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宋心亚轻声地应和,嘴角虽依然挂着笑,眼睑已不自觉地下垂,掩盖住心虚。
“心亚如果学得会理直气壮,当真‘老实’的话,只怕老爸你会大吃一惊的。”宋心曜在一旁意味深长又似自言自语的说。
“心曜,别说些人家听不懂的话。”宋心亚似有些紧张又强作镇定地给弟弟一个遏阻的眼神。
“我也觉得我老是在说不让人听懂的话哩。”宋心曜颇不爽快地自嘲。若不是念着长上无过,逝者已矣,他还真想对老爸一吐为快。
“心曜,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宋父狐疑地瞅着这双儿女。
宋心曜睨一眼心亚紧张的神态,扬起嘴角面对父亲,“没有这回事啦,老爸别多心了。”
“爸,心曜爱闹,您别理他。”宋心亚站起来,“都快中午了,我去厨房看看陈嫂有什么要帮忙的。”
“心亚,你难得回来一趟,让陈嫂弄就好了。”宋心曜拉着她往外走,回头对宋父说:“老爸,我带姊去看你的宝贝植物,午餐好了唤我们一声。”
“嗯,记得带她去看那棵重新长嫩叶的杏树,就是那棵——”
“知道了,就是曾祖父种的那棵嘛。”宋心曜已经拉着宋心亚消失在洒落一室阳光的门扉之外。
★ ★ ★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知道这件事的?他自己也不太记得了,大概是懂事以后吧?他渐渐发现到每当老爸在家的时候,母亲对心亚的态度就会像对他的一样好,可惜老爸经常不在家,心亚也就经常受到母亲无理的责骂,有时甚至会挨耳光,手臂被掐得一块块青紫。
不过这些都是他经由下人的口中才知道的,母亲顶多在他的面前骂过心亚,责打心亚的时候总会背着他。
他不懂,母亲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的女儿?他曾经开口问,母亲总有理由,说心亚哪儿不好,说心亚哪儿坏,又说心亚不听话。上天知道,他知道,心亚再不好、再坏、再不听话,也及不上他这个做弟弟的十分之——而他从来没有受过母亲一句大声生气的话语——心亚是最乖、最听话的了。
他曾经相当气愤的想让父亲知道这件事,但心亚总是阻止他。
而在心亚的劝阻下,只是让她受虐待的事情一而再的发生,直到他再也看不下去了,不管心亚再怎么说,他都决定要把母亲无理的行为让父亲知晓,就在这时候,心亚才终于告诉他,他这个唯一的姊姊,最疼爱他的姊姊,原来跟他没有一丁点的血缘关系!
她,宋心亚,是父亲一位好友临终前托付给宋家的负担。
人说,父母生育子女,是前辈子欠下的儿女债,这辈子养来还。宋家没生她,并不欠她,可是养了她。这样一份恩情,不是一点点的皮肉痛、几句责骂即可以抵消的。心亚总是这么说,默默忍受一切委屈,不让他干涉。
心亚总是说,她喜欢父亲,喜欢她这个弟弟,也喜欢这个家——他不懂,为什么她还能够喜欢一个有人虐待她的家?她祈求家里和谐,祈望继续留在这个家,如果他把一切告诉毫不知情的父亲,那么便是破坏她的愿望,不是为她,而是赶走她。
“心曜,你在想什么,怎么不说话?”宋心亚凑到他面前。说要带她来欣赏植物的是他,对着植物发呆的也是他,这个弟弟。
“心亚,你以前告诉我的……关于你身世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从那次以后,他总难以启齿,一直到现在不曾再提过这件事。
之所以再提起,一半是出于刚才在客厅的话题触着了边际,一半则是因为母亲过世有些年了,他比较开得了口。
“怎么会突然想问?”这个话题如一桶冷水兜头浇下来,她即使想装作轻松也很难不被看穿,索性敛起笑容。
“其实一直想问……如果你不想说就别勉强了。”宋心曜看到她沉肃下来的神情,仿佛看到她心中的痛,不由得内心生疚,他或许还不该问吧。
“……等过些时候,我再告诉你。”她还是无法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提及身世问题,那会勾起她心伤的回忆,教她想起就疼痛刺骨的过往。
“好吧。你现在还怕接近游泳池吗?”刚才他们穿过庭院,心亚依然选择离游泳池最远的路走。
