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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清早,她在细细的雨声中醒来。还未睁眼她就笑了。这是她最喜欢的天气,而她有许久不曾在雨中漫步了……她跳下床来,站到窗口去看。远近都是一片雾灰的颜色。不知道伯渊愿不愿陪她出去散散步?他们可以在一起聊天,再多了解彼此一些……她带著作梦的微笑换上了一件水蓝色的连身洋装,腰间细细地打了几个皱折,然后往下洒开一篷长达膝盖的裙子。非常地秀气、非常淑女的打扮,她微笑著想,自己知道这衣服是为伯渊而穿的。「女为悦己者容」,不是么?

  她知道伯渊不喜欢在自己房里吃早点,所以她没等女佣端早餐进来就下楼去了。然而餐厅里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雪岚失望地叹了口气,一抬眼正好看见老王走了进来。

  「早安,小姐,」他有礼地问:「您吃过没?想吃点什么吗?」

  「什么都好,谢谢。」她百无聊赖地说:「大家都到哪里去了?」

  「太太还在睡,先生上班去了。伯渊少爷已经吃过了。」老王一样一样地数给她听。

  「噢。」雪岚闷闷地应了一声。

  她话中的失望之意必然是被老王给听出来了。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老佣人看了她一眼,忽然说道:[今早来了一大堆伯渊少爷的限时挂号邮件,都是些学术论文还是资料什么的,他等那些东西等很久了,所以他说他要在房里忙上一整天。」

  「噢。」她低下头去喝老王刚倒给她的果汁,突然发现这正是她等待已久的机会:许久以前她便已经发现,老王是整个魏家唯一关心伯渊的人,而她一直想问一些有关伯渊的事……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在勇气还没溜掉之前赶紧开口:「王伯伯,我知道这不关我的事,不过我实在忍不住……伯渊和魏伯伯处得好像很不好,是不是?仲杰告诉我说,那是因为伯渊在十五岁那年就离家出走了,所以魏伯伯一直没原谅他?」

  老人挺直了背脊,将两片面包放在盘子里,端到了雪岚面前。「没那回事,小姐!至少——那不是主要原因!」他叹了口气。[这故事真是说来话长。」

  「怎么说呢?」她的身子急切地前倾。

  老人的眼光望向了窗外,神色在一刹那间变得无比的遥远。「我是在大陆撤守的时候,跟着老爷——也就是先生的父亲,一起到台湾来的。后来先生到美国去留学,老爷不放心,要我跟去服侍先生,所以我对先生和太太——我是说伯渊少爷的母亲——在一起的情形记得很清楚。太太生得真是美,性子温柔又和顺,和先生的感情好得不得了。唉,也许是太好了。如果他们之间的情形不是那样,后来事故发生的时候,也许就不会变得那么凄惨:又或者,如果那个时候老爷还在世,能够劝劝先生……」他的声音渐渐变小,眼神像雾一样的苍茫,半晌才接又道:「伯渊少爷是在美国出生的。先生本来一拿到学位就要回国,却又决定先在美国作一点投资,所以就这样耽搁了下来。在伯渊少爷五岁生日那天,先生和太太决定好好庆祝一番。那时正好有一个有名的马戏团巡回到东部去,所以他们打算先带他出去吃晚饭,然后全家一起去看马戏表演。他们大约是在下午五点左右出发……」老人的嘴唇微微发起抖来:「两个小时以后,我接到医院来的电话,说他们发生了车祸。先生受了重伤,太太——当场死亡。]

  「天!」雪岚倒抽了一口冶气:「那后来呢?」

  老王转过脸来看她,满是皱纹的脸上堆满了痛苦:「伯渊少爷毫发无损。可是后来我知道:[他能逃得一死并不是由于幸运,而是因为:车祸发生的一刹那,太太扑上前去,用她自己的身子护住了他。如果不是为了这个缘故,太太或许还有机会逃得一命的。可是她选择了自己的儿子……」老人紧紧地闭了一下眼睛:「我想先生一直恨着著伯渊少爷,因为他认为是伯渊少爷害死了他的母亲。」

