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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真的在乎我的安危吗?”她仰着脸问:“还是怕我和曾世虎串通呢?”

  “珣美,我们不是说好,不要再彼此猜忌了吗?你刚刚才讲,我不是会利用你的那种人;而我相信,你也绝不会出卖我的!”他有些气急败坏地说。

  “好嘛!以后我们之间再没有怀疑了。”她说。

  季襄仍不太放心,他为她费过太多心神,所以觉得有必要再进一步解释,“或许我最初的态度是很糟糕,但珣美,我是诚心地要带你离开富塘镇,更希望你在上海能够独立自主,一切平安。”

  “这也是为什么你留我在报社的原因吗?”珣美问出心中一直存在的疑点。

  “你不晓得,在上海车站你把金银手饰一股脑儿塞给我时,样子有多天真。我想,我不暂时收留你,你恐怕活不过两天。”季襄说。

  “我才不天真,事实证明,没有你,我也活得好好的!”珣美微笑地说。

  看她脸上得意的表情,他心中那股怪怪的感觉又升起。他从不是老师,也不再是英雄,她真的不需要他了,他在她的心头是否连一席之地都没有了呢?

  “是的,你并不天真。”他尽量掩饰声音里的怅惘,换一种想接近她的方法说:“如果你现在想回来参加我们爱国救国的组织,我们非常欢迎。”

  “不,我不回去了。”珣美迟疑了一会儿说。

  季襄的心陡然落地,如攀崖的最后一根绳子断了,内在的冲击超过想像。他只能问:“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自己不太适合你们那种紧张危险的生活。”她说:“反正爱国救国的方式有很多种嘛!我的志愿就是教育,中国有太多文盲,有太多战乱下的孤儿,都是我想帮助的人。你是用笔杆枪杆救国,我用社会改革来救国,虽然没有你们快速,但也是建国的百年大计,不是吗?”

  珣美还有一个私人的理由没说,那就是陈若萍。一个家庭只能有一位女主人,报社也一样。陈若萍向来都是排斥她的,再回去,还不是做那些琐碎的工作?她自认有更强 的能力,不必委屈,更不必为了讨好季襄,改变自己。

  一群鸟雀扑扑飞过,投下细乱的影子。

  季襄沉默了好一会儿,努力消化珣美的话,最后才用赞赏的语调说:“很好,我是前锋,你是后卫,我们仍是站在同一条阵线。”

  这时,有两个四、五岁的女娃跑来,似乎在争执一件东西,哭着向珣美告状。

  珣美蹲下来,很有耐心地排解纠纷,那口吻,那神情,都是他不曾见过的。仿佛她已不再是那十九岁稚气的少女,而一下成熟许多。这就是面具下的珣美吗?

  “你们乖乖不要吵,段阿姨赶明儿带你们去看放河灯。”她替她们擦泪说。

  季襄看得入迷,差点没听见珣美说的话。

  “我非进去不可了!”她说:“你不会再拒绝收我的钱了吧?”

  “哦!我替南方政府谢谢你。”他忙回答。

  “这是应该的!”珣美说完,就领着小女孩,提起水桶,向他挥一挥手,走回孤儿院。

  季襄慢慢转身,踏过草坪,心理想,就这样了吗?

  他和珣美的事情和平解决,却也分成两条不交会的轨道吗?

  骑上自行车,他仍频频回首,那灰石墙的孤儿院,砖红的敦堂,在林间忽隐忽现,现成一股拉回他的力量。

  史恩说是爱,西洋人的爱,爱入骨,爱入髓,爱得粉身碎骨,而这些,他早已经献给国家了。

  还是那句话,珣美的爱都不属于他的世界!

  季襄猛地加快速度,自行车以惊险的倾斜绕过弯角,但他依然没有慢下来,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一般。

  ***

  盂兰盆会,就是中元节超渡孤魂野鬼的大法会。上海最壮观的就是放河灯,在松江醉白池、嘉定汇龙潭、西园九曲桥……早聚集了许多放灯及看灯的人。季襄一班人躲在城隍庙附近的一栋古楼里,做最后的密商。由小窗可见荷花池里灯火闪烁,九曲桥上人头钻动,市场的闹声隐隐传来。

  “咱们也该去凑热闹,谁知道过了明晚,还有没有这机会哪!”有个工人说。

  “对呀!说不定明年我们也成了这些该超渡的好兄弟了。”另一个人应道。

  “拜托你们说点吉利话,好不好?”陈若萍抗议着。

  “他们只是想放松一下心情而已。”黄康说。

  “我是想去疯狂一阵,没见过这种奇景呀!”史恩转头问季襄:“你的意见呢?”

