脑袋开始飞快地运转。这相片是宏文寄来的,不是么?夜光自己或许骄傲得不屑向他解释什么,但宏文会为了他们这样做,是不是表示——他感觉到了什么?

    这个想法使得他精神大振。他拿起信封来,再一次地仔细端详。看看邮戳上的日期,这封信已经寄出有十一天了。老天,这么久了!想到他多耽搁了这么些日子,多让她伤心了这么些日子,商勤真恨不得自己能马上飞到高雄去才好。可是这是不可能的。他还得回家去收拾一个简单的行李,还得开上五个小时的车……

    他在晚上八点多抵达了高雄,一路上整颗心都揪得死紧,能把车安全开到高雄真是奇迹。然而愈近高雄,愈是情怯;车子下了高速公路之後,他简直不知该如何去见她了。因此他乾脆先到他上回停留的华王大饭店去订了房间,把自己安顿下来再说。而後他看了看表。九点半,夜光还在酒廊里呢。应该先去找宏文谈一谈,他对自己说。他本能地知道,夜光一定不晓得宏文寄了那张照片来给自己的事。要是给她知道了,那个倔脾气的姑娘一定会气坏的。

    将车开到她居处附近停了下来,他想起自己跟踪她回来的往事,想起她和宏文滚倒在地板上的样子,还有洛杰抱著她猛亲的情状……呵,天,他曾经对她说过多少难听的话呀!而今他说过的每一个字都回过头来攻击他,在他脑中沈重地撞击,撞得他几乎透不过气。他把额头抵在方向盘上,自觉心跳急如擂鼓,沈如撞钟。他好怕,怕那对澄澈如水的眼睛带著恨意凝视他,或者更糟,用一种漠不关心的冷淡对待他。他真的不知道她会对他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这样的悬拓和未知使得他异常紧张,然而他不能再等下去了。如果不在夜光回来之前先和宏文谈过,事情说不定只会更糟?

    事情决定了反而容易。他推开门下了车,朝那栋公寓走去。经过信箱的时候,他本能地看了一眼,而後停下了步子。怎么回事?本来贴在信箱上头的名牌不见了?大约是掉了吧,他想:而他们两人谁也没兴致去重新钉过。他推开公寓大门,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了上去。不敢再给自己时间去思考,就重重地按下了门铃。

    但是门後头一点动静也没有。他再按了一次铃,结果依然。会不会是电铃坏了?他开始用力地擂门,可是门後寂静如故。「宏文?」他焦急地喊著:「夜光?」

    仍然没有任何回应。那种沈静不是入睡後的沈静,而是……他震惊地想:是无人居住的沈静!他们搬家了!

    商勤呆若木石地站在那里,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们搬家了,怎么会的?搬到哪里去了?想想办法,想一想!一定有什么线索的,他们不可能就这样消失掉了!对了,欧巴桑,那个替夜光照顾过双胞胎的欧巴桑也许知道,记得夜光说过,那位欧巴桑就住在隔壁两栋公寓里?

    他风一样地冲出了这栋公寓,开始像疯子一样地敲著那间公寓的第一扇门。「请问有一位欧巴桑是不是住在这里?」他对著来应门的中年妇人问,把那位欧巴桑的样子形容了一逼:「她有时会帮附近的人看小孩的。」

    「你说的是赖太太呀?她就住在三楼,有时也会来帮我看小孩的。不过她不在家。你也要找她帮你看小孩吗?」妇人和气的脸上露出了好奇的神色:「我看你不是这附近的人嘛!」

    「不,我是想向她打听一个人。」听说欧巴桑不在,商勤的心沈到了谷底:「请问你知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她啊,她好命咧。她那几个儿子女儿说她过五十岁生日,凑了钱让她去环岛旅行了,大概还要一个多礼拜才会回来吧。这件事教她得意得要命,不知道在我这里说上几百遍了!」妇人好笑地道。看见眼前这个端正的年青人皱起了眉头,忍不住加了一句:

    「你在找什么人啊?说来听听看,我说不定可以帮得上忙?」

    商动挫折地叹了口气。夜光忙得全无交际的时间,这个和气的妇人如何可能知道她的下落呢?但是人家好心要帮忙,他也只有姑且一试:「我在找住在隔壁两栋公寓的丁夜光小姐。」他说,将夜光的模样形容了一遍:「欧巴桑帮她带过小孩的,」

