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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记得她第一次爬上伊家二楼,被他臭骂一顿那日,似乎在他房里见过一张照片;相片里是一对年轻男女,男俊女俏,十足地意气风发。

  那男子,以前她不知是谁,直到见到伊靖染才终於发现,那是他年轻时的相貌,所以说,女子……该是伊悔的妈喽?

  原来他一直以自己的母亲为范本在做人偶。

  可他为何要这样做?

  想像著他的动机,好半晌,她机灵灵打了个寒颤。

  难不成……他把人偶当妈了?发现他竟是以这种心情在雕塑母亲的样貌,视若珍宝。她一双眼酸涩得近乎燃烧起来。

  孩子依恋父母是天性,伊悔从小失去母亲,只能从人偶中去感受恋慕的亲情,这是何等悲哀的事?

  而他的父亲虽尚在人间,却待他宛若仇人。

  齐珞薰搞不懂,这些大人到底是怎么想的?明明已经错过这许多,为何还学不会珍惜身边所有,难道真要任事情走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才肯觉悟?

  一滴泪滑下眼角,突然好想抱紧伊悔,告诉他,即便没有父母,他还是可以拥有其他亲人,至少她很乐意将家分一半给他。

  她有一个爷爷、一个爸爸、七个哥哥,和一位大师兄,只要他愿意,大家都会很开心当他的家人。

  「找到了。」忽然,伊侮兴奋的呼声在寒凉的夜幕里响起。

  她转头,看见他抱著那只沾满烂泥的断臂亲密地厮磨,心揪得发疼。

  「别这样,不悔儿。」她想把断臂从他怀里抽出来。

  他不依,甩开她的手,飞快跃出水沟,收拾妥一旁的人偶碎片,兴高采烈往屋里走。

  瞧著他孩子似开心的容颜,泪滑下她的颊,忍不住,她喊:「人偶永远不可能成为你真正的家人的。」

  他没听见,开心的脚步越迈越快。

  她目送他的背影消失,泪如断线的珍珠滚落不停。

  除了齐珞薰外,还有一个人也注意到了伊悔的异常。

  伊靖染从阳台上观察到儿子的一举一动,一颗惨遭无边愤怒冰冻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戳破,滴滴答答落下点点鲜血。

  他的儿子,还记得初发现妻子怀孕时,他们是如何的欢欣?

  但伊悔偏偏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

  他知道生病不是儿子的错,然而因为受不了众人同情、蔑视、唏嘘……等各种眼光;再加上那无止无尽的恶意谣言,他被击倒了。

  他恨,明明只是生了个儿子,为何会搞到家破人亡的地步?

  所以明知不该将罪过归到伊悔身上,他还是忍不住想,若没有伊悔,他的人生当会何等顺遂?

  他,好怀念那段无忧无虑、快乐幸福的日子啊!

  因此才会一见儿子亲手塑造妻子的人偶时,瞬间崩溃,将人偶从阳台上丢出去,任它摔成碎片。

  瞧见儿子悲伤的眼神,他仿佛回顾了痛苦的後半生:金发雪肤的伊悔出世,他父母气晕,坚持媳妇偷人,他怒上心头,与妻子争执不断。

  三日後,妻子从医院顶楼跳下,为自己的清白做最激烈的抗争。

  之後,他要求医院为儿子做检查,发现是白化症患者。

  伊悔确实是伊家的骨肉,他错怪妻子了,无限懊悔。

  然悲剧却尚未结束,伊家的故事成为街头巷尾、亲友邻居闲嗑牙的话题。不管他走到哪里,甚至是去加油站加个油、上便利商店买包菸,都会听到各式各样或同情、或怜悯、或指责,更离谱的是说他家造孽太多,才会有此恶报等传言。

  谣言像野火,瞬息烧毁了他的一切,凡与他扯上关系者,不论亲疏远近,包括他上班的公司都被卷了进去。

  他还清楚记得,将他自社会精英行列彻底打下的那场战役是怎么发生的。

  妻子死後一个月,他销假上班,突然发现,往昔会与他打招呼的助理、会计们全都不理他了。

  她们在他背後指指点点,说他大男人主义,也不查明事情缘由就逼死妻子;接著,连其他同僚都知道了。

  他们在背後叫他「杀人凶手」。

  期间,他很努力想要解释,一切纯属误会,他真的无心逼妻子去死。妻子的去世,他比谁都难过。

  但没有人相信他。

  三个月後,不知是谁告的密,各报章媒体以大篇幅报导了整件事,他们大力疾呼社会大众要关怀弱势团体,不要歧视白化症患者,却赔上了伊家一家大小的隐私和名声。伊靖染连同他的父母亲友全被贬成了最卑鄙、自私的冷血怪物。

