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没想到那套西装自尾牙之後就没洗过。
坏就坏在他以为一切安排妥当,等到下班才和阿本回去,那时要做其他补救、改装,已来不及了。
他脱下他的名牌西装放在阿本那,做“抵押”,然後穿上这身“味道十足”的旧西装,开著原来阿本有时用来载货的小货车,便来接孟廷。
而见到明艳照人、高雅的孟廷,他直想狠狠踢自己一脚。
孟廷正考虑要不要对他说,她上去换身简单、平实些的衣服。
他走到她面前,向她欠欠身。
“希望你不介意我开这么‘豪华’的车来接你,时间仓卒,我来不及为它的虚有其表做适当的掩饰。”
孟廷本担心她的穿扮令他尴尬难堪,十分懊悔她太刻意打扮。
她才是虚有其表呢。
她笑。“你的车和你一样特别,少安。”
倘若她的美令他心动,她的温柔和虚怀若谷,简直令他要俯於她裙下。
“孟廷,你才是特别的。”他声音沙哑,伸出手,“我们走吧。”
她挽著他,让他送她上客座。
车内弥漫著……杂味。
“什么味道?”
少安连关了好几次,总算拉紧了车门。
“我有时早上去果菜市场或鱼市场载货,兼差。”
这是阿本的回答。
阿本还有一句——“放心啦,我运送的果菜和鱼虾都很新鲜。”
孟廷好不心酸。
“你还兼差送货啊?”
“偶尔,偶尔。”他含糊答。
“很辛苦吧?”
“哦,我习惯了,还好。”
转了半天点火器,转得少安满头大汗,总算引擎不耐烦地怒吼一声,发动了。
孟廷几乎想建议开她的车。
虽然她开的不过是国产福特,但她怕伤了少安的自尊心,只好忍著车内教人作呕的气味。
少安的胃早已倒了过来。
“对不起,我常常洗车的,可是这些味道不知怎地洗不掉。”
“不要紧,不要紧,真的。你如此勤苦,令人敬佩。”
“你这么说,教我感到汗颜。”是他的真心话。
车子行进间,噪音不绝,摇摇晃晃,似乎零件每个部分都在互相擦撞,随时会化整为零。
孟廷面露微笑,没有抱怨,没有不满,泰然愉快,仿佛她坐在一艘豪华平稳的游艇上。
愧疚像只娱蚣在少安体内爬。他真想当下就坦承所有谎言,向她求婚。
沈雁说得对,少安是个勇气十足的男人。
另一件事,沈雁忖测错了。
少安并非软骨头,把她当金交椅。他若欲打动她芳心,应是极力表现好的一面,不是如此毫无矫饰。
世上恐怕只有金少安开这种车来追求女人。假如他有意追求她。
“这部车参加遇龟兔赛跑,输了。”他自嘲的说,表达他对车子漫步太空似的速度的无奈。
孟廷咯笑。“还好,今晚没有赛程,我不赶时间。你有急事吗?”
“我怕我们到时,餐厅打烊了。”
“唔,说不定我们当真早上六点才到,赶上早餐,便如你说的,吃到晚上六点。”
少安克制不住了。他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
“孟廷?我知道‘味道’不对,但是我现在很想对你说一句话。”
他无比温柔的音调令她心跳如飞。
“我暂时停止呼吸好了。你说吧。”
他先转脸投给她深情的一眼。
“我爱上你了,孟廷。”
她真的屏住了呼吸。
“其实顺序不大对,我应该先告诉你另一件事。或者我不该说的,我……”
“不不不,你该说。你说得很好,顺序也对,倒过来,就变成‘了你上爱我’,反而不通顺。”她急急说。
他怔了怔,爆笑。
她娇羞得脸庞赧红。
“你笑我,我太不知害臊了。”
他摇头,吻她的手背,吻她的手心,勾住她柔软纤细的葱指。
“我爱你,孟廷。和你在一起,我好快乐,好像我拥有全世界,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我也一样,少安。可是……”
“可是?”
“好像太快了,不真实。”
“不……真实?”他心虚起来。
“我是说……”她也是。
感情怎能建立在谎言上呢?
“你对我还不了解,少安。我是……我不是……”
“咦?有警察跟著我们。”
她也听到警察吹哨子的声音了。
警察的摩托车骑到少安驾驶门旁,做手势要他靠边停。
停好之後,他摇下车窗,等警察走过来。
“警察先生,我没有超速呀。”
“我知道。你的驾照和行照能不能给我看看?”
“当然。”
少安在西装和裤子口袋摸索。
糟了,驾照在他皮夹里,皮夹在他脱下来的西装裤後袋。
行照……行照在哪?
