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宽走了进去。
于岚没有抬头,她还在专注地看着桌上摊开的文件,孙毅庭也没有抬头。他在于岚身边,正专心一致地在解释一些什么东西。允宽不觉蹙了一下眉头,想起外面那些人奇特的反应。就在此时,孙毅庭的解说告一段落,抬起眼来,两个男人的视线碰个正着,孙毅庭明显地震动了一下。于岚也在同一时间内发现允宽的到来,她在惊讶中微笑,正要招呼他孙毅庭却抢先了一步。
“啊哈,赵先生,是什么风把您的大驾给吹到这儿来了?他皮笑肉不笑地,一双手有意无意地搭上于岚的肩膀,“到底是归国学人,到那儿都饱受礼遇,上班时间可以如此自由自在。像我们这些坐办公桌的人哪,可就没有这种福气了。你说是不是,于岚?”
于岚尴尬地侧了一下肩膀,却没能将孙毅庭的手避开。而她也不好做得太明显,只有任他的手留在原地,她太明白孙毅庭这些日子来心里所受的折磨了,对他现在表现出来的攻击和发泄,不忍心再作任何的责备。
该死,小雾,她慌乱地责备自己:如果你方才肯向他解释,自己和允宽之间并不是他想像的那种情况就好了!现在也不会出现这种局面……但我是没有义务向他解释什么啊!更何况,谁料得到允宽会在这个时候来找自己?于岚焦急地抬眼去看着允宽,眼里带着抱歉和请求:请你不要和他计较,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允宽的眼神变得冰冷了,他满心高兴地跑来找她,谁想会碰上这种局面!先是一大群人的敌意,现在又是这样的言语。难道孙毅庭对小雾不曾死心,还在继续追求她吗?难道小雾终于被他打动了吗?难怪整个杂志社的人都排斥我,因为我是他们之间的闯入者!允宽的眼睛眯了起来,愤怒的情绪霎时蒙蔽住他清澈的理性,他本能地还击了:“我一向知道工作能力和工作时间成反比的——在别的地方也一样。所谓规矩,只是人们用来保护自己的堤防而已。”
孙毅庭嘴角浮现一个扭曲的微笑,“这就是你自以为对任何事都可以予求的原因吧?”他尖锐地说,“难道你不曾听说,天才和疯子往往具有同一张脸孔?”
允宽冰冷地看他,“当然,不同的是前者清楚自己的界限,而后者一无所知。”他的言语也像冰一样的冷漠。血色自孙毅庭的脸上褪去,他知道自己完全被击败了,而允宽不再理他,径自转向于岚。
“吃饭去吧,小雾,午休时间到了。”
怒火自于岚脑中升起,他在用什么口气和她说话!
命令的、占有的、强制的……他以为他是什么人?她的主人吗?还是她的君王?
更过分的是,他竟然完全无视于她的求情,当场给孙毅庭这样的难堪!毅庭的攻击固然盲目孩子气,但那只是因为他所受的太过不堪。他根本没有必要作这样尖锐的反击!于岚真想对着他大吼,“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但她没有这样做,她所受的教养,她本身的个性,都不容许她在孙毅庭面前惹一场争端,她只是愤怒地瞪了允宽一眼,回过头去看那遭刺伤的孙毅庭。她的眼睛里有抱歉、有安慰,有那么多无可奈何,有那么多怜惜和歉疚……
孙毅庭仿佛被雷电当场劈下,本已惨白的脸完全变成了铁青。这样的怜悯和歉疚,对一个男子而言,是如何不可忍耐的施舍啊?何况是在自己的情敌面前?更何况,他才刚刚被这情敌击倒过?孙毅庭闷吼一声,猛转过身,冲出了办公室。
门“砰”的一声大响,震动似乎良久方息。
于岚愤怒地回过身来。
“你太过分了!”她咬着牙道,“谁给了你这种权力,跑到我办公室来侮辱我的朋友?”
“如果你不健忘的话,是你的朋友先对我开火的,”允宽把“你的朋友”四个字吟得好重,“我不过是反击而已。”
“反击而已!”于岚冲口而出,“你这小小的反击已经把他给击成碎片了!你怎能忍心做这样的事?你看不出他会那样桐待你,只是因为——”
“因为他把我当成情敌?”允宽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因为于岚对孙毅庭明显的袒护而愈来愈激怒,“他凭什么把我当成情敌?除非你给了他这样做的身分和理由!”
于岚无法招架地僵立着,允宽的眼睛愤怒地眯起。
“告诉我,小雾,”他往前欺近了一步,声音里隐隐透出危险的讯息,“你——给了他这样做的身分和理由吗?”
