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倩容,仍在一堆妇孺之中,像个天使聆听着般,微笑起来又像圣母。她自己不过是个小女孩,为什么大家老爱黏着她说柴米油盐的家常事呢?
男人们喊着要重新出发,突然从林子裹跳出三个亡命之徒,他们的衣着与一般百姓无异,只是其中一个带着长枪,两个带刀棍,看起来狰狞凶恶。
“背对着我,手举起来,快点!”拿枪的领头说。
在一片喃喃抱怨中,大伙分别站好,不敢不从命。
“闭嘴!”领头的人又说:“神父,你们也是!”
智威和倩容靠着吉普车,用眼角看着歹徒抢夺财物,知道此刻不是说道理的时刻。智威缓缓地把手放在车内一本烫金圣经上,倩容不懂,他这会表演祷告又有什么用呢?
巴士的物品被搜得狼狈不堪,接着是人身上的东西。惊恐的寂静中,一个男人猛叫起来,想夺回 歹徒拿去的金炼和手表,一声枪响,那人立刻倒地,血溢流出来。
每个人都被震住了,还来不及喘一口气,一个妇女冲出来哭叫着。
“你们杀死我丈夫!你们杀死我丈夫!”
“再哭,我连妳也干掉!”领头者凶恶地拿枪对准她。
这威胁不但没有止住哭声,连几个幼儿也来凑热闹,弄得那领头者脸都发绿了。大家屏住呼吸,看着他一边咆哮一边准备扣板机。
倩容不知哪来的勇气,冲过去挡住女人说:“天主在上,她是个母亲呀!”
领头者枪一歪,子弹从倩容的裙边扫过,激起一阵尘土。
“别以为妳是修女,我就不敢杀妳。”领头者狂叫着。
又一个震耳的枪声,不过不是来自歹徒,而是智威。他红着眼冲上来揍那领头者,其他人也纷纷扑上前去制伏另外两个人。
三个抢劫不成的匪徒,被拖到森林密处,哀嚎声不断传来。
智威流着鼻血走出来,倩容急忙说:“你没杀了他们吧?”
“没有,我们只讲一报还一报!”他狠狠地瞪着她说:“现在轮到我算妳的帐!妳刚才充什么英雄?没防备、没武器地就自动往枪口跑,妳差点死了,妳知道吗?”
“我……她……”倩容结巴地说,“不是没事了吗?”
“妳要感谢上帝,我还带了一把枪!”他快气炸了。
“你怎么会有枪的?”她忍不住问。
“那是我聪明,很清楚自己要到什么地方来!不像某些笨蛋,没头没脑地,以为枪林弹雨中也可以郊游野 ? c。”他骂得声音都哑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原谅妳,妳这些莽撞行为足以让我心脏病发好几回 ,我再操心妳,我就是他妈的不得超生的大白痴!”
他的怒吼引来一些人侧目,倩容不敢再惹他,忙去照顾受伤的人。
女人的丈夫并没有死,只是子弹擦陂大腿,流了不少血。倩容替他止血,其他人则拾回财物,巴土整顿一下,又可以出发了。 他们这一耽搁,竟已过了中午。
和巴士的人道别,吉普车继续往萨城而行。一路上,智威仍铁青着脸,彷佛又回到在牧场时一样,对她充满着恨意。
倩容一直心神不宁地抚摸颈上的十字架,她由眼角看到那本翻开的烫金圣经,里头是空的,只有一个枪盒子。那么他的另一本圣经又装了什么呢?看他那阴沉的脸色,她当然很识相地不去询问。
***
通往萨城的大桥被炸弹毁了,弯折的钢筋和剥落的混凝土坠入滚滚的洪流中。
“这是马休神父预料的。”智威自言自语说。
“我们要怎么办呢?”倩容忧心地问。
“绕路。”他看她一眼,仍不打算多说话。
严格说起来,那并不是一条路,只是一个布满红土及石子的小道,他们唯一的指标是前人留下的辙痕。
车子走得非常慢,还因为高低起伏及坑洞而蹦跳不止,倩容从头到尾都抓得死紧,否则准会被震得七荤八 素。
他们太过专心于驾驶和路况,没注意到天空有大块乌云,正向四方全力扩散。树草大力摆动,空气中有潮湿的味道,林子蓦地暗下来,变得又沉又重。
“妈的,下雨我们就完了!”智威急躁地说。
倩容明白他的意思,这条路若有水流就成了河,在波涛滚滚中根本无法通行,吉普车卡在中间,成了进退两难的局面。
无论智威怎么生气诅咒,雨仍毫不留情地落下来,而且还是大滴大滴的打在泥土、叶片上,发出了强劲疾驰的啪嗒声。 水很快地淹没路面,轮胎愈来愈黏滞。
当闪电打雷不断的狂震森林时,智威说:“不行!我们必须找个地方躲雨,不然就太危险了!”