    「你说的是带著一对双胞胎的那位小姐啊?」

    「是,就是她。」

    「噢,她呀!她病了,住院住了好几天,」

    商勤一把抓住了门框,脸变得像纸一样白。「她病得很严重吗?还在医院里吗?」他的指节揑得发白。

    「听赖太大说,好像是肺炎吔!」妇人说:「不过她已经出院了,大概是不要紧了吧?然後她就搬走了,接著她男朋友也搬了。我想他们两个大概是吵架了吧?搬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倒是没听说。」她热诚地搬弄她得来的消息。虽然夜光很不喜欢向人谈及自己的苦处,可是她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带著一对双咆胎,实在是太引人注目了,想不惹起三姑六婆的蜚短流长都不可能。只是这些消息对商勤而言,除了令他更加焦虑之外,一点实质的帮助也没有。

    「谢谢你。」他勉强地说:「等赖太太回来的时候,可不可以麻烦你转告她,请她给我打个电话?」他掏出自己的名片递了过去。

    「没有问题。」

    商勤再一次道了谢,慢慢地走下阶梯。夜光病了,他昏眩地想:而他竟然对此一无所知!当他远在台北发泄他的怒气,打电话给他姨妈又吼又叫,以为她一定和洛杰双宿双飞、逍遥自在的时候,她却已经被生活的重担压垮,一个人孤零零、病恹恹地躺在医院里,绝望且无助地忧烦著日子接下来该怎么过。傅商勤啊,他第一百零八遍地诅咒自己:你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你明明知道她有多么需要帮助,却在她最需要你的时候踪影全无。而今她走了……带著双胞胎走了!宏文呢?宏文又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发动了车子,直直地朝蓝宝石开去。也许,只是也许,夜光还没有离开高雄,只是搬到一处更便宜的地方去了?然而蓝宝石里的人告诉他:丁小姐已经辞职。不,他们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他又去试了凯莉,结果依然一样。

    商勤筋疲力竭地回到旅馆,沮丧得抬不起头来。他不知道宏文的新地址,在电话号码簿上也查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一切的线索都断了。她——她该不会跟洛杰走了吧?那是很可能的,不是吗?在她的绝望和病痛中,有什么理由不去向一个显然爱著她的男子求助?

    他打了一个冷颤。不,不可以这样!她不可以去嫁给那个洛杰,她不会去嫁给那个见鬼的洛杰的!他重重地摇了摇头,将这个念头推出了脑海,拒绝承认这个可能性。可是天哪,她究竟到哪里去了?总不会就这样从地球表面消失了吧?他又打了一个冷颤。夜光不曾和他联络的事实深深地刺伤了他。她一定恨死我了,他痛苦地想。她遇到了这样大的困难,却不曾向我求助,也不曾给过我一丁半点消息……但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毕竟是我先放弃了她,不是吗?

    那是商勤平生所渡的、最最漫长的一夜。他彻夜难眠,辗转反侧,一直熬到晨曦终於透窗而人为止。他原本清澈的眼睛里已满是血丝,眼角细微的皱纹彷佛在一夜间加深,头重得几乎抬不起来,隐隐的痛楚在他脑中穿刺。然而经过一夜深长的思考之後,他已经决定了下一步该怎么做:他要到埔里去找姨妈。也许,到了她山穷水尽的关头,她终於会肯接受姨妈的帮助,前往埔里去投奔她?他不知道这个可能性有多少,但此刻的他已不敢放弃这唯一可能的希望了。

    抱著这一线希望,商勤开著车子出发了。他不敢先打电话给老太太,只因他不敢承担任何失望。夜光必需在那里,不可以不在那里!喔,天啊,求祢!她不可以不在那里!

    她一眼就认出了那辆银蓝色的法拉利。那车从窗口外的车道驶过,一直向这里转了过来。夜光浑身颤抖著阖上手里的书,一手紧紧地按上了自己心口。

    房子里很静。阿秀带著双胞胎到後头的园子里去玩了,露莎买东西还没有回来。家里只剩下她和老太太两个人,而她还不到可以活蹦乱跳的时候。当然,和她一个星期以前的状况相比,她此刻的健康情形自然是好得太多了。她丰腴了一些,脸颊嫣红了起来,肌肤亦回复了润泽与弹性。宽广的空间和几个新朋友的陪伴,对那两个孩子尤其产生了良好的影响。仅止是为了这个缘故,她对自己投奔秦老太太一事究竟是好是坏便已没有疑问。由於不用再为双胞胎操心,她的健康情况更是进步神速。只是秦老太太仍然对她十分娇宠,不许她做这做那。其实她在这房子里也真没有什么需要操心的事。三餐和清洁工作都有露莎处理,阿秀替她把双胞胎照顾得好好的。她整日里好像就只需要负责吃饭睡觉兼看书,以及陪陪老太太罢了。就像现在,老太太在大书桌前核算著她的帐目,夜光便坐在窗边椅上看著一本书。她和老太太处得那么好,那么有得聊,简直已经把她当成了第二个妈妈。有时候虽然各忙各的,那种彼此作陪的静谧也已令人十分愉悦。

