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梅舒城终究是商场上打滚多年的老手,不会大剌剌让她难堪,何况她是金主的宝贝千金,开罪不得。
"步姑娘只是来向我学习经商的方法,我与她自然没有太多闲暇花在享受美景之上,有的只是商讨着怎么让自家帐簿多几笔进帐。"他收回视线,不让自己的眼神呈现出与他的话全然相反的情绪,"让莲儿小姐见笑了,这些铜臭话本不该让你听闻,否则岂不坏了莲儿小姐这几天在梅庄的好兴致。"
"原来她只是来向你学习的……那今儿个下午?"
"还不是见她得罪了薛状元,我将她领回帐房去好好'训诫'了一顿。"只是后半段的香艳,他可没兴趣和赵莲分享。
赵莲似乎确信了梅舒城对步奷奷没有任何异常情愫,这才收敛了架子,恢复小女人娇态。"看不出来梅公子也会教训人。"
"每个梅庄人都被我教训过了,你可以一个个问问。"这是实话,出了梅庄,他彬彬有礼、进退合宜;关起梅庄大门,他可不会将从商那套守则给牢记,大吼大叫是他惯用的教训手法。
"……那步姑娘不是梅庄人,你不也教训她?"
梅舒城笑而不回。
他不只教训她,还把她当成所有物,不容别人沾染半分,所以才会在看到她和薛远谈笑之际大动肝火。
她不是梅庄人,他却用对待梅庄人的方式对待她,并且还那么自然而然。
"她自是不一样的。"
然而,怎么个不一样法,梅舒城没有说。
不仅赵莲满腔困惑,连深夜难眠,起身到牡丹园圃贪拜月华而无心听闻的步奷奷,也在花丛外一头雾水。
她,是不一样的?
怎么个不一样法?是不如其他姑娘来得婉柔温驯,还是比不上她们的娇美轻灵?抑或……
步奷奷不由自主地将右手轻搁在锁骨上,熨贴着某件穿系在颈间红绳上,被衣料遮掩住的物品,珍惜万分。
待她再抬头,却见赵莲已在两名丫鬟的搀扶下回房,脸上的不快应该是来自于梅舒城那句请她休憩的有礼逐客话语吧。
梅舒城吁了口气,因为赵莲的退场,才得以小人嘀咕一、两句:"该开的豆儿不开,不该开的豆儿乱乱开,真麻烦。"这就是俗称的烂桃花吧。
"唔……你是谁?"
一句带着睡意的话语震醒步奷奷的冥想,也牵来梅舒城的注目,他看向步奷奷,而她望向身后三步远的男人。
那男人正努力睁开快闭合的眼,无论再怎么秀气儒雅的容貌都被此时睡眠不足的愣傻样给破坏殆尽。他仅着单衣,连件薄外褂也没披,垂散的墨黑长发随着夜风轻拂飘荡,在这深夜时分倒有数分索命鬼魅的模样。
步奷奷那句"鬼呀"还梗在喉头,梅舒城率先出口的叫唤让她硬生生吞下惊声尖叫。
"小四。"
"唔……大哥……"梅家小四拖着虚浮的步伐,胡乱揉揉眼,才勉强将视线定在梅舒城脸上。"我……"
他跨开小小一步,却蓦然瘫倒,步奷奷只来得及抽口凉气,根本挽救不及那个快和地面相亲相爱的梅家小四。
梅舒城箭步冲上前,将梅家小四结结实实地搂在怀里。
"大哥……"梅家小四用一种过度亲匿的撒娇动作攀在梅舒城身上,双臂挂在他颈间。
"小四,你怎么醒了?你……提早了……六个月清醒。"不到冬季,这个种梅的四当家怎可能会清醒,更何况是走出他自己的庭院?
"我饿了……"肚皮咕噜咕噜地支援他可怜兮兮的梦呓。
"没人喂你吃饭吗?"他向来安排几名贴身小斯伺候"春眠"的小四,不该让他饿着半分,更何况是饿到深夜醒来!
"我不知道……饿了……"梅家小四磨蹭到一个最舒服的位置,脑袋贴枕在梅舒城的肩窝,将全身的重量依赖在他身上。
"该死,我明天就替你换批机灵点的丫鬟或小斯!"
无力的声音再响起:"什么都好……我饿到没办法春眠了……"
"梅福!梅福!立刻弄桌饭菜出来!"梅舒城朗声大喝。
"已经过了亥时,大夥早睡下了,别折腾下人。我煮清粥给你吃,可好?"前头那句是对梅舒城说的,后头那句则是问向整个人瘫软在他怀间的梅家小四。
"嗯。"梅家小四含糊应道。
"厨房在这边。"梅舒城打横抱起梅家小四,领着步奷奷前行。
屋檐下只剩几盏灯笼勉强照耀出园景,夜已深沉,满园的牡丹亦已睡下,恐怕梅庄醒着的人只剩下梅舒城和步奷奷。
昏黄摇曳的烛火投映着三人两影,步奷奷不住地偷瞄梅家兄弟的"情深"模样,一股莫名酸意涌上眉心,拧蹙了她漂亮柳眉。
在生起灶火后,她终于忍耐不住,朝身旁正轻哼摇篮曲的梅舒城发出疑问。
"他向来都用这种姿势赖着你?"