方才他们经过一个木屋,两人很有默契地在暴雨中狂奔,等到屋檐下时,已淋成了落汤鸡。
“有人在吗?”倩容在窗口叫着。
“没有人的。”智威说:“妳看,屋旁没猪没狗,前院的藤架都倒了,这家人八成也逃难去了。”
开门进去,木屋里果真空空如也,除了灰尘、蜘蛛网,什么都没有。
“快把湿衣服换下来,免得又生病了!”他将仅有的毯子丢给她。
倩容走到另一个房间,哆哆嗦嗦地脱下修女服,只剩下白色的长衬衣,再披上毛毯,感觉好多了。
走到外间,智威已快手快脚的清理石灶,引木燃火。
他的黑袍服也脱下来,身上只着内衣、内裤,尽管是很保守的那一种,但仍掩不住他优美健壮的肌肉线条,她呆呆地看着,脸不争气地红起来。
火熊熊的燃旺,他暖暖手才看见她,只淡淡的说:“衣服必须烤干,否则我们就装不成修女和神父了。”
她走近火堆,把衣服铺平架好。他则沉默地从袋子里拿出一些干粮,有几颗马铃薯就放在火边烤。
“很抱歉,又要吃马铃薯了。”他声音中没有歉意。
“已经很不错了。”她乘机说:“你不冷吗?”
“我比妳健康。”他简短地说。
由他的口气,倩容知道他还是不高兴。在这雨天火旁,两人完全孤立的情形下,敌意让人极不舒服。
“你还在生气吗?”她包紧毛毯,小心地问。
“当然!”他看着她艳若红霞的脸说:“我还要气很久,让妳明白,以后不准对我做这种事。”
以后?倩容来不及细想,只忙着解释说:“我冲出去是有理由的。她是个母亲,如果她死了,四个孩子谁来养呢?没有妈妈的小孩最可怜了……”
“那么妳死了怎么办?”他横眉竖眼地说:“妳有没有替妳的家人想?妳父亲哥哥会有多伤心,还有妳的朋友,和一些爱妳的……”
他戛然而止,倩容没注意到他的奇怪表情,很理性地说:“我死了,家人朋友自然会伤心难过,但并不会影响他们的生活;可是那个母亲死了,却会严重地损害四个孩子的一生,她的生命比我有价值多了。”
这是他这辈子听过最荒谬、最可恶、最刺心的一段话,他死瞪着她,像要吃掉她一般。
为了对抗他内心无来由的痛楚,他用气愤的口吻说:“如果妳不是伪装慈悲过了头,就是没有真正爱过任何人!妳的心太冰冷,不能体会别人为妳尝受的痛苦!”
“我……我没有……”她被骂得泪都快流出来,“只是我十岁就失去母亲,很能了解那种失去依靠的滋味……”
这是她第一次提到自己的身世,看她梨花带泪的模样,智威的气消了一半。
“妳父亲没照顾妳吗?”
“他很爱我,但不知道该如何带女孩子,所以,十岁起我就到教会学校寄宿,那是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他一反平日的滔滔雄辩,初次明白什么叫哑口无言,他好想拥她入怀,但此情此景,他只能递给她热好的罐头,说﹕“吃吧!”
雨持续下着,天黑时仍未止。
“我们必须在这里过夜了!”他望着窗外的雨说。
他一说完这话,倩容的心就止不住地混乱,一方面想和他独处一室的危险,一方面担心父兄又要多撑一夜,人有些昏昏然。
他把唯一的木板床让给她。倩容裹着毯子躺下,心里十分不安,想他一身单衣,又在湿地上,会不会生病呢?
“你这样能睡吗?”她忍不住问。
“不能的话,妳愿意把床和我分享吗?”他有些恶作剧地问。
室内一阵沉寂,她考虑良久才说:“有何不可,总比你生病好吧!”
接着又是一阵尴尬的空白,最后他站起来说:“是的,有何不可?我们又不陌生。”
他钻进毯子里,倩容立刻感到那股热气,他没有特意避开,手臂及腿都碰到她。薄薄的棉布经不住肉体的摩擦,赤裸肌肤的相触更如燎原的火,一下子,她就觉得他们之间比在石灶里燃烧的柴堆还要热。
他并没有动,但紧绷的身体显示他也感染到那种气氛。
漫长得有如一世纪,他突然转过身捱着她,眼光寻着她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