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村长周百彦率领救兵赶上山,只见石河清挣扎着最后一口气,哽咽道:“求求你……照顾这孩子……”
周百彦还没来得及答应,石河清抱着已经断气的妻子,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小小的石雅夫望着这一幕,他没有哭号、没有流泪,那双眼眸却平静、深邃得惊人,似是了悟这世间最深的悲哀。
长大,原来是这么痛、这么苦的一件事,从那天起,雅夫便不曾再开口说话。
经过大夫仔细疗伤后,判断孩子可能是因惊吓过度而不肯开口,但村民们却传出中邪之说,仿佛都是这孩子带来的不祥之运,才会将自个儿的爹娘都克死了。
周百彦身为一村之长,当然负责安葬了石家夫妇,只是雅夫才刚满五岁,却烙上了危险的印记,看来除了周百彦,也没人敢收留他了。
想起石河清最后的遗言,那紧抓着他衣袖的力道,周百彦怎能置之不理?
“这孩子变成了个哑巴,留下他也不知道怎么教养他?”
“谁晓得他还会不会克死别人?太可怕了!”
“把他送到别村去吧!作个学徒或什么的,别让他留在咱们这儿!”
在众人议论纷纷之中,周百彦坚持把雅夫接回家,让刚生产完的妻子照养,这已经是他第三个女儿,看来他命中是注定没有子嗣了。
就把这孩子当作是老天赏给他的儿子吧!周百彦这么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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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长夫人苏珍珠一看到雅夫,整颗心立刻都软了,她对于这个失去爹娘的孩子并不排斥,想起这孩子的娘杨如馨,可也是她的手帕交之一呢!
但她对流言也不敢不忌讳,唯恐自家人会被“克”着。身为母亲的人,总是比较自私的,她必须先保护自己的家庭。
虽然她答应了丈夫要照顾雅夫,却和丈夫约定,绝不可将雅夫收为周家的孩子,等他一满十五岁,就该让他自力更生。
周百彦考虑片刻,便答应了夫人这项条件,他心想,至少自己也照顾雅夫直到长大成人,也不算愧对他爹娘生前的交代。
就这样,雅夫在周家住了下来,他总是很安静、很听话,似乎也懂得自己寄人篱下,因此,从来不曾吵闹或惹过麻烦。
只是,每到深夜,小小的雅夫常会睡不稳,猛虎带走了爹娘,却带来了噩梦。
当他一身冷汗吓醒,四周黑暗就像妖魔鬼怪要吞没了他一般,他想喊爹喊娘,他想大叫大嚷,但不知被什么掐住了他的喉咙,令他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只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和喘息。
“哇哇……”这时,隔壁房传来婴儿的哭声,那是周家的么女雨音。才出生一个月的雨音,总是不定时、不定点地哭闹起来,而雅夫一直觉得很奇妙,为何这女娃儿连哭泣都像是弹琴一般的悦耳?没有答案,只是就这样有如微风吹送,有如旋律悠扬,他可以一边听着,一边恢复呼吸,就好像……就好像他又回到娘的怀里,聆听那摇篮曲而入睡。
隔壁房里,苏珍珠也醒了,女儿哭了,做娘的忙着照料女儿的需求。她隔了七年才怀第三胎,没想到又是个女儿,本来应该是非常失望的,但雨音天生的娇美嗓音,让她连被吵醒都觉得很愉快。
算命的还说,雨音这孩子生来就有帮夫运,以后的夫婿必是一位人中龙虎!
苏珍珠想着不禁笑了,亲了亲女儿的脸,“雨音乖,别哭了喔!长大以后,爹娘会帮你找个好女婿!”
雅夫把耳朵贴近墙边,细细倾听那女娃儿的抽噎声,隐约明白,他找到了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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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尽管雅夫失去了父母,却也跟所有孩子一样会长大,而且,他明白了一件事——当他不再说话之后,他多了一个名字,除了石雅夫,还有更多人叫他哑巴。
他是个哑巴,他是个孤儿,他借住在村长家里,他要尊敬老爷、夫人、大小姐、二小姐和三小姐,虽然村长一家人对他都不坏,但那无形的隔阂总是存在,而且,苏珍珠总是有意无意忌讳着他,他更必须遵守自己的本分。
他告诉自己,他得干活、他得报恩,才七岁,他就学会了砍柴生火、淘米煮饭,那殷勤工作的模样让人甚至看得心疼。
周百彦有时会发现,雅夫扛着两桶水走进后院.缓缓把水缸倒满。
瞧他那吃力模样,周百彦忍不住出面劝道:“雅夫,你不用这么辛苦,想玩耍就去玩耍,你这年纪该是爱玩的!”