"是呀,向来。"梅舒城说得很轻,怕惊醒了梅家小四。
"他不是小孩子了,这样……梅庄没人说话吗?"看他们兄弟俩根本就快交缠成麻花了好不好?!
"说什么?断袖之癖?乱伦?他是我弟弟,哥哥疼弟弟容得别人置喙?何况是子虚乌有的事!"梅舒城明白她真正想问什么。"再说,他不是只赖着我,小二、小三都是他贪赖撒娇的对象。"
"原来这是梅四当家的真面目?"
"相信我,小四在冬季不是这模样,绝对会教你刮目相看。他这只猛虎只在腊梅时节发威,其余时刻都甘于成为病猫。"
"很难想像。"这副德行的家伙在清醒后会有多大改变,她才不信咧!
"虎兄无犬弟呵。"一句话吹捧了自己,也褒扬了梅家所有兄弟。梅舒城轻拍着梅家小四的背,又是骄傲又是疼惜,那神态,活脱脱像爹爹对待孩子般。
"你……看起来像他爹。"她诚实说出所见心得。
"长兄如父。况且我爹过世时,小四不过是个两岁半的娃儿,对他而言,我的存在应该也是偏像于爹亲吧。"见钱眼开的势利此时在梅舒城脸上难见分毫,剩下的只是为人父兄的温柔光彩。
他的口气虽轻松,但听在步奷奷耳里却是一阵又一阵的揪心。那时……他也不过才八、九岁,也还是个孩子呀……
一个家庭的担子压在八、九岁大的孩子身上,包含了他爹娘生前积下的负债和三位稚弟的教养,那沉重压力怕是连成年男人都不见得能承受,身为孩子的他却扛了下来,而且做得如此出色。那段日子的她仍只是个未成形的生命,但从她所听闻来的"梅舒城传奇"拼拼凑凑,她知道幼年的他过得辛苦,即使现在从他身上再也无法探知当年的刻骨风霜,只剩下勤俭贪财的"恶习"……
一想到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吃尽苦头,只为温饱全家……
一想到那样的他不曾体会过何谓撒娇、何谓童年……
她觉得,好不舍。
"当年的日子过得很苦,是不?"步奷奷搁下正在搅和锅里汤水的竹筷。
梅舒城似乎颇讶异她有此一问,从梅庄的生意蒸蒸日上后,谁也不记得他曾落魄得如此彻底,众人侃侃而谈的只不过是他窜上成功的过程,而成功背后的心酸,只有梅家兄弟刻骨铭心。
苦吗?当然苦,若不苦,他不会立下鸿志想跳出绝境,更不会在跳出之后依然如此害怕再回归原处──在此时、在她面前,他怯懦地承认,他真的害怕,害怕那段苦日子;害怕三个弟弟只能啃着半颗硬馒头度日,三人六目中是极力想掩饰的饥寒交迫,他们不想让他更辛苦,而他却是负疚于他们的体谅。
"当然苦……"梅家小四在睡梦翻身间插话,"比生啃黄连还要苦上千百倍……"接着,轻鼾取代话声。
梅舒城与步奷奷凝望无语,厨房内只有柴火劈啪声及锅里米汤沸腾的声音。步奷奷重拾竹筷,搅弄清粥。
"苦的人是你大哥,你在凑什么热闹。"良久,她才对梅家小四这般说道。
"小四也苦过。"梅舒城为爱弟辩护。
"但我相信他的苦绝对不及你的一半,在他真正懂事之后,梅家的生活已经开始获得改善。论苦,梅庄里有谁能及你?"
梅舒城因她口气中那股为他打抱不平的意念而笑,但他仍开口纠正她,"小四懂事得非常早,在梅家生活改善之前,他已经是个懂事的小大人。"微垂着脸,灶火无法照清楚他的神情,带笑的口吻没变,"有时候最苦的人不是付出辛劳那方,而是将一切看在眼底,却没有足够力量帮忙的人……我的苦,只要咬咬牙便能承担下来;他的苦,却是咬碎了牙也无法改变丝毫,你说,谁比谁苦?"
步奷奷默然,知道自己方才失言了。
她不是梅家人,根本无权评断梅家里谁吃的苦多、谁吃的苦少;她不是梅家小四,又凭什么认定他不曾体会过梅家最苦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