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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她清醒,能够下床走动以后,反而很少见到顾端宇,他总是来去匆匆,回复到以前的冷漠,甚至不如在定远岛般的朝夕相处,及要暗杀方乐江时的祸福相倚。

  他仿佛在躲避她,但为什么?她都救了他两次,还不够和他做个真正的朋友吧?

  有很多事,她反而只能问潘天望,至于感情上的迷惑,就只好闷吞在心里了。

  七天过去,伤口已结成红色的疤,阿绚也有足够的时间去思索未来——绍兴是暂居之地,顾端宇会走,她也必须离开,但这一别,两人会不会就永远再无交集?

  阿绚发现自己无法忍受这种想法,可是,她又能用什么理由留在他的身边呢?

  她望着窗外红叶狂卷的萧索景象,再过不了多久,绿树便会尽成枯枝,霜雪冰封大地,那时的她,又将在何处呢?

  一张笑脸在窗外闪过,不一会儿,潘天望进屋来说:“三格格,我是来向你辞行的。”

  “你要去哪里?你们侯爷呢?”阿绚惊讶地问。

  “侯爷要我去金门厦门一趟……呃,格格知道的,靖亲王到了福州,就怕沿海一带的局势有变。”潘天望说。

  “靖亲王到福州是处理耿家和我的事,不会制造战端的。”阿绚肯定的道。

  “我们对靖亲王可是怕到了,以前他在南京时,就折损了不少我南明的志士。”潘天望老实的说。

  “此一时,彼一时也,他现在深受芮羽福晋的影响,比较偏向招降的做法。”阿绚看潘天望不答话,便转个口气说:“那你们侯爷呢?他要一直留在这里吗?”

  “他说暂时还有一些事,会缓个几日再和我会合。”潘天望回答。

  “那我呢?他有提到怎么安排我的事?”阿绚满心期待的问。

  “三格格不是准备到江宁去吗?”潘天望不解地说。

  去江宁?那是明白自己爱上他以前的事,而现在一切都不同了,不管他有多无情、他们有多势不两立、未来的路有多不可行,她也一定要让他了解她的一番心意。

  她要告诉他,什么逃婚或为芮羽的理由,都是次要的,只有爱才是驱使她的主要力量。若他的反应只是嗤之以鼻,她会伤心,但不意外,至少,当她回到北京时,惆怅归惆怅,却也能坦然的面对自己。

  想到此,阿绚有些迫不及待的问准备要离去的潘天望,“你们侯爷这会儿人呢?我有事要和他谈谈。”

  “我们刚去祭拜过张尚书的坟,他说要静一静,人恐怕还在那儿呢!”潘天望说。

  “张尚书的坟在哪儿?我去找他,顺便也给张尚书上柱香。”阿绚急急地说,已开始套上夹袄。

  “格格,那地方不近,路也不好走,可能要骑马呢!”潘天望觉得不妥的提醒。

  “骑马就骑马,我还真需要舒展一下筋骨哩!”阿绚那种格格般不容否决的脾气又来了。

  潘天望最不懂得拒绝人,尤其是面对他喜爱的阿绚。她要去就去吧!反正侯爷要骂人时,他已经在往南方的路上了,再大声他也听不到,不是吗?

  山中的气候比她想像中的冷,马蹄在小径上踩出达达的声音。她扣紧夹祆,披牢毯子,仿佛一个带着千军万马要去出征的将军。

  大明对大清吗?其实,这两国的战争,远在她出生前就结束,大明早就是成灰的蜡炬了,那顾端宇又为何要拿着冷烛,折磨自己的一生呢?

  是的,很多事,他们早该敞开来谈了……

  顾端宇坐在凄冷的山中,面前是一块新坟,纸灰飞扬。义父一死,他内心里有许多东西就崩落了,一些从前不会干扰他的情绪,竟密密地结成使他无法脱困的网。

  就像……阿绚!

  灰烟尽,风悄悄的换了个方向,他冷不防的回头,看见那个和尚又站在那里。

  那个和尚长得眉清目秀,年龄大不了他几岁,神情却似很老很老,仿佛看过了百年世事。过去七天,他们都是在山里不期而遇的,却从未交谈。

  因为方乐江,顾端宇对和尚还有戒心,但今天他决定要问个清楚。

  “师父认识张先生吗?”他先开口问。

  “不认识。但听过。”和尚的声音很沙哑,“我很敬佩他,故来哀悼。”

  “师父也反清复明吗?”顾端宇机警地问。

  “出家人以天地修涅,不管清,也不管明。”和尚双手合十地说:“天下事皆有定数,帝皇之家也是一样。定远侯,人随潮走,没有潮随人走的道理。”

  “你是谁?怎么会认得我?”顾端宇惊讶的站起来。

  “贫增无名,我们会再见的。”和尚往林中退去:“有女眷来了,我必须回避。”

  无名?是叫“无名”,还是没有名字?顾端宇知道明末有许多奇人异土隐入僧道,这和尚又会是什么来历呢?

