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哑光?”
妹妹不标准的童言,害少年又粗鲁地喷笑出声,这次的笑声更响亮,连埋头苦读的父亲都听不下去了。
“冬彦,你听到妈妈的话了。”
“是。”少年笑容温煦,将妹妹的双手拉高,作投降状。“妹,快说对不起。”
“爸爸对不起!”
“也别欺负妹妹呀。”父亲哭笑不得。
“知道了!”
“妹真乖,哥最喜欢你了。”两颊戏谑而亲匿地磨蹭不休。
打打闹闹的声浪充斥车内,司机老大却听而不闻,一双带血的眼眸瞬也不瞬,模样异常狰狞。方圆数里杳无人烟,云雾忽隐忽现,树影幢幢,背脊不禁滑过一股冷意。
云雾忽自四面八方滚滚涌现,车子吃力爬上崎岖长坡之后,车体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茫茫白雾间。云深不知处,山路原就偏低的能见度,瞬间消失,车内温度陡降六度。
不说点话不行,鸡母皮都起来站卫兵了。“太太,看你的样子好像可以讲话了。”不等对方答覆,司机老大迳自疲劳轰炸:“你们要去的荒郊野外马上到了,那里鸟不生蛋,你们是去那里度假吗?那里有民宿吗?”印象中是没有。
“妹,你帮妈妈回答。”少年当她是傀儡般操作着小手小脚,
“我们搬家,以后要住这里。”
“住这里?!住在这里?!”她可怕的话让司机老大惊吼出声:“这里没有超商,没有量贩店,没有小吃摊,没有办法随时买奶奶喝哦!”
“我六岁,没有喝奶奶了!”断奶断两年才戒掉,小娃娃抗议。
穷到连奶粉钱都没有!司机老大闷不下去,恻隐之心严重在抽搐,眼中晃荡着两泡泪,难怪一家人都瘦巴巴像难民,他就觉得这个妹妹怎么看都不像六岁,那么小、那么瘦,像小猴子,说她四岁可能也没人要信。
“司机大哥,请将车子停在路底即可,谢谢。”妈妈勉强打起精神,收拾周身物品,柔声叮咛:“儿子,麻烦你帮妹妹穿上雨衣,我们到家了。”
家?!滂沱大雨淅淅沥沥,司机老大车子一停妥,火速摇下车窗,呆呆探头望。
山路尽头,仍旧衔接着一座早该拆除的破吊桥。古桥此际屹立于风雨之中,烟雾飘漫,桥身锈蚀严重并爬满了绿藤,如梦似幻。雾蒙蒙的桥面不宽,仅容一车通行,目前上了锁。
入口处左端的桥柱依然缠满爬藤植物,青翠绿意中,一眼可见以碎石潇洒拼接出来几个斗大的字样--私人产业,谢绝参观;而石字底下,有人另以树枝巧夺天工地附注四个大字,及一个强而有力的惊叹号--外人滚蛋!
滚什么蛋哪!有几个臭钱了不起啊!
中国字那么多,就不能捡有教养一点、客气一点、好声好气一点的字来赶人吗?莫名其妙!钉那些字的白目就不要让他遇到,他一定让他吃不完倒退走!这样臭屁的,他车子还不是一样开进来了,拿家伙来捅他啊!
司机老大嘴巴杂杂念着,冒雨跳上八角亭,将两袋行囊卸下在行李山之上,转身又冲出去。坐在石桌前安分“看”书的小娃娃,听到脚步声,赶忙回头。
“司机伯伯,你不要跌倒哦!”小女娃心地善良的把妈妈叮咛她的话,大方转送出去。才喊完,回头看她的壮汉不慎踩到湿泥巴,右脚向前一滑,碰地一声,整个人摔个四脚朝天,“爸爸,你快看!司机伯伯跌倒了耶!”
“司机大哥,你要不要紧?”身体不适的管家爸爸边咳嗽,边搁下整理到一半的纸张,撑伞跨下凉亭,脚边跟了尊红色小人儿。
“别去了,司机老大说他没事。”管家长子迎面而来,将失望的妹妹捞回原位,搁下两只背包,收起雨伞,指着石桌上摊开的书本。“妹,这个字怎么念?”