  「这种说法太可怕了!」雪岚骇然道。

  「但那却是事实。」老王阴郁地道:「事变发生以後,先生立即整装回国。我想他是受不了留在那个伤心之地,也——受不了任何人提醒他任何往事。他尤其忍受不了伯渊少爷。因此回国之后,他立刻就把伯渊少爷送走。他在所谓的好学区买下了一栋房子,把少爷送进去住,叫我和他住一起,照顾他的生活所需。寒暑假就送他到亲戚家去。刚开始的时候,少爷一次又一次地跑回家去,可是每次都被赶了出来。后来他就不再逃了,变成一个很沉默的小孩。至于先生,回来没有多久就和现在的太太结了婚,又过不了多久就生了仲杰少爷。第二次婚姻对他好像还颇有好处,因为他不再像刚失去太太时那么痛苦了,寒暑假也不再把伯渊少爷送走。但是他们父子之间却一直都是冷冰冰的,再也没好转过。本来有了弟弟的时候,伯渊少爷是非常高兴的,可是……可是仲杰少爷却从来不曾接受过这个哥哥。我不明白是为了什么,也许是先生对伯渊少爷的恨意,无形中影响了仲杰少爷了?我不知道。总而言之,]老人摇了摇头,眉宇深锁:「仲杰少爷一直对他哥哥满怀敌意。伯渊少爷试了一段时间以后,终于不再作徒劳的尝试。他回家的时候愈来愈少,把所有的时间都放在书本和课外活动上。我想他很早就已经下定了决心——初中一毕业,他就到美国去了。」

  「他到美国去作什么?」

  「去读书。台湾的义务教育只有九年,可是美国有十二年。而且他是在美国出生的。拥有美国的合法居留权。我想他是在竭尽全力的使自己早日自立吧。我也不知他在那些年里到底都做过些什么事,只知道他拚命念书,拚命打工,用三年的时间念完了大学,二十六岁就拿到了博士学位。他今年三十三岁,已经是驰名国际的考古学家了。在他拿到学位、得到教职的那个暑假,他十一年来第一次回国,可是……他们父子两个到现在还像是陌生人一样。]

  「看得出来。」雪岚无力地道:「难道——难道真的完全无法子可想吗?」

  「太太——我是说,现在的太太——虽然难免比较喜爱仲杰少爷,但她真的一直试着让伯渊少爷回到这个家来,试着让伯渊少爷接纳她。伯渊少爷其实也是很喜欢她的,可是……我想那个伤害是太深了,他们父子之间的鸿沟也太深了,恐怕……恐怕是谁也无能为力了。]

  雪岚咬了咬自己下唇,深深地锁起了自己双眉。就在这时电话响了,老王直起腰来,赶了过去。那种严肃淡漠的面具又已挂回他的脸上,好像他从不曾掏心吐肺地和雪岚谈过似的。

  雪岚怔怔地看着盘子里原封未动的面包,已经一点胃口也没有了。她茫然望向窗外,细细的雨丝兀自落个不停。而她的心底也在哭泣。为那个才五岁大便被剥夺了一切亲情的伯渊,小小的魏伯渊。当然,老王照顾了他十年,可是一个老仆的伴随怎比得上失去了父母的惨痛?然而他那么坚强,那么勇敢地长大成人,挣扎著为自己找出自己生命的方向,成为一个这样勇毅、自足且成熟的男子……

  第十章

  俨 然

  雪岚突然问再也坐下住了。她上楼去取下自己的伞,直直地走入雨中。泌凉的雨丝如梦如雾,幽幽自她身侧飞过。她的心情亦是零乱如雨,在浑沌中有着凄清。散步对于抒解她的心情并没有什么帮助,甚且加重了那隐微热的心痛。她只有长长地叹息,再叹息。

  到了下午,她实在忍不住了。想见伯渊的心渴切得令她心痛,而他一直都还将自己关在房子里。她踱出了自己房门,正看到女佣佩佩端了个茶盘上楼来。

  「纪小姐。]佩佩招呼道:「我给少爷端了一些咖啡和点心上来,您要不要也来一些?」

  「不用了,谢谢。」雪岚对着她微笑,而後脑子里灵光一闪,她说:「来,托盘给我。我端进去给他。」

  佩佩侧了侧头,眼裏露出疑惑的神情,但她什么也没多说,只是将盘子交给了雪岚,自己下楼去了。

  雪岚深深地吸了口气,举起手来敲了敲门。伯渊不耐的声音自门后沉沉地传出:「进来!」而她在自己有时间反悔之前推了门,跨入房间。

  老天,这是个什么样的房间呀!床上地上堆得各式各样的报告和书籍,桌上摊著一大张地图,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草稿。字纸篓已经满出来了,四周还散着一些杂七杂八的纸团。[你到底在忙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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