宋心亚沉默着,走出放满珍贵植物的温室,在杏树下的草地上坐下来。远远观望着游泳池,她不再只有惨淡的记忆,这得归功她每日晨泳的丈夫,让她此时的脑海中装满他优雅有力的泳姿,而不再是那即将让水淹溺的一幕,和一次次的呕吐与惧怕……可是她还是无法走近游泳池,她曾经试过,就是不能。八岁那一次,和那以后的每一次身不由己,都让她的心像烙了印,而烙印的伤口从来没有愈合过:“心亚,难道没有任何方法可以克服吗?”宋心曜坐到她身边,握着她的手,希望可以想出法子帮她。
他本来不知道的,毕竟心亚八岁那年他也不过才五岁。
大约是他国二时吧,有一次他跷了每个礼拜六下午的小提琴课,偷偷回家想拉心亚去看电影,却看到母亲就坐在游泳池旁,往下瞪砚着正在清洗游泳池的心亚。这已经不稀奇了,从他想到以离家出走作为威胁,让母亲不能再打心亚以后,母亲便改变折磨心亚的手段,改派给她无穷无尽的劳力工作,还不许任何人帮她。他毕竟是逃课的身分,只有等心亚洗完游泳池或母亲打牌的时间到了,再偷偷带她出去松口气。
总是如此的,母亲才没时间时时守着心亚。等牌友来电话催促了,母亲终于出门以后,他才现身。心亚也洗好游泳池进去了,他兴冲冲地跑进她房间找她,忘了敲门的他,看到的是一个面无血色的心亚,在浴室内不断的呕吐!
后来他问陈嫂才知道,原来心亚害怕接近游泳池,却必须在每个礼拜六下午清洗游泳池。心亚之所以对游泳池产生畏惧,是因为她八岁那年曾经莫名其妙的溺水,这真是非常怪异的事,心亚很小就会游泳了,而且游得相当好,陈嫂还说,心亚会溺水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事,她一直是个谨慎的孩子。
他问过心亚当时的情形,可是心亚说她当时还小,事情经过多年,她已经忘了。果真如此就好了,他知道心亚就是想忘也忘不了,只是不肯告诉他。
“怎么净说这些呢?我们有好久没见了,聊一些愉快的事吧。”宋心亚不想谈,对过去的事她只想忘记。
“可是心亚——”
“心曜,这次回来要住多久?”宋心亚打断他,硬是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宋心曜有点懊恼地瞅着她,最后只能无力地叹口气。
“顶多两天,这次又与姊夫错过见面的机会了,从你们结婚至今两年了,我居然只在婚礼上见过他一面,说起来真不可思议。”他一直放心不下,想亲眼看看心亚是否被好好的疼惜着,冷炜是否知道心亚那些痛苦的过去?
“也没什么,冷炜忙,而你又在国外念书。等明年你完成学业回国后,见面机会多得是。”她其实不期待心曜见到冷炜。以心曜的敏感及对她的关心,一定会发觉她和冷炜之间存在的不协调,她只想避免那样的尴尬。
“也对。唔,心亚,我知道你喜欢孩子的,怎么到现在还不生一个?”宋心曜之所以一直放心不下,这也是其中一个因素。
宋心亚的身体僵了一下。
“冷……我们还不想太早有孩子。”她没有发觉自己在下意识里正做着绞扭手指这种代表不自在的动作。
宋心曜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地凝视她半晌。
“也对,你才二十四岁,过两年再生还不迟。”他调开视线,掩去眸里那份对冷炜激升的愤懑。
心亚错了,她太维护冷炜了,那份刻意的维护,反而泄漏冷炜对她的态度。
心亚可知她如此极力为冷炜掩饰,他看了有多心疼?
总是这样,他总是插不上手!真教人生气。
★ ★ ★
炎热的夏日,在学的孩子们都放暑假了吧。
这几天她一直没有到医院去帮忙,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最近身体一直不舒服,老是觉得反胃,吃了东西就吐出来,很让她难受。
就像中午,她连吃不到半碗的饭都无法经过胃脏,很快又呕出来。宋心亚没力气地坐在后院树下的凉椅里,一手抚着胃,一手翻着烹饪杂志。
“你怎么了?”冷炜走到后院,看见的是她纠结着柳眉和护着胃部的模样。
宋心亚讶异地抬起头,“你怎么这么早回来?”
她看看表,还不到四点。
“我回来拿一份合约。”他走近她。
那一定是一份很重要的合约,否则他不会自己回来拿。宋心亚想着时,没发现冷炜正凝视着她,直到他把手伸过来,贴上她的额头,她才惊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