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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逃亡并没有想像中的简单,不过,任务已达成,三人都还算镇定。他们的船往河上轻捷地穿窜,避开所有聚着火光的处所。但要出城,桥洞是非过不可,顾端宇和潘天望哪着两把剑,一前一后地挡着。

  阿绚好希望此刻自己也能有武功,手中有几件武器,可是,众敌当前,她唯一能做的,便是用嗓子示警。一开始,她告诉顾端宇哪儿有明枪、哪儿有暗剑,后来则改为向官兵大喊,“忠王府三格格在船内,别轻举妄动!”

  话一出口,有几座桥上的守卫便停止了攻击,让船顺利通过。当稽州郊野在望,阿绚以为可以喘口气时,竟突然有一把长剑由顾端宇的背后飞来,她想叫,但嗓门已沙哑,只有以行动代替警告!她二话不说的扑向顾端宇,飞剑同时刺进她的左肩……

  一股剧痛传来,但她感觉麻木的仿佛箭是刺在别人的身上,月一下在河里,一下在天上,船过了最后一座桥,她听到顾端宇叫道:“阿绚——”

  是顾端宇在喊她吗?这是他第一次叫出她的名字,感觉他们又接近许多许多……

  “三格格为你捱了那一刀。”迅速划着桨的潘天望说。

  “我该死的知道!”顾端宇感觉心像被人拧绞般,痛苦地说:“阿绚,你实在是太傻了,那一剑我捱得起呀!但……你那么娇弱,如何承受得了?!你不该一再破坏规矩的……”

  他像在责骂她,但话中的痛直直地震到她的心底,如一种相通、一种感应,她低声地说:“我不要你死……你不可以死,定远侯不能死……”

  阿绚不断地重复那句话,让他的脸上出现比血更热的东西……他发现那竟是泪!他顾端宇竟然哭了?!

  他一生只哭过几次,为母、为父、为先帝,再来就是为义父。那些哭,是失怙失恃之悲,是孤臣孽子之痛,那么,这为阿绚流的泪,又是为了什么缘故呢?

  “不!你三格格更不应该死。”他用脸颊贴住她的颊,嘴中有她的血的味道,想停止她那剐绞着他心的话……

  潘天望拼命的划桨,到了沼兴,他们有熟人,就可以医阿绚的伤了。

  顾端宇紧拥着阿绚,就像那日在海上风暴中想保护她一般,从来没有人和他如此接近过,不是指身体,而是心灵。此刻,即使她已陷入昏迷,他仍能听到她内心最深处,正轻颤着“定远侯不能死”的声音。

  谁说定远侯不能死呢?自他走向反清复明的路,他身旁所有的人,包括至亲、好友、红粉知己,甚至是他自己,都认定殉国而死是他最终,且唯一的出路,有些人,尚且鼓励他这样做,以轰轰烈烈的牺牲,成为留名青史的英雄。

  但阿绚却不这样看他,从燕子浦开始,他和她接触的方式就极不寻常,她似乎不把他特定在汉人、乱党、志士这几个框框内,而是芮羽的哥哥,一名许久不见的亲人。

  他还记得,他要跳千仞崖时,看到她在巨石上哭喊的模样!他那随时可捐舍的命,为何她竟会如此看重,甚至三番两次罔顾自己来拯救他?他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如此在乎“顾端宇”这个人呢?

  天色逐渐发白,阿绚身上的血凝结成一大片,伤口不再恶化,气息也趋向平稳。顾端宇凝视着她姣美的五官,如天上轻灵的雪般飘飘渺渺的,却有能力去遮复巨大的山脉。

  然而,山是险峻刚毅的,不能牵扯一丝温柔、不能落入模糊不清,更不能破坏了所有的原则啊……

  山不愿欠云,他也不愿欠阿绚,从此,他的死,再也不能与她有关,再也不能了……

  阿绚觉得好累,是那种从来有过的疲惫,像血已流尽似的。

  仿佛又回到祭坛前,萨满婆婆念着咒,九跪九叩八十一拜,她觉得好热好昏,四肢都麻木得没有感觉了。

  阿绚嫁不掉了……啊!不!她嫁了,嫁给耿继华……不!她没嫁,她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所以幸好没嫁……

  那……她到底在哪里?她到南方来是为什么?

  岱麟说,江南的烟雨山水神秘难解,一切都朦朦胧胧的,它会使你的想法迷乱混淆。没错!就因顾端宇,一个他,就将她十九年的生命,整个颠复掉了!