于岚气得全身发抖,这个人有没有脑袋呀!她拒绝孙毅庭时,他是亲眼看见的!这段时日以来,她根本没有出去约会过,他也是知道的,如今竟然表现得像一个—一像一个——于岚高高地昂起来,怒火在她眼中闪烁。
“你又凭什么问我这种问题?是不是你自以为有了这样的身分和理由?”
允宽的身子震了一下,嘴唇抿得像个铁尺画出的“一”,于岚话才出口,便觉自己说得太重,急急将嘴巴掩住,空气里一时间只剩得异乎寻常的静默。
就在此时,街口传来一阵刺耳的紧急煞车声,接着是车子碰撞的声响。于岚离窗口只有几步远,本能地移过身去瞧。
只看上一眼,她的脸色便整个刷白了,允宽投给她询问的一眼,于岚抢过桌上的手提袋,颤声道:“毅庭·是毅庭的车……”
“啊?”
于岚深深吸了口气,猛然打开办公室的门,冲了出去,允宽紧紧跟在她身后,低声说:“小雾,不要太紧张,你很可能是看错了,又或者那根本是别人的车,同样的车满街都是……”
于岚摇摇头,又点点头,脚下的速度可一点也不曾放缓。
午休时间,办公室里反常地都是人,倒像是不约而同留下来的,当然也已经有人注意到街口的车祸了,这时正匆匆忙忙往外赶,一时间整个办公室便像一锅沸腾的开水。
街上早已乱成一片,细雨挡不住人们围观热闹的兴致,车祸现场外挤了好一圈人,一辆斜岔出去的小货车横挡在路上,打开的车门旁站着比手画脚、毫发无伤的司机,正提高嗓子骂:“他妈的,那有人这样开车!明明是红灯,还硬往前闯,还好我闪得快,要不早他奶奶回老家去了!不会开车就不要开嘛!什么玩意儿!”
另一辆车,大概是在发现自己闯了红灯之后,拚命掉车方向盘,却又转得太凶,硬生生撞上安全岛去了。满地的玻璃碎片莹莹闪闪,驾驶人瘫坐在椅子上,面孔朝下地埋在方向盘里,自侧面看去,只看得到他额际鲜血直流,却不知道人是死是活。虽然看不到脸,从那衣着及身量上来看,准是孙毅庭无疑。于岚脸色一白,差点摔倒在地上,允宽连忙自一旁扶住她。
这时救护车和警车都已经赶过来了,他们打开车门,把孙毅庭抬出车子,于岚站直身,轻轻推开允宽,排开人群,直直地朝救护车奔去。
允宽看着她奔向救护车,和医护人员说话,跟上了救护车,车子驶离车祸现场,呼呼呜叫的声音渐去渐远。行人开始三三两两地散去。允宽伸手摸摸头发,才发现一身都让细雨给淋湿了。
第九章
“沈小姐,病人已经醒过来了,你要不要进去看看他?”白衣白帽的护士走近于岚,低头看着于岚焦虑的脸。
于岚从候诊室的长椅上站了起来。
“我可以去看他?”她犹豫地问,“不要紧吗?他到底伤得怎么样?”
“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一些刮伤和擦伤而已。”护士小姐领着于岚向外走去,“不过,他有一点脑震荡,恐怕要住院两三天,继续观察。唉,真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开车的,不把自己的命当命嘛!”她推开病房的门。
两名警察正好走了出来,护士小姐点头道:“作完笔录了?”他们两人点点头,经过于岚身侧的时候,不约而同地看了她好几眼。
孙毅庭躺在床上,袖子高卷,床边的针架上挂着一只针筒,正在打点滴,他额上、下颚及头边都缠上了纱布,脸颊上有些地方血遗迹还未拭去,衬得一张脸白如医生的袍子。
听见有人进来,坐在床边作纪录的医生抬起眼来,把手中的本子合上,毅庭眼睛微睁,瞄了于岚一眼,便即闭上,蹙着眉头掉开,转动时似乎牵动了伤处,他眉头皱得更紧了。
于岚走到床前,低头看看他,即向医生望去,医生迟疑了一下,站起身来向外行去,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说。
“别和他说太久的话,也别让他太激动。”
于岚无声地点头,门在她身后关上了,病房里突然变得非常安静,天花板上的日光灯惨白地亮着,外面的天色却一点也沾染不上这种光芒,于岚简直可以听到雨声浸满病房的声音,她无言地注视着针筒,橡皮管中的药水,每隔几秒便“滴答”一声滴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