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姑射姑娘的头发——也已经——白啦!”容隐谈淡地自嘲,你的头发不要再白了,他也说过同样的话,用比书雪更痛苦的心情。“你找她来做什么?她不会留下的。”
“姑娘的头发——也白了?”书雪呆若木鸡,“少爷,我不懂,你们两个在做什么?为什么要弄成这样?你们两个,都还这么年轻——”
容隐摇了摇头,慢慢地道:“你不明白,因为,你的少爷,我,坐在这样的位置上,我明明知道有些事如果不去做,这世上就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家破人亡,要征战流血,客死异乡。”他黯然,“你只看到你家少爷辛苦,你想没有想过,如果我撒手不管,这世上有多少女子要和她们的丈夫或者情郎分离?会有多少人痛苦?多少人伤心?多少人流泪?又有多少人要白了头发?”他凝视着书雪,“你忍心吗?”
书雪摇头,他什么也不能说,他只会哭。
“姑射她——明白我的意思,所以她不强求我,我也不强求她。”容隐居然淡淡地笑了,“她知道如果我不做这些永远不会安心,我也知道她离开了江湖就不能活,我们相知,只是不能相守,这已经比很多人都幸运多了。”
“可是少爷的头发,还是白了——”书雪哽咽。
容隐一笑,从书雪手里接过文书,继续看了下去,在看之前,他慢慢地道:“江上月明胡雁过,淮南木落楚山多。寄身且喜沧州近,顾影无如白发何。”
姑娘喜欢的,是这样的少爷;少爷喜欢的,是那样的姑娘。他们都不需要对方为自己牺牲,因为他和她都相信自己有足够强,可以独自面对所有的风浪,心中的相知,或许不够抵消分离的痛苦,但是,无论如何,都给予希望,希望有一天,可以——破镜重圆——
书雪坐在容隐旁边,哭得昏天暗地,哭得不知道他自己是谁,如果在破镜重圆之前,少爷累死了,那姑娘怎么办?或者少爷等到那一天,姑娘却已经嫁给别人,那少爷又怎么办?
破镜——重圆——是多么渺茫的希望啊!渺茫得只像一个心愿,一个不能实现的心愿。
屋外,有一个白色的人影。
听着屋内人的对话,她只能把手指塞入口中,紧紧地咬住自己的手指,以免自己哭出声音。她不断地在发抖,单薄得像一只秋风里的蝉。
用力地咬着,她把自己的手咬出血来,可是还是不能阻止喉咙中的呜咽,终于,她伏在容隐的窗外放声而哭。
窗户,被推开了。
推窗的是一只修长苍白的手,推窗的人隔着窗户,把窗外人紧紧地搂在怀里,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轻轻抚摸着她鬓边的白发。
“你——你——”姑射抬起泪痕满面的脸,她也伸出手,用指尖轻触着容隐新增的白发,心中纵有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容隐看着她,她头上的白发更多了,在她容颜秀丽的脸上,那白发,显得刺眼夺目。“怎么了?”他问,竟然显得浑若无事,淡淡地道:“别哭。”
姑射痴痴地看着他的白发,慢慢地从怀里拿出一件东西,“我来还这个——我不是——故意要来——”她的声音哽住,过了一会儿,她才说,“我不知道它是皇上的信物,今天看见上面有宫廷的篆文,就立刻来还你……可是……我不知道……你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她看着容隐憔悴的神色、变白的头发,颤声问,“你不是说,叫我的头发不要再白了,你怎么可以——自己做不到?”
容隐接过灵犀玉佩,紧紧地握在手里,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姑射,慢慢地道:“白头鸳鸯,有什么不好?你的头发白了,我的也白了,那才公平,是不是?”