在亭口蠢蠢欲动的红衣小人儿一听,赶忙回身爬上石椅。
“米……米米……”小眉毛皱得几乎连成一线。
“记不住就叫他阿米吧,妹。神爱世人,神不会介意你简称他们的下人。”管家老大好心安慰着舌头打结的妹妹。
“天使不是下人,咳咳……”将写到一半的硕士论文收进行李箱,管家爸爸偏头咳了两声,委屈嘀咕:“有人翻成米凯尔,也有人翻米迦勒,不是阿米嘛。”
小女娃放下对自己而言太复杂的原文书,凑过去帮父亲捶背。
“爸爸,舒服点没有?”关心的小脸自父亲肩后探了出来。
“爸爸好像又感冒了,你别靠太近。”父亲将宝贝独生女抱起,隔离在石桌的另一端。“宝宝,你在这儿看书,也可以下去抓青蛙。你看爸爸指着的地方,篱笆那里有很多姑婆芋,池塘那边有大王莲,瞧见没,你可以上去坐坐看。”
爸真粗心,这种地方大人都会滑倒,何况妹才六岁。不小心掉进池塘怎么办?
“妹,你喜欢里面哪一尊?”管家老大站在桌边,有一下没一下翻著书。
小女娃被成功转移注意力,兴奋地将书拉过来,戳着彩色页一尊金发天使。“我喜欢阿米!阿米是世界上最大最大最大的大天使,对不对?”
“是呀,他长那么大。”管家老大笑容懒懒,冷睨着衣袂飘飘、脚边躺了朵红玫瑰的天使。
不是阿米!也不能这么解释呀!父亲在心头哀泣。
女娃吸吮食指,似懂非懂。“那为什么天使有翅膀呢?”
“可能因为他不是人吧。”管家哥哥云淡风轻。
“冬彦,《天使学》我以后亲自教小秀,请你别误导妹妹了。观念错误是很难纠正的,与其日后辛苦纠正,事倍功半,不如一开始就灌输正确的观念,事半功倍来得好。”十四岁的独生子性情乖张,让身为神话学界一员的父亲好生无奈。“儿子,爸爸拜托你配合了。”
“我只说他不是人,没有说他不是神。爸,我很尊重神界诸神,至少我知道天使翅膀不只有两翼,也有三翼四翼,”抬起温和笑眸,直视父亲。“和多达六翼的叛徒,不是吗?”
管家爸爸敦厚惯了,此时他只觉得独生子仿彿堕天使的代表性人物--路西法,六翼,人称撒旦。
“哥哥,阿米不是人,所以有很多很多我们没有的东西吗?”
“也对,不去顾虑做人的问题,我们是可以要什么有什么的。”
“那我们可以向大天使要我们没有的东西吗?”
“当然喽,初次见面,送见面礼是基本礼貌。”他慈眉善目,鼓励地拍抚小脑袋:“帮哥要一份哦。”
妈妈,快回来呀!管家爸爸深觉无助,拼命地张望救兵,
凉亭外大雨渐敛,针般细雨飘旋于雾霭中,田埂深处轻烟袅袅,寒气冻人。
由白色石板砌成的八角亭建于池畔,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视野开阔。亭阶正对的小路是此处唯一的联外道路,可容两车并驰。右方的竹篱底端,正款款浮现一柄向日葵花伞。
老婆……回来了。望着熟悉而纤瘦的身影回转,管家爸爸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忐忑的心情反应在不断出汗的掌心,脑子渐渐空白。
一转眼,他前去探路的太太已袅立于亭阶前,笑眯眯凝睇他。
“老公,妈妈说你可以进去了。儿子也来,顺便把行李搬进来。没事的,她老人家快七十岁了,再没力气拿铁耙赶你呵。”丈夫满脸的不敢置信,逗笑了管太太。
司机老大急步冲过管太太身侧,将他们遗落车上的口袋书放桌上,瞄着晦暗的天空,边喊:“太太,你们点一下,看有没有遗漏的。”时间差不多了,该走了,他要赶快回去挂号,啊腰好像闪到了。
“司机大哥,这是一点心意,请你收下。”管太太笑容温婉,不给拒绝地将司机老大应得的小费塞人他手中。“今天幸好有你帮忙,我们很感谢你,谢谢。耽搁你不少时间,真的很抱歉。”
司机老大低头看着手上的大钞,陷入天人交战中。
他们好像在跑路柳,这样好吗?还是别收吧……那个太太虽然很会晕车,可是很固执耶,刚刚那个车钱他“嘟”到快发飙,还是收下了。他不爱跑这条山路就是这样,每次都做白工,偶尔还要倒贴人家。人家给钱又拿得不安心,厚!
没有办法,他就是受不了人家命运悲惨,他的爱心就是太氾滥,他就是烂好人。这样下去,他的未来可能会最悲惨。就算娶不到老婆,不必养家,开五十年计程车日拼夜拼,也一定存不到进养老院的钱……还是听老张他们的劝告,以后看到面相带衰的客人就、就拒载好了!
司机老大心一横,准备收起钞票,忽然看见下面立着一尊小人儿。
小人儿定定仰望他,头上罩着红雨帽,唯一暴露在外的小脸蛋天真无邪,有着初探世界、不知人心凶险的单纯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