  而事实上,他们不过犯了一个很多人都曾犯过的错——无知。谁没有呢?哪个人敢自称无所不知,永下犯错?没有,可是整个社会却把打压他们当成为他去世妻子伸张正义的手段。

  接踵而来的事就像一场噩梦,他父亲被迫提前退休、母亲遭妇女会删除资格、妹妹谈妥的婚事被取消,他则被上司约谈,说他败坏公司名声,不管他如何解释、苦苦恳求,那条平步青云的路终是被斩断了。

  他从副理直接被降成普通的业务,真想辞职不干,可砸了饭碗,他拿什么养家 ?没办法,只得咬牙忍下所有屈辱,开始一段明知无望,却不得不接受的生活。

  就单单为了一次的失误,他没了家庭、丢了事业、少了朋友……人生彻底改变,他何其无辜?

  好恨、好恨、好恨——

  无数的夜里,他向上天祈祷,让生命重来一次,他不要孩子了,只要原先幸福美满的家。

  可不管他如何祷告,已经发生的事都没办法重来,他只能接受。

  蓦然想起方才将妻子人偶丢下时,伊侮痛彻心肺地问了他一句。「爸爸不是希望妈妈能回来与我们一家团聚吗?我帮你实现了,你为何要破坏它?」

  他觉得浑身冰冷,伊悔、他的儿子疯了吗?人偶岂可取代一个活生生的人?

  可伊悔似乎很认真,他怀抱人偶时那股疯狂的模样连他这个做父亲的瞧著都心惊。

  第一个浮上他心头的想法是——送伊悔去就医。

  但下一秒,他想起过去那永无止尽的流言伤害,他却步了。

  打死他都不要再过一次那种被指指点点的日子。

  他该怎么办?不停地在房内踱著方步,他觉得才平静下来的人生又将兴起巨大波澜。

  好怕好怕好怕,一颗心怎么样也没有办法定下来。他再也无法与儿子相处下去了。

  可是,他能做什么来挽回这得来不易小小的安稳?把伊悔锁在家里,不准人见他吗?

  伊悔毕竟是他儿子啊!任谁也忍不下心如此对待儿子。

  他做不到,好後悔自己回来,不知道不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他宁可做只缩头乌龟,也不想操烦这许多事,他已经受够这种一波方平、一波又起的麻烦日子。

  他什么事情也不想管啊,可恶——

  铃——

  突然,一阵电话声惊醒了他。

  伊靖染摸向口袋里正叫得震天响的手机,在这夜半时分里,谁会打电话给他?

  「喂……经理!」他接起电话,察觉对方身分,吓一大跳。「对不起经理,我明天一定会早些去公司将今日延宕的工作做完。」

  「那点工作没什么啦!我打电话给你是想问你,你儿子叫伊悔对不对?」

  「呃……是啊!」心头一片忐忑不安,无缘无故,经理干么打电话问候他儿子 ?该不会又想追究多年前的事吧?还是他有个疯儿子的消息外泄了?

  天哪,千万不要,再经历一回谣言漫天飞的日子,他一定会自杀。

  「恭喜你儿子做的人偶在世界大赛上得到首奖。」这次,上天似乎听见了伊靖染的祈祷,经理提的是另一件事。「那一组作品现正在美国展览,得到很高的评价呢!」

  「啊?」几时发生的事?他怎全不知晓?

  对方继续说:「你也晓得,董事长和总经理对於收藏艺术品都很有兴趣,难得我国有如此杰出的艺术工作者,他们一定会倾全力提携。这是你和你儿子的大好机会,只要你儿子肯出让几尊人偶,价钱方面好谈,公司绝对不会亏待你们。」

  「啊?」运转不灵的脑子过了好久才搭上线,他抖著声问:「经理的意思是,想买我儿子做的人偶?」

  「是的。有问题吗?」

  「没问题、没问题。」依稀间,他似乎看到了解决伊悔疯病的方法。人们都晓得,艺术家总有些怪癖,所以不管他们如何地任性与痴狂,只要不是太过,都可以被接受。

  因此,只要伊悔成为艺术家之流,即使他的行为有些小小的脱轨,也不致构成大问题,或者还有可能被称为有个性呢!

  伊靖染很快乐地为伊悔决定了未来的出路,并相信儿子会欣然接受。「经理放心,我这就去跟我儿子说,要几尊都行。」

  「那就看你的喽!」电话挂断。

  伊靖染开心得双手直发抖,十多年了,他忍耐了六千多个日子,晦暗的未来终於再现曙光,只要有人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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