  “随便你们,别露了风声就好。”季襄心不在焉说。

  众人一一离去,季襄仍待在楼内。他不想出去,也不愿坐在那里,他最迫切想做的是见见珣美。

  明晚的行动是筹画了许久的,虽有成功的把握,但也有失败的可能性。一如他以前的几次任务,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慈母已辞,手足已别,多少年来已习惯了无牵无挂 。

  然而,这次不一样,他认识了珣美,尝到了生命中另一种魂牵梦系的滋味。万一他再也看不到后天早晨的太阳,没见珣美最后一面,会不会成为永生的遗憾呢?她的生命如初升的旭日,还很长远,总要叫她好好保重吧!

  那一刻,他心中再也没有别的念头,走到城隍庙前,叫了辆黄包车,就往教会去。

  沿途可见散聚在河岸旁的人,还有河上的灯。有的是红莲花形状,后面串着五颜六色的小纸灯,孤孤幽幽的,可达好几丈长,真像要入邈远黄泉似的。

  教会的坡下也有一条河沟,仅管窄浅,也有三三两两人在那儿拨弄着河灯。季襄突然想起珣美对小女孩说的话,眼睛便在黑暗中梭巡着。

  果然,她在一排柳树下,笑语比人影先到。

  “我这儿还有呢!一叶扁舟渡众生。”珣美用荷叶卷成船形说。

  “荷叶灯,荷叶灯,今天玩了明天扔!”一旁几个娃儿唱着。

  季襄向另一边的人,要了几根点燃的青蒿野草,轻巧巧地放到她们的灯队中,然后念唱:“篙子灯,篙子灯,今天放了明天生!”

  “是你!你怎么来了?”珣美闻声看见他,惊喜地叫。

  “我才该问你,你们信基督耶稣的,怎么也来凑这个趣?”季襄微笑地问。

  “我还没信,不过我们是偷溜出来的。”珣美看看左右说:“也该回去了。牧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干涉我们,但玩得太晚,他不生气都不行。”

  几个保姆分别赶着院里的孩子,爬上小坡,珣美很自然地就和季襄走在最后面。

  夏末的夜,带着初秋的凉意,一轮银亮的月挂在树梢头,拂照低垂的草、茂挺的林木。远处已有早发的桂花,散出清秋时节才有的香味。

  “你在这个奇怪的时候来,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呢?”珣美忍不住又问。

  “奇怪?我以为就我们认识以来的种种,这算很正常的拜访了。”季襄逗着她说。

  珣美一想,噗哧地笑了出来。

  “你总叫我纳闷,有时像个小女孩,有时又像很成熟独立的新女性。”季襄说:“不过你照顾孩子的耐心和爱心,以后保证是个好老师。”

  “我娘只生我一个女儿。你也知道,我爹妻妾多,大家总勾心斗角,没有什么亲情,所以我一直希望有个单纯又充满爱的地方。吴校长办学校,就给我很大的启示。”她突然想到说:“对了,吴校长因我们的事而离开富塘镇,你有她的消息吗?”

  “她回到她的故乡,继续从事教育工作。”他说。

  “我真觉得好抱歉,害她受到这种委屈。”她说。

  “不必抱歉,吴校长在全中国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能够办学校。她的离开,是富塘镇的损失。”季襄笑笑说。

  “告诉你,哪天我就大刺刺地回富塘镇,开一所女子学校,我还要大家都欢迎我呢!”珣美极有信心地说。

  “凭你的聪明及毅力,一定会的。”季襄诚挚地说。

  咦!他今天讲话特别客气,倒让珣美很不自在,于是礼尚往来地问他:“你呢?你在完成统一大业后,又要做什么呢?”

  季襄愣了一下,他铤而走险地生活那么多年,总过著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很少去想那么遥远的事。做什么呢?当官,他没兴趣;继续从事新闻工作,或是回到他矿业老本行?不过这都要有个前提,就是他要能够活到那时候……珣美见他静静走着,默不吭声,干脆替他回答:“我晓得了!你是要结婚生子,完成终身大事。”

  “结婚生子?你为何这么想呢?”季襄看她一眼说。

  “若萍说的呀!她说,你到了中国统一之日,才会考虑婚姻之事,而且新娘还有可能是她哟!”珣美说。

  “简直胡说八道,我和她之间除了同志和朋友的关系外,什么都没有。”他停了下来,脸有些严肃:“你们怎么谈到如此可笑的话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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