  他正苦思时,就见张玉瑶拿过一件短祆走过来说:“天冷了,你也不晓得加件衣服,看样子,你永远学不会照顾自己。”

  “我不觉得冷。”他伸手接过,却不披上,只问:“天望出发了吗?”

  “我看他备马整装好了,大概已经走了吧!”张玉瑶又问:“你呢?你为什么还留下来?”

  “你很清楚我留下来的理由。”顾端宇说。

  张玉瑶摇摇头,目光转向父亲的坟,掩不住的悲意的说:“我不清楚,一点都不清楚。我只希望你留下来是为了我,我爹死了,张家所有的亲人皆离散,仅剩我、母亲和弟弟,全天底下,你是我唯一能托付终身的人了,你忘了吗?我们还差点订了亲呢!”

  “幸好没订亲,否则你迟早是成为哭倒坟前的寡妇,何必呢?”他淡淡的说。

  “我不在乎,你殉国了,我就为你守一辈子!”张玉瑶悲切地说。

  “不要为我守!”顾端宇以绝断的口吻说:“这些东西,我给不起,也承受不了,我要的是了无牵挂。”

  “你为什么如此无情呢?”张玉瑶恨恨的说,低头扑到他的怀里,想感受他是否还有心跳和体温。

  顾端宇只能僵直不动,让她迳自哭出心中所有的委屈和伤痛,或许该算他欠她一片痴心的债吧!

  阿绚就是这个时候下马来的,在满天飞舞的落叶中,她看见顾端宇和张玉瑶相互依偎着,她如遭青天霹雳般,整个人被轰碎,像是再也合不拢了。

  在极度的惊愕中,她想,顾端宇终究是爱别人的,他们一个是张煌言的义子、一个是张煌言的女儿,相同的背景及理想,不正是天作之合吗?而她,忠王府的三格格,是半途跑出来的,以前没有她,以后也不会有她,又何苦成了多余的人呢?

  她以生命爱顾端宇,但有时尊严却胜过一切,比如此刻,她必须悄无声息地退出,以全她大清格格的风度!

  伏在顾端宇怀里的张玉瑶,只觉越来越僵冷,热泪温暖不了他、柔情打动不了他,唯一的结果就是自己成了傻瓜!

  突然,阿绚的身影浮现在张玉瑶的脑海里,顾端宇每次看到那位格格,表情就有些不同,虽然也是冷冷的,但眉眼之间,都不由自主地会透露出喜怒哀乐。

  没错,三格格是很美,加上她自幼锦衣玉食,不曾受过苦,每到一处,都如带来阳光般,不像她,遭逢太多苦难,眉头深锁惯了,即使再有姿容也打了折扣。

  但顾端宇不是一般的男人,应该不会那么肤浅的被满洲女人吸引去吧?一思及此,仿佛大敌当前般,张玉瑶擦干眼泪说:“你是不是下定决心要按我们的计划去做了?”

  顾端宇轻轻的推开她,面无表情的说:“对芮羽我是不会饶恕的,我们顾家一门忠烈,绝不能出此孽女。”

  听到这一段话,阿绚停了下来,脸色霎时变得惨白。

  “但天望说,你答应三格格不杀芮羽的。”张玉瑶半质问地说。

  “那是暂时应付她的,我清理顾家门户的心,永远不变。”顾端宇说。

  张玉瑶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容,“所以,你说不会动三格格的一根手指头,也是假的喽!”

  “管它真或假,我顾端宇一生只有一个反清复明的承诺,其余的我说过就忘。”他凝视着天际说,不知一句一字都如利刀般插入阿绚的心底。

  “好个‘说过就忘’!那个笨格格救你,不过是替我们引来这个天大的好机会罢了!”张玉瑶说:“先是写信叫芮羽来,然后我们手里有福晋和格格两张王牌,就不怕岱麟不入我们的彀。接着,三条绳索一绞,三具死尸,既报我父亲的仇,也雪了你家的耻,更给满清一击,抒解我们亡国之恨。瞧!这不是很完美吗?”

  是很完美,若是以前的顾端宇,早就迫不及待地行动了,但阿绚结的那个网,围住他的手、他的脚,甚至是他的心,使他软弱犹豫,变得不再像那个心肠狠硬的定远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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