    在这样悠闲的日子里,如果说有什么缺憾,那就是她想念商勤想得厉害。他想我不想呢?他仍然以为我背叛了他么?他还在生我的气么?思念成了她调养身体时最常做的事。即使是在读书的时候,她的心思也常常从书本上移开。这就是为什么当他来的时候。她手头虽然有一本待看的书,眼神却溜到户外去了的缘故。

    看到那辆法拉利滑了进来,夜光的心跳到了喉头;等到车门「碰」一声关起的声音从前头传来的时候,她的脸已经变得像纸一样白了。她直直地看向老太太,大眼睛里充满了不自觉的祈求,以及期待:「是商勤来了!」她低语,那声音几乎是可怜兮兮的。

    「是么?」老太太站起身来,拧起了眉头:「这小子来作什么?」这话完全是违心之论。事实上,商勤来得已经比她预计的迟了。

    「姨妈!」他和往常一样,连门铃都不按,直接闯了进来。他浑厚的声音在客厅门口响起。老太太回过头去瞧了夜光一眼,低声说道:「待在这儿,先别让他看到你!」然後她打开书房的门,走了出去。

    夜光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从门缝里偷听。老太太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你来作什么,傅商勤?」她不悦地道:「在电话里兴师问罪还不够是不是?」

    「我在找夜光,」他急急地说,对老太太的佯怒视若无睹,甚至也无心道歉:「她在你这里吗,姨妈?」

    「找她作什么?好把她掐死?」

    「拜托,姨妈,别跟我兜圈子!」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死命压抑的戾气:「她在你这里吗?」

    「傅商勤,半个多月以前你才在电话里对我又吼又叫,害得我几乎以为你会因此犯下杀人罪;而今你就这样驾著风火轮冲了进来,向我质问那个小姑娘的下落,我要求你先作个解释总不过份吧?」

    「她——在——你——这——里——吗?」

    「先告诉我——」

    「姨妈!」他爆炸了:「我快急疯了,你看不出来吗?我昨天开了五个小时的车到高雄去,结果人家告诉我说她病得进了医院;她的公寓搬空了,她的工作辞掉了!我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找张宏文,也不知道她究竟去了什么地方!我知道她有个该死的美国朋友叫洛杰,可是我连那个洛杰姓什么都不知道,要找也无从找起!所以我只有到这里来找你,希望能得到她一点消息,而你居然好整以暇地在那儿要求我解释!」他咆哮,完全忘了面前的人是他的长辈:「你到底知不知道她在哪里?」

    「她在这里。」

    商勤僵了半晌,然後重重的、长长的吐了口气。夜光听到他以一种较为平静的声音问:「她还好吗?我要见她,」

    「等一下!」老太太警告道:「你得来的消息没有错,她是病得进医院去了,而且她现在还在疗养中,我可不想你就这样冲杀进去,扰乱她的平静。你还没告诉我,你究竟找她作什么?如果不是我这样了解你,我真要以为你恋爱了!」

    「我是恋爱了!」他不耐地道。

    「上次你打电话给我的时候,可不怎么像是恋爱的样子!」

    「我——呃,我想通了。」

    「哦?」

    一阵长长的沈默,长得夜光以为她的耳朵已经长长了一尺。而後她听到他慢慢地说:「我——我没法子解释。我只是——突然间知道我误会了她,知道她从来不曾欺骗过我。双胞胎是她姊姊的,不是她的。」

    「没错。」老太太笑了:「我本来可以告诉你的——在我让你去高雄以前。不过,让你自己学会去信任她比什么都重要,不是吗?」她温柔地作结。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是个工於心计的老太太?」他不情不愿地道。

    秦雯笑了。「啊,你姨丈生前不知道说过多少次了!」

    他也笑了。「我现在可以去看她了吧?」他的声音里有著紧张:「双胞胎也在这里吧?」

    「他们在後院里玩。至於夜光——」虽然看不见老太太的表情,夜光也能猜出:她必然是抬起下巴来朝这里点了一点:「她就在书房里。」

    她赶紧将门轻轻掩上。溜到窗边去坐好。她的双手死命抓紧了裙角,心脏跳得完全失去了常规。门开了,她知道商勤走了进来,老太太在他身後将门轻轻关上。她抬起头来看向他。要和他说什么呢?她慌乱地想:要怎么招呼他呢?

