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主子的话,真的很难懂,但当今世上,她们最崇拜的人就只有主子了,所以她们很替小姐不平,也不知有多少个夜里代小姐流了好多泪水。
甚至在三年前,大公子邀好友来家中小聚,其中一人在看过柳二小姐后,背后笑闹了一句:
“柳宅中,连女婢都丽颜天生,也就休怪二小姐乏人问津了。娶她身边两个俏丫鬟,花个千金也不可惜,反是二小姐,恐怕柳大人要考虑多办几车嫁奁了。”
当然,后来那人给大公子驱了出去,从此不再相交,但挽翠与她心中都不好过,想要请老爷派畿个姿色平庸的丫头取代她们的工作。原本老爷与公子都是同意的,但小姐极力反对;她只是笑着说了几句没人听得懂的话:
“那很好呀!我就是要身边的丫鬟出色无比,谁也不许调走我的人。”
小姐不想嫁人,一直都不想,而没有人能了解她为什么会有那种念头。
老爷与公子只道小姐被皇上刺激到了,可是只有她与挽翠明白,小姐自幼就常这么说了。
唉!其实小姐很快乐。在外人怜悯她双十年华已失去嫁人资格时,小姐也正为自己没有机会出嫁为人妇而欣喜着。
瞧,初夏乍临,小姐便早早要她俩收拾细软前来洛阳近郊的别业“临夏园”避暑,打算每天奔跑在山林间饮酒作乐兼参禅,快乐得很,哪里像老姑婆?
“小姐,走了这么久,休息一下吧?”收回神游的心神,她找到一块平滑大石,上了布巾,上头摆了酒食小菜。
柳寄悠拢了拢鬓旁散落的发丝,接过丫鬟递来的手中,轻轻拭去汗珠。
“小姐,好不容易养白的肌肤,就别再去晒黑了吧,老爷有交代的。”
“为了怕晒黑而放弃与天地亲近的机会吗?怎么说也不划算!”温雅悦耳的声音大概是柳寄悠身上唯一出色的地方了。
落霞不过是提醒一下,当然对小姐的接受便不抱期望,又问:
“咱们待会要更往上走吗?再上去的山林就不属于我们的土地了。”
柳寄悠抬头望向更高处,缓缓啜饮桂花酿,沉吟了许久:
“那边是震西王爷的土地吧?听说他秋天以前不会来此居住,稍微走进去一点无所谓的。”
自得其乐沉浸在山林之美的柳寄悠,全身散发独特的光芒与浓厚的书卷气质。使她平凡至极的外表别有一股韵味。如果能发现她独特一面的人,就不会认为她长得平凡了。
但……世上很难寻得到这种人——尤其是男人。
“小姐,皇上老爷要在六月中旬选秀女哩!五品以上的文武百官都呈上自家闺女的画像入宫供皇上挑选,有十四岁到十七岁的年纪限制,其中侍中大人的千金是破格以十八岁芳龄列入选秀之中。听说她很美,侍中大人留下她就是为了等皇上大开后官之门时送她入宫;那位赵家千金的姿色传说比起当年大小姐是不相上下的,相信皇上必会钦点中,她将来一定可以稳坐妃位,再去争取皇后的地位,到时再产下皇子,可就好玩了。小太子没有母亲在后护持,怕是坐不稳东宫太子的地位吧?小姐,你的看法呢?”身为官宦之家的丫鬟,所注意的小道消息当然也“高级”了不少,对皇宫动向更是密切注意中。
柳寄悠懒得制止这个丫头生活的唯一乐趣,只淡淡漫应道:
“历代的后宫轶事不都是这么流传的吗?这种事还须要问我吗?”
她才搞不懂,为什么女人把能入皇宫当秀女想成是至高无上的光荣?当成身为女人最了不起的成就?