“我有闯红灯还是其他违规吗,警察先生?”他边在车子几个夹柜找行照,边问。
“没有。但是你的车後灯不亮,车牌快掉下来了,一路在地上刮,你没听见声音吗?”
“我去看看。”孟廷开门下车。
她绕遇车尾,在车子後面向警察轻轻吹声口哨,待他转头看她,她朝他勾勾手。
他奇怪地走过去。
“老沈,我们要去做特别采访啦,拜托拜托,赶时间,行个方便。”
警察认出她的声音,仔细打量眼前这位美女。
“哟,是孟小姐呀,打扮得像电影明星,我差点认不出来了。干嘛?访问谁这么隆重?可是怎么开这么一部破车呢?”
“我的车抛锚,路上临时向人借的,赶时间嘛,没办法。”
“你认识车主吗?”
“认识,认识,很熟。”
“那好,你叫车主赶快把後车灯修好,车牌这样吊著不行,先拆下来好了,记得要安装回去啊。”
“没问题。我们可以走了吧?”
“可以,可以。”
警察骑上摩托车离开前,还回头向回到车上的孟廷微笑、挥挥手。
少安还找不到行照,急得挥汗如雨,见状不禁一阵呆愕。
“你认识这个警察?”
孟廷淡淡一笑。“以前帮过他一点忙,我早忘了,他却记得我。没事了,我们可以走了。”
车子却无论如何发不动了。
少安被这部破车整得十分难堪,西装也脱了,领带也解了下来——说真的,他暗暗谢天谢地,它们令他难受极了。
西装还是小了半号,气味就不用提了。
“我们坐计程车去餐厅吧。”少安拿西装抹了抹汗,教霉味呛了一下。
唉,他这副模样成何体统?进餐厅不给人当叫化子才怪。
“前面巷子里有家面食店,卖的鱿鱼羹很有名的,我看我们走几步,去那儿吃,怎么样?”孟廷说。
他很意外她竟知道这样的小吃店。
小小不到三坪的店面,在一条不为人注意的窄巷内。店里很乾净,一个年轻男人在摊车前忙著煮食。
三张桌子,十二张椅子,座无虚席。
“哎,小姐,好久没来了。”男人热诚的向孟廷招呼,对少安点著头。“欢迎,欢迎。”
一桌客人正好起来买单走了。
男人赶快过来收拾桌面,让少安和孟廷坐。
她艳光四射,他狼狈万分,相对而坐,她仍然笑靥嫣然。
少安本来一肚子火,面子尽失,以为会食不下咽,孟廷的自然如春风,化解了他所有的窘迫难堪。
各人一碗鱿鱼羹米粉,两三样小菜,竟吃得胜过满汉全席。
少安还忘了皮夹,身无分文,便由孟廷付帐。
“下次我补请。”
要送她回家时,车子却又发动了。
“补什么?我很愿意下次再和你吃饭。”
一定要补。
补回他今晚因刻意做作以求符合他“身分”,反而弄巧成拙造成的缺憾。
“但是不要去餐厅。”
孟廷不愿他辛苦赚来的钱拿来请她去昂贵的餐厅。而每次出去都是她付帐,恐怕他会不肯的。
少安以为她要邀他到她的住所,兀自欣喜。
不料她说:“下次我们去你家,我来下厨。”
第七章
是谁说,机会稍纵即逝?
少安向自己发誓,坦承的话到了舌尖,真的,真的,不知为何,就是吐不出来。
於是又一个机会错过。
接著,便告诉自己:下次。下次我一定把握适当时间,向她坦白。
“金医生,你的西装你穿回去了,那我的呢?”阿本来他办公室找他。
他那天晚上回去,阿本不在,门户大开。
不过他那矮矮的违章建筑里也没啥可偷的。
“你的西装和领带统统送洗了。”
“哎呀,会把骨董的古味都洗掉了啊!”
少安把洗衣单据给他。
“哪,就在你家附近那家洗衣店,钱我付过了。洗衣店老板,看起来三十多岁,他认得西装哩,说和它的主人很熟。真不简单,一年送洗一次的西装。他记性挺好的。”
阿本脸红得烧上耳根。
“洗衣店老板的哥哥是做西服的,他刚好也在那。他说既然我是你的朋友,我若去做西装,他算我六折呢,是他开幕大特价时的折扣。我还沾了你的光。”
阿本搔著头傻笑。“歹势啦,你的五百块,我还你一半好了。”
“我付了三个五百块哪。不过没关系,说好了是租金嘛。哦,还有,你的车在修车厂。修好它的修车费,足够再买一部二手小货车了,比你现在那部性能要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