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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他的鹰也还在原处,没有因风吹雨淋而模糊。

  十八岁立志闯天下那一年,心就如鹏鸟展翅,希望能万里飞翔。所以,他的鹰昂着头,扬着羽翼,如今看来虽刻工稚嫩,但仍可感受那股凌云壮志。

  宗天面带微笑,左右欣赏着。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低语,在这四下无人的山中,甚至可以分辨得出是女子声。

  宗天站立不动,低语又来了,而且带着很明显的恳求与无奈。

  有人受困了吗?他踩过大石,绕过一截矮丛,那声音愈发清楚,像缓缓的铃响,有几分悦耳,应属于年轻女子。

  哈!果真是梳辫子的小姑娘!她一身粉蓝棉袄,背对着他,仰着头,可怜地对一棵树说着:“快下来吧!你这小坏蛋!再不回去,你准会被野狼吃掉!”

  宗天抬头一看,竟是一只小白羊。它不知用什么方式爬到那两三段枝哑高的地方,还骄傲顽固地俯视着他们,情况极为好笑。

  “你再不听话,我就不理你了!”蓝衣姑娘像哄小孩般说着。

  宗天忍不住笑出来,走向前一步说:“姑娘,让我来抓它吧!”

  女孩吓了一跳,猛然回头,结果把宗天也惊住了。

  天底下竟有如此相似之人吗?她那泛着桃红的脸,黑玉般光芒流溢的眸子,端秀的五官,那仙姿、那灵气,活脱脱就是琉璃河畔杏花林中的那位姑娘……

  只除了她稍高一些,脸尖瘦一些,唇比以往更红润,神情更戒慎……

  不!不是像,就是她!宗天由她眼中的疑惑思索,看出她对他仍存着印象。

  不用问他为什么知道,只因他们两个的对视绝非完全陌生的人。

  “姑娘,还记得我吗?那年在宿州镇琉璃河畔,你还唱过一首歌,说‘勿忘我’的典故给我听?”宗天兴奋地过了头,有点语无伦次。

  湘文是太意外了,脑中一片空白。

  “我这儿还有一样你的东西,是斗儿的奶奶送来的,一直想还你。”他摸着身上的口袋,才想起还在行囊中;他不愿放弃这机会,又急急的说:“我没料到会再见到你。你住镇上?是和你的家人在一起吗?哦!我真胡涂,连你的姓名都不晓得。我先自我介绍好了,我叫……”

  说时迟,那时快,一条白影闪过他们中间,往巨石冲去。

  是那只可恶愚蠢的小白羊,又不知以哪门绝招,自己下了树。

  “小坏蛋,你别跑!”湘文一慌,顾不了一大堆问题的他,还有尚未从惊愕中恢复的自己,就追上去叫道:“你等等,乖乖跟我回家!”

  一转眼,这半山腰又只剩下他独自一人。天呀!他没作梦吧?为什么他们每回相遇,都有意外发生,再留下许多费人疑猜的谜呢?

  等他想到要跟着跑时,山径已没有人了。他甚至连往东或往西走都没概念,只有绿树摇着,像在做藏匿的共谋。

  哦!至少这回她不是在水上,船嵩一撑就走人。既在汾阳,他的地盘,迟早都会再见的。

  但这世事也未免太巧了吧?他跑遍大江南北,望尽千帆,再没想到伊人竟会航向他不肯回返的故乡。早知如此……呃!也不能这么说,她只是一段缘,人生参商之间能再重逢,总是值得期待吧?

  她住汾阳,是汾阳人氏吗?宗天绞尽脑汁,把所认识的人一一过滤,是谁家有那样标致的姑娘呢?他再将目标锁定在镇上几家大户的千金,却怎么地想不起来。

  所谓女大十八变,即使是街坊邻居的女儿,他恐怕也认不出吧!

  不过,依照食棚掌柜的说法,她极可能是外地来的,由浙江到河北,竟落脚在此,不能不说与他有缘吧?

  宗天心情一好,步履开始轻松,所有旅途上的疲惫都消失了。

  湘文则坐在菜圃的围篱外,双脚再也走不动了。

  那人是谁呢?竟莫名其妙地就从眼前蹦出来,如同两年前一样,教她措手不及。

  她一直没有忘记他,虽然他黑壮一些,又穿棉袄戴皮帽,衣着如北方大汉,她仍很快就认出,他就是那位文质彬彬的吹笛男子。

  是他的双眼吧?总那么炯炯逼人,像要将她看透似的;还有他的动作,老是向前倾,只差没抓住她;而他的声音,急切热情,说出的话,常常是不合常理的。

  她见过这一类的人,属于新时代的,他们是革命家及理想家,想法及作为都与一般百姓不同。

  “那是男人的世界。”她的养母玉婉生前常告诫她说:“我们女人不一样,自盘古开天地以来,世道的改变都是为男人,与女人无关。我们仍然要生养孩子,守着家庭丈夫,既无法带兵打战,也不能三妻四妾。所以,你也不必学外头那些女学生,穷嚷着什么婚姻自由的,这不过是将自己逐离社会,落得众人嘲笑的凄凉下场而已。”