  唉!顾端宇一出现,就会让她忘了阿玛、额娘、太皇太后、小皇帝……那所有属于紫禁城辉煌高贵的一切,有时,她甚至连自己也忘掉了。

  为什么呢?冥冥之中,恍如有一条线无形地牵引着她,牵引到一个她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向。

  牵引?有句话,芮羽是怎么说的……阿绚努力的拼凑,在混沌中,终于浮现——一股强大的吸引力……即使你还不晓得,那种吸引力就已经存在了。

  因此,当他在燕子浦扛起她开始,她就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迫切地想踏入他的世界,系念他的一举一动,为他的生死而揪心撕肠,正如佟太太所说的,仿佛中了邪似的失魂落魄。

  那么,她是像芮羽爱岱麟般,爱上了顾端宇吗?

  所以,他们的命运会一步步紧扣着,最后成为这种难分难舍的局面?

  如自一场大梦中初醒般,阿绚由高热中跌入清凉,不必再挣扎煎熬,身体一切都顺畅了。她慢慢的睁开眼,先看到坐在椅子上支额闭目的顾端宇,再来是简朴的小房间,竹床竹壁,素色的布幔和枕被。

  她的目光又回到顾端宇身上,他依然干净俊朗,只有面色略显苍白,那浓眉习惯性地紧皱,连休憩时也不例外。唉!这个男人背负着太过沉重的包袱,沉重的过去及艰困的未来,即使已是一身未愈的伤,也要不断地奔走,像受了无尽的诅咒般无法脱离。

  因为爱,阿绚有一种全新的感觉,看着他、想着他,泪水就沿着耳旁枕畔流了下来。

  她爱他,她真爱他呀!

  阿绚动着手,舔舐着干湿的唇,她想要喊醒他,突然看见竹帘掀起,有人走进来,阿绚直觉地闭上眼,透过睫毛的缝隙偷窥。

  一个年轻女孩穿着素白衣装,头戴一朵白花,模样显得清纯可人,她用极温柔的声音说:“端宇,三格格烧退了,伤也不再肿了,你就回房去睡一会儿吧!”

  她叫他端宇?又以如此熟稔关怀的态度对他,想必两人的关系不浅吧?

  “三格格金枝玉叶的,何曾受过刀伤、剑伤?”顾端宇掩不往烦忧的说:“她若在忠王府内,恐怕一个小小的风寒,都要召来御医,再由十几个仆人日夜伺候。哪像现在,村镇里称不上医术的大夫,加上土制的药,只怕烧退了,也不见得就没事了。”

  “她既然那么难伺候,不如就送她到杭州去,将她交给浙江巡抚嘛!”女孩的口气中有着浓浓的醋意。

  顾端宇半晌不语,直到阿绚等得心焦,他才又说:“三格格两次救我,我不能在她伤势未明的情况下,将她交给陌生人。”

  说得好!阿绚宽慰地想。

  但那女孩又说话了,“浙江巡抚是她家的走狗,哪里是陌生人?若要照实说,我们跟她才应该是形同陌路呢?”

  好冲的口气啊!阿绚在心里暗忖。

  只听见顾端宇回答说:“玉瑶,你别忘了,若没有三格格,我们大家都没有命了。”

  玉瑶?那不就是张尚书的女儿吗?难怪态度会如此悲愤!

  果真,张玉瑶又更强烈地表示,“我们又没求她,我才不领她这份情呢!”

  这话的打碎了阿绚所有的同情心,她忽然觉得好冷,手臂的疼痛又回来了。

  或许是她微微的动作声响,传到顾端宇的耳里,只听见他说:“我们出去,别吵到三格格。”

  不要走,端宇不要走!阿绚想叫住他,浑身毫无力气,方才那段对话,像冷水般,浇熄她热切的爱,让她由心底寒起来。

  他又称她三格格了吗?爱又如何?牵引又如何?芮羽当年爱的是王爷,她爱的却是乱党啊!这路子崎岖得让她走不下去;而端宇又没有岱麟的情深义重,他是那样冷酷的人,只怕反而会残忍地伤害她吧!

  所以,爱又如何……阿绚觉得好累好倦,不由自主的又陷入沉睡中。

  阿绚住的是张煌言的家,不过不是在绍兴,而是在一处躲避官兵的山庄里。

  她见过张夫人、张玉瑶和才八岁的寅青,他们方经历丧亲之痛,所以态度很保留,张玉瑶甚至是明显的排斥她。

  记得第一次正式见面时,阿绚为表示善意的说:“张尚书是个英雄,很可惜我没救成他,让他冤死在耿家人的手上。”

  “不必可惜,我爹求仁得仁,我们以他为荣。”张玉瑶冷淡地说。

  阿绚或许纯真,但由于生在旗人家族,人情世故懂得不少,她仍本着大家闺秀的风范,去和这些一心想要和她“形同陌路”的人相处,包括她所爱的顾端宇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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