    不管她原来想和他说的是什么,当她看见他的模样时,都只剩得一句本能冲口而出:「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她心疼的叫了出来:「快先坐下来!」她站起身来就去拉椅子。她的动作惊吓了他。「夜光!不要走!」他爆炸般地喊了出来:「我爱你!我要娶你!」

    这是一个全无技巧可言的求婚,甚至有些命令的味道。但这些都是可以谅解的,夜光心疼地想,看著他憔悴的脸色,未刮的胡子,以及不怎么齐整的衣衫。他看起来好累,好倦,好烦恼,好——筋疲力竭。而她知道他再也承受不了任何心灵上的折磨了。

    「好。」她温柔地说。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看著她,不敢相信他所听到的。近乎疼楚的怜惜之意在她心底悠悠泛开,夜光温柔而耐性地道:「我说我愿意嫁给你,傅商勤。」

    下一秒钟她已被他拉进了怀里。「你说真的吗?」他不信的、急切的问:「你真的说——」

    她望著他笑了,笑意水波般在她美丽的脸上浮泛开来:「我说我爱你,愿意嫁给你。」

    「天!」他紧紧地拥住了她,将头埋入她肩颈之间:「我不能相信!我一定是在作梦!」他霍然抬起头来,轻轻地捧住了她的脸,好像她是个一碰就会碎掉的磁器:「你真的说你爱我吗?我没有听错吗?」

    「傻子,你是说你一点都看不出来吗?」夜光又哭又笑:「如果是那样的话,你除了傲慢自大、粗野无礼之外,还是世界第一号大瞎子!天知道我为什么……」她这话没来得及说完,因为他的吻已经封了下来,盖住了她一切的言语。

    「这样好多了!」等他终於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看进了夜光变得迷迷蒙蒙的眼眸,开始有了真实感,开始相信夜光真的原谅了他,真的说她爱他,真的愿意嫁给他。「你怎么可能原谅我呢?我待你那么坏!」他自责地说,姆指怜惜地画过她的下唇:「你瘦了!身体好些了吗?」

    「好多了。」她幸福地叹息:「阿姨待我那么好,我简直以为自己回到了妈妈还在世的时候。而双胞胎使得这里感觉起来那么像一个家;现在你回来了……」

    他搂紧了她。「我们会有自己的家的。」他向她保证,而後唇边露出了一个幸福的笑容:「而且我还是个现成的爸爸呢!但是,我亲爱的姑娘,」他凑近了她,在她唇上轻轻印了一下:「这可不表示我不想要我们自己的小孩哦!再来一对双胞胎怎么样?」

    她半羞半瞋地推开他。「你以为双胞胎是说生就可以生的啊?」她好笑地说:「一次一个就很多了!」

    「那我们就多努力几次好了!我听说双胞胎这玩意儿是会遗传的,所以只要我们努力不懈,『总有一天等到你』!」他忍不住要逗她。

    「喂,」夜光又好气又好笑:「你这人有没有一点家庭计画的概念?我又不是小猪,可以一生生一打!」

    看见她既喜且瞋的模样,他实在忍不住要去亲她。他的吻雨点般落在她额上,眼上,脸颊上和嘴唇上,蜜蜜地诉说著他的爱情。夜光软软地呻吟一声,伸出双臂来将他拉向自己,如同花朵一样地迎向了阳光。

    花。商勤幸福地想:那就是她——一枝乍出於水面的莲花。他一会儿要告诉她,昨天中午那神奇的一刹那;就是在那一刹那之间,他心灵的阴郁突然洞开,他死缠的心锁终於化解。他终於得以抛开云封雾锁的过去,以他新生的清平去追寻未来的幸福。他还要告诉她,宏文背著她做的好事。但他知道夜光会谅解的,因为她是那样聪慧善良的女子,能够那样持平地去接受人间的一切好意,能够那样宽容地原谅人性的瑕疵;也因为她信任著他,她会相信:他是在想通了之後才接到那张相片,而不是在收到相片之後才「想通」的。但是目前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因为他们之间有著太多的相思要倾诉,有著太多的热情要渲泄……呵,他何德何能能赢得她的爱!而且,他们即将建立起自己的家!

    家!商勤昏眩地抱紧了怀中的夜光,情不自禁地微笑。要记得在屋旁新辟一座池子,围著奇石与修竹的池子;那样的话,年年夏季,他们都会有著满池碧青的圆叶,以及依风微笑的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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