  申亮偶尔会和革命人士来往,也常带回一些新潮书报,甚至上西洋教堂,但他认为女儿该由妻子管,所以,除了在里小脚上坚持反对意见外,其余都不予置评。

  当湘文七岁许给夏家公子训之时,申亮因与夏家友好,也抱着玉成美事的心态。

  既有了人家,玉婉的管教更严格,也养成湘文乖巧温顺,娴静文雅的个性。

  她很崇敬那些走在时代尖端的人,他们有极伟大的作为,她也爱看那些建立新中国的书;但她是女人,一个订过亲的女人,所要做的就是顺服命运,不教家人蒙羞。

  当璇芝说出自己逃离夫家的故事时,湘文十分震惊,她不知道若夏家待她不公平,她又会有什么反应呢?

  至于他,那个吹笛男子,直觉上是个危险人物。两年前任意搭讪,今天又半路认人,他到底有何目的呢?

  一个温热的鼻子凑近她的手,小白羊变得安静,完全忘了方才的一场骚动。

  八岁的兆安用绳子套紧它说:“我保证它不会再跑掉了。”

  “好了,让它去找妈妈吧!我们也该回家了,免得二姊又来找我们。”湘文摸摸羊儿说。

  兆安有几分不舍,但他一向最听三姊的话,所以将羊牵回畜棚,还喂了一些草。

  见来抓鸡摘菜的张嫂已在等他们,湘文催着说:“明儿个再来吧!”

  “羊儿,你要乖乖哟!三姊说要罚你两天不能出园。时间到了,我再带你出去遛遛。”兆安煞有其事地说。

  湘文笑笑,关上菜圃的门。走几步,再往山径看看,她心里颇为担忧,不知道那个人又会在什么时候出现?更怕的是,他会不会影响她的生活与平静呢?

  ※ ※ ※

  宗天由后门,经马棚到花园时,才被家中的仆人发现。

  “大少爷回来了!”有人高喊。

  这一下子,原本聚集在前头药堂等着的众人,全往后厅来,宗天眼见爷爷、父母、弟妹们一个个出现。

  “你这孩子,连返家都要走后门!”秦孝铭半指责儿子说。

  “我猜他是想上山看我种的药草。”爷爷德坤说。

  “爷爷说的是。”宗天讨好地附和。

  进到厅里,他拿出行囊里的布料、土产、新玩意等分给众人,才有机会一一招呼。母亲瑞凤又多了些白发;大妹芙玉年将二十,出落得亭亭玉立;大弟宗义则脱去稚气,开始有男人味道;小妹芙蓉窜高一个头,变得最多。

  有德坤在场,话题难免就在医药中打转。

  “爷爷前一阵子患了风寒症,现在看起来气色很不错呀!”宗天观察说。

  “我哪是风寒,不过是年纪大了,精气亏损,以至燥毒为害,需要调理而已。”德坤伸出手,说:“你且来把把我的脉吧!”

  宗天知道这是考试,便缓慢而仔细地诊断,然后说:“爷爷的舌头略赤,舌苔少,脉象弦细,是‘阴伤型’中的肺阴不足,宜以养肺补气的汤药为主。”

  “哈!哈!说得好!这几年来,你算是把医术中望、问、闻、切的功夫都钻研透了。”德坤高兴地说。

  “孙儿出门在外,无一日敢忘记学习。”宗天恭谨地说。

  “你四叔还跟那个西医孙文在一起吗?”德坤问。

  “是的,四叔一直在为维护中国民主而奋斗,他最常提到爷爷教诲的一句话:‘良医上可医国,其次可医人’。所以,他非常努力地奔走革命。”宗天说。

  “革什么命,医什么国?我看他是不务正业!”秦孝铭终于忍不住说:

  “瞧你们这几年,闯出了啥名堂来?还不是光惹麻烦,教家人日夜担心。尤其你们老和西医混在一起,尽学些开膛剖肚的奇淫巧技,简直要破坏我们‘奉恩堂’的传统。”

  “爹,西医那套开膛剖腹,还真有它的道理,我就亲眼见过他们治好很多疑难杂症。就单他们止烧退热的药丸,还有治虐疾的奎宁丸,不必配方熬药,一颗就能治病,不是很神奇吗?”宗天说着,拿出一本薄册子,里面绘制着人形器官,“您看看,这是译自西洋的医书,是不是比咱们家那张嘉庆年间的‘人体脏腑图’还清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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