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能是允宽,绝不是别人啊!既岚激动地探出身去,手中的牌子上下挥舞,大喊大叫起来:“允宽!允宽!赵允宽!”
他侧过脸来,一抹诧异,不信、惊喜的神情,迅速飞入他的眼底:“既岚?”
既岚恨不得敲破面前这道透明的隔墙,冲进去——这一刹那,他把自己来接机的任务全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不旋踵,赵允宽已走至他跟前,脸上掩不住兴奋之情。
“好小于,你看起来很好嘛!你这小子,这些年来混到那里去了?哇,看到你真太高兴了——”他兴奋得语无伦次,只是紧抓着赵允宽的手臂,上下晃个不停。
允宽不觉笑了,“这么多年了,你怎么一点也没变,还是一副毛毛躁躁的样子?”
“看到你太兴奋了嘛]真是太久不见了——走走走,到我家去!咱们可真有得聊了!”
“现在不成吧,既岚?”允宽失笑道:“你不是来接人的吗?
而我……”他的话突然中断,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打量既岚手中的牌子,“修群建筑公司?汉斯·赵?老天,既岚,我不相信——”
汉斯·赵?既岚瞪大了眼睛,他还以为是汉斯·超呢,“是你!”他不敢相信地道,“我要接的人就是你?感谢上帝,这简直……我还担心我的德文不够用呢!”他拼命地眨眨眼睛,终于忍不住大笑出来。
允宽也笑了。眼前这人是他熟知的沈既岚,那个明朗、热情、没有心机的沈既岚,八年的岁月并不曾在他身上刻下什么痕迹。他依然高大结实,浓眉下一对闪闪发亮的眼睛,笑起来一口漂亮的白牙,充分表现出他自学生时代便一直拥有的、干净健康的气质。允宽紧紧握住他的手,诚心诚意地道,“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既岚。”
既岚重重地捶了他肩头一下,一手提起允宽的行李箱,一面往外走,一面叽呱不停,“真没想到他们派来的人会是你,你的表现一定很杰出,对不对?其实你一直就是最出色的。我只是没想到你会进结构公司做事,又正好接下中德合作的这个案子。但我真高兴来的是你,和你合作一定很愉快——喂,你要回国,怎不通知一声啊。”
允宽失笑道,“怎么通知?我又不知道你在修群建筑师事务所,再说,你们家好像搬了,不在原来的地方。”
既岚重重地敲了一下自己的头,“是啊,我们搬到天母去了,就在你出国半年后;新房子很宽敞安静,你会喜欢的。”
“喜欢什么?”
“得了,允宽,”既岚瞄了他一眼,“你以为我会让你去住员工宿舍或是观光饭店呀?我们可是十几年的交情了,我家还不就是你家?何况你在台湾根本没有别的亲人——你不要跟我辩!我们家两间客房随你挑,你要是不满意,我的书房也可以让给你,只有卧房不行。嘻,”他又笑出了一口白牙,“因为卧房不是我一个人的。”
允宽震惊地挺了一下背脊,“你结婚了?什么时候?”
“都结婚四年哕,我儿子都两岁了。哎,这话题一扯可就没完没了,咱们可不能老站在这儿,我去把车开过来。你还没吃饭吧?待会儿先一起去吃——”既岚连珠炮般说个不休,一面走还一面回头喊上两句,允宽看他没入人群里,不觉摇头笑了。
夜色已经很黑,雨却渐渐变得很细。既岚一面开车,一面兴奋地谈起自己的恋爱、结婚以及儿子的事情,“不是盖的,我儿子真的很可爱,像我嘛!对了,别光说我,你结婚了没?”
允宽摇头。
“没有合适的对象是吧?也难怪,德国的老中太少。怎么样这次回来,物色一个太太再回去吧,对了,你记得小雾吗?”
既岚只顾着自己说得高兴,没在意到允宽放在膝上的双手突然紧握。
“你妹妹?记得啊!”允宽真希望自己的声音听来够正常,他艰难的吞了一口口水。天,他怎么可能不记得!那个短发覆额,娟丽无以伦比的女孩!笑起来一边一个洒窝……
“那个丫头今年都二十七啦,还不结婚,可把我妈给急死了,一天到晚跟我说:既岚哪,你们公司里有没有比较出色的年轻人,给小雾介绍介绍啊!天知道,我不是没帮她介绍过,可是那丫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除了前面两句之外,既岚说了些什么,允宽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小雾还没结婚……他抿紧了嘴角。那是他从来不敢去期望的事情。
她怎么可能还没有结婚呢?她是那样美丽而明亮的女子,早在大一的时候,追求者就已经多如过江之鲫了……她一定早就嫁给了某个深爱她的人,有了甜蜜温馨的家……他一直是这样坚信的。在德国的八年里,每当他被孤独寂寞催逼得彻夜不眠的时候,想她想得胸口发疼的时候,他总是这样地说服自己,告诉自己没有做错……但是,她竟然还没有结婚!