“小姐,你不担心吗?也许今年老爷又会送上你的画像进宫哩。”
“不可能。我超龄了,即使破格被允许,也仍是遭汰落的分,所以没什么好担心。”她双手大张,躺在大石上承接凉风拂面而来,迳自吟哦道:“散发乘夏凉,荫下卧闲敞。荷风传香气,竹露滴清响。欲取鸣琴弹,愁无知音赏。感此倍阑珊,随风独自凉。”
“好个随风独自凉!”一声喝采打破闲散的气息,浑厚的男音近距离地扬起,充满了笑意,并且不带任何歉意,彷佛打扰别人的清闲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一般。
落霞首先戒备地跳起来,看向来人:
“你们是谁?咦,是统领大人燕大人!”她只认得三名男子之中的一个,但也已足够了;燕大人可是有名的刚正人物,不会在荒山野地欺凌弱女子,要是其他品性恶劣的世家子弟就难说了。
“这是柳大人的土地,想必你们是柳大人的家人了?”开口的不是禁军统领燕奔大人,而是居中的一名男子,浑身散发威严迫人不说,那张俊美的容颜简直可以让天下女子为之失色。
慑于威严,也慑于俊颜,落霞呆愣结舌不已,怎么也开不了口,找不回自己的声音。
柳寄悠缓缓起身,只待眸光一扫便猜出这三名男子来头不小,不是高官也会是皇族之人,何况他们是由震西王爷的领地而来。她微一揖身:
“各位大人好。奴家二人正是柳大人的家人。”
“是么?那柳大人或柳公子可有在此?”男人们的眼光全落在赏心悦目的落霞身上;这么俏丽的女婢,不愧如外头所传闻,丫头们全比主子还美,亦有小家碧玉的气韵。
“他们并未在此。我等只是定期过来清扫别业罢了。”柳寄悠偷偷掩下一抹笑意,以仆的身分在应对;反正没有人期望她有更高的身分,她也就别多此一举了吧!
俊美且慑人的男子终于瞄了她一眼,问:
“没料到柳大人的家人,亦有才高之人,连下人都能吟诗。”很平凡的女子,但看不出人的气质。男子内心立即有了评估。
“大人过奖了,随口吟上一吟,不登大雅之堂。”
“小——”落霞躲在主子身后,嗫嚅地想开口说些什么,但在主子眼光下住了口。
“爷,请过来这边休息。”
不远处,两名男子已摆好酒食,好布垫,恭敬地报告俊美男子。
想定是个皇亲了,否则燕大人无须如此恭顺。柳寄悠看了一眼,笑道:
“三位大人既要在此欣赏美景,奴婢二人先行退下了,不打扰大人们的兴致。”
“无须退下,你们留下来服侍老爷吧!”那名看来三十岁左右、却满脸光滑一如女子的男子开口说着,声音中下似男人的低哑,反而夹着清亢。
“各位大人,我们——”
落霞哪肯让主人受委屈,再怎么说也不能让柳二小姐去服侍别人;虽然面对王公贵族们前来自家土地中,仆有任其支使的义务,但她的宝贝小姐——
“霞儿,怎么可以违逆大人们的旨意呢?”眼中闪过一抹兴味,柳寄悠阻止丫鬟的反对:“我们家大人有交代,一旦有大人们前来作客,切记不能怠慢呢!”
“看来柳大人把家人训练得极有分寸。”男人拂着摺扇,微一颔首。
当然接下来众位大人们自是不会与她们这两位奴说些什么,迳自饮酒赏玩,谈天说地。另两名男子全以俊美男子为中心,附和他所有出口的话,神色间的恭谨出了上下之分;尽避服饰上虽已极力扮得相同质材,但肢体语言上却难以瞒过明眼人的打量。
北献出自己的酒菜之后,她俩衔命去汲水。
走出好一段距离,落霞才接过主子的水桶,不悦道:
“小姐,你也真是的,又这么着了。”
也就是说她们已不只一次教人当成同身分之人而不予拆穿,不过这次受人支使去工作可是头一遭。是不是人心都这样呢?同样被当成奴婢,比较美丽的就可以省去粗重的工作,平凡些的女子活该要接下所有吃力不讨好的粗活?刚才那个江大人就是直接把水桶塞到主子手中,要她们去提水的。
柳寄悠拍了拍裙上的草屑:
“我这等布衣扮相,说出身分会辱没爹爹,展示身分也得看合不合宜。”
“但是我们可以拒绝他们的支使呀!那个燕奔大人的官衔还少上老爷二级哩,其他两位顶多是没有封官名的皇族子弟吧!”又不值得她们去诚惶诚恐。
“别说了,他们不会待太久。”
“小姐,真是不懂你!”
“做人别太计较。”
柳寄悠浅笑着看向天空,睛蓝如洗,无边无际的辽阔,点缀着几朵棉絮似的白云,看得高些,望得远些,世间种种又哪值得令她挂怀?
“乘风而去,不知是怎生心情?”迎过一阵凉风,她双手大张地笑叫着。
“赛神仙喽,还会有什么!”
据落霞看,她的主子已离神仙的境界不远了;容易快乐,在四时变化中感受天地递嬗的神奇,将自己隔绝在世人闲语外,没有什么话可以伤到她。这种性格,除了要具有聪慧颖性外,也得要有豁达的胸襟吧?
为什么没有人看得出来,她的主子是这么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