雅夫摇摇头,他不爱玩耍,也没有人会同他一起玩耍。
周百彦叹口气,只得奖励道:“看你这么乖巧,有没有想吃什么?想要什么?随时跟伯伯说,我一定给你带来。”
要什么?雅夫的确有想要的东西,因此他点点头,但还不到时候,所以他又摇摇头。
“好,就等你说得出口,或指出来的时候,你再告诉我吧!”奇怪的孩子,从来都是一声也不吭,没人叫他做事却自己找事做,周百彦只能确定,他不是个坏孩子。
有时苏珍珠忙着家务事,将雨音交给大女儿和二女儿照顾,但是,雨音老爱人家抱着或背着,十一岁的周淑媛和九岁的周慈梅很快就被累坏了。
慈梅看见雅夫走过,便嚷道:“雅夫,你帮帮忙背着雨音吧!”
“这样好吗?娘老说不可以太亲近雅夫的。”淑媛犹豫起来。
“不然怎么办?要背你自己背!”慈梅反问道。
淑媛虽然有点顾忌,但是双手实在酸了,也只得点了点头。
慈梅把两岁大的雨音交给雅夫,就跟大姐进房去踩纺车了,她们宁可织布也不想背着雨音到处跑,虽然小妹的声音很好听,但那哭声听久了也是会烦的。
就这样,雨音落到了他的背上,这是雅夫最喜欢的时刻,不管雨音是睡着的,还是哭闹的,他仿佛就回到了五岁前的时光,一切都是那样的无忧无虑。
“雅夫哥哥,我要吃果子,还有糖糖。”
“雅夫哥哥,我要放纸鸢!”
“雅夫哥哥,我想要那道彩虹……”
在雨音七岁之前,雅夫常常有机会照顾她,不管雨音如何要求,他总会如她所愿办成,只要能听到她银铃般的笑声,他的心就会觉得很踏实。
不过,在雨音七岁之后,每天一早就得上学堂习字,回家后和姐姐们学做女红,爹娘又请了老师来教她弹琴。
雨音很少再见到雅夫的面,在她朦胧的印象中,甚至以为雅夫是个小长工呢!
村里的孩子各个都要上学堂念书的,雅夫却是个例外,毕竟,谁能教会一个哑巴呢?那时他已经十二岁了,常常孤伶伶地上山去打猎,收获量却是大人的数倍之多。
有时他会停在雨音的窗前,听着她念书的声音、弹琴轻唱的声音,就那样静静站着一两个时辰,直到雨音发现他的踪影,才突然转身而去。
十五岁那年,雅夫算是长大成人了,他比同龄的小孩生得更高更壮,也有了自己谋生的能力,因此,他拜别了周家夫妇以及雨音。
临走这天,周百彦拍了拍雅夫的肩膀,“雅夫,我相信你已经很有本事了,但你爹娘交代过我要照顾你,我又是一村之长,以后有什么问题要记得找我。”
“你……好好保重自己。”苏珍珠心头也有点舍不得,虽说雅夫命带“不祥”,但他确实是个勤劳听话的好孩子。
雅夫跪地磕头,谢过周家这十年来的养育之恩。
直至那时,雨音还是不大认识他,只觉得他好像每天都在干活,偶尔会停在她窗前,听她弹琴唱歌,但他什么也不会说,不像其他人那样对她称赞有加。
“雅夫哥哥……再见。”雨音微笑道,那是带着点距离的微笑。
雅夫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不曾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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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雅夫回到昔日爹娘的家,那儿已经不像是一个家了,处处杂草、屋舍颓圯,甚至还有蜂窝、蛇窟,根本就不是人住的地方。
想到死去的爹娘,他喉中感到一阵哽咽,但他告诉自己,这就是他的家,他回来了。
凭借着一己之力,他独自伐木砍柴、挑砖铺地,竟然一天一天盖好了屋子,虽然只有他一个人住,他却固执着要盖出一间大房子,就好像爹娘都还在身边一样。
而仗着一身打猎的本领,雅夫很快就成了村里最高明的猎人。
凡是想要跟他收买猎物的人,只要自己去他家门口放下钱、画张图,隔天就会在自家门前发现自己想要的东西。
雅夫并非天天都去打猎,他明白山林需要休养生息,他开始在爹娘留下的田地上耕种,自己导水、除虫、施肥,仿佛他是大自然的孩子,不需任何指点就能听到土地的声音。
他过着非常安静的日子,一天到晚不用开口,也没有人会对他开口,尽管生活在村庄中,却像个离群索居的隐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