他紧紧闭上眼睛,徒劳地想将那镂刻在心头上的容颜驱逐出去。别傻了,赵允宽!他斥责自己:难道你会天真得以为她不结婚是为了你?八年可不是一段短时间啊!当年那一段,只不过是少时的感情罢了,凭什么以为她还会在乎?像你一样地在乎?她……
“允宽!允宽!”既岚推他,“你怎么了?我刚说的话,你有没有在听呀?”
他猛然回过神来,“对不起,我想我有点累了。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在说,我把你带回家去,我妈一定会很高兴。我还可以交交差,说我又给小雾介绍了个有为的青年呢!喂,咱们说不定真的会变成郎舅哦!不是我自夸,小雾是个很不错的女孩啦。老朋友,追吧?”
允宽的血色白脸上褪去,“别——别开玩笑。”
既岚奇怪地看他一眼,允宽知道自己小题大作了。他俩自高中起就是好友,什么玩笑没开过,几曾把这种话当真了?
他只庆幸夜色里既岚看不出自己发白的脸色,“哎——我真是在德国待久了,快和砖头一样方方正正了,是不是?”
“不要紧,我带你多吃几顿好的,很快就又会把你泡得油光水滑——说真的,今晚想吃什么?”既岚审视着路面,滑下交流道。台北的灯光像雨后的星子,由疏疏淡淡渐渐热闹起来。既岚的车很快就没入车水马龙中。
第二章
夜色下的台北灯光辉煌,从西餐厅二楼临窗的卡座向下看去,来往的车灯便像是晶亮游走的灯球,在海面上滚动流走。每一盏灯后面都隐藏着一个故事,我之看人,正如人之看我……沈于岚无意识地在玻璃杯上画着圆圈,心不在焉地听坐在对面的孙毅庭说话,说着商场人物之种种。这本来也是个有趣的话题,而且安全。于岚对着自己笑了一下,安全的话题,不必牵涉到自己的感情、思想、评价的话题。她突然觉得好累。
今天一整天,他们在一起吃了中饭,看了一部电影,聊天、讨论电影的拍摄技巧和情节内容,又一起吃了晚饭——典型都市人的约会方式。不能说是无聊,只是完全碰不到心里。毅庭聪明博学,是个绝佳聊天对象,只是……和他聊天的,不过是那个也聪明、也机智、也受了高等教育的沈于岚,至于那个女孩,那个能哭能笑、会在阳光下骑马、会为了一朵小花落泪的沈于岚,早不知道失踪到什么地方去了。也许是,八年前就死了罢;也许是,躲在内心的那个角落里反抗这个沈于岚吧。也许……
于岚叹了口气。你还要怎么样呢?这不是你自己选择的吗?你自己说过不再相信爱情的呀J你从他身上要求的也不是爱情呀!一切都如你所想的在进行,你还要怎么样呢?
但她真的觉得好累,毅庭温和而有节制的声音现在听来突然变得如此地不可忍耐。她想将杯子摔在地上,想叫他住口,想冲出门去,在大街上奔跑——但她只是深深吸了口气,举起手来阻挡他,“我累了,毅庭,送我回去好吗?”
“回去,现在才刚过八点——”
“拜托,毅庭,”于岚克制着自己不要猛然站起,“我真的累了。”
毅庭沉默了一会,然后展开一个微笑,“当然,这毕竟是我们第一次维时颇长的约会,我不应该太急,对不对?”他站起身来,拿起帐单。
回程上,于岚一直很沉默。这是不公平的,她自己也知道,她不应该这样对待毅庭。但是她没有办法,她只觉得自己已分裂成两个人了,内在的那一个一直在冷眼看着外在的那一个,而今内在的于岚已经得势,使她愈来愈不能维持她的有礼、温文……该死!都是那张图片!
车子来到天母,于岚的家在一片别墅区的东端,一栋漂亮的欧式石砌洋房,有整洁的庭园和车库。车库一向由父亲——名律师沈刚——在使用的。后来既岚也买了车,就总是把车停在这一小区别墅西面的公用停车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