姑射忍不住破涕为笑,却又是满脸的眼泪,“我说不过你……你不要用这种话来狡辩……”
“姑射,”容隐轻轻抬起她的头,低低地道:“今天我不赶你走,我想问你一句话。”
姑射点头,她说不出话来。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可以等到不再打仗的一天,你愿意等我,和我——破镜重圆吗?”容隐问,声音也有些颤抖了,“我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我当然愿意!”姑射打断他的话,展颜一笑,带着眼泪,“你不需要问我,我当然愿意,我一直就是这么等着——等着,你觉得你已经做完了你应该做的事,我等着你——到梨花溪——来娶我!”她笑颜灿烂,“无论那个时候,我是五十岁,还是六十岁,还是已经成了一百多岁的老妖怪,我都——一直等着你!”她凝视着容隐,“我一直等着你来娶我,等到我老,等到我死——如果我死了还等不到你,我会在临死前——嫁给你的衣冠冢。如果有下辈子,我下辈子依然等你!”
容隐通过敞开的窗户把她搂在怀中,低头吻她。
他吻的这样灼热,这样缠绵,还带着他心与魂的颤抖,姑射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书雪本就坐在旁边哭,现在看着看着,他又继续哭,哭的整个眼睛都肿了。
少爷和姑娘——好可怜——真的好可怜——
吻完了,姑射轻轻地从容隐怀里挣了出来,凄然一笑,“我要走了。”
“我今天——不赶你走。”容隐极力不想露出激动的神情,但是他做不到。
“不要留我,我要走了,我在梨花溪等你——等你有一天,带着花轿来娶我……”姑射把一块丝缎轻轻地系在容隐手指上,“如果——我要是老的让你认不出我,我也认不出你,你就用这个告诉我你是谁。”
那块——被江南羽刺了一剑的丝帕,染过他的血和她的眼泪。
“我走了。”姑射转过头去,不再看他,轻轻一斜身,飘然离去。
“少爷——”连书雪都为容隐心痛,但是容隐只是站在窗前,抬头凝视着月亮,一直看了很久、很久。
第6章
夜吟应觉月光寒
灵犀玉佩找回来了,太宗转怒为喜,对容隐赞赏有加。
燕王爷赵德昭却觉得很奇怪,这灵犀玉佩,怎么可以说丢就丢,说找到就找到?上玄居然为了不做帝位而逃之天天,燕王爷只有更加恼怒,他要赵炅死!这个皇帝,本就应该是他赵德昭坐的!儿子不愿坐,他这做老子的却不能罢手!
听说最近皇上最有力的帮手、枢密院的容隐似乎有些不太对头,上玄既然走了,燕王府少一助力,不如——乘主动还在手里,这就发动了吧!万一让赵炅寻到了借口,先下手为强,那就非常不妙了。
“少爷,曹琳曹将军要和你商讨大辽那个圣宗皇帝的事情,他说两个时辰之后会来。嗯,前几日魏国公说喜欢上次你送给他的茶叶,少爷,我们是不是把纳溪梅岭送几斤去魏国公府?内务府来人啦,想问少爷宫里要盖新的阁子,总管想请教你要怎么计算才最省银子?过几天要考科举,主管的王大人整天害怕皇上御笔的考题遗失,说要放在咱们这里才安全……”每天一太早,容隐上完早朝,就要听书雪一件一件说他到底有多少事情要做。
说着说着,书雪却停了下来。
“没有了?”容隐微略扬了扬眉。
“还有,”书雪黯然看着容隐的白发,他每天都尽量把容隐的白发编进发带里,可是白发越来越多,再这样下去,无论如何都藏不住了,“我不想说了,少爷,你会累死的。”他摇头,“其实这好多都不是少爷你分内的事,他们——他们太过分了!”
容隐看着他,“事情总要有人做的。”
书雪知道人在官场,很多事身不由己,很多人不能得罪,苦笑,他继续说,“还有——过两个月要募兵了,这件事情少爷是主管,千万别忘了。”
每天都这样,每天都这样重复,不同的是每天的事都不同,容隐就像一块好碳,每个人都要引火让他烧,却不知道,这样烧,固然会让他烧到最旺,但是,却也让他烧得最短暂。
谁不知道容隐的大名?
谁不知道容隐的才华?
盛名之下,容隐的辛苦,却又有谁可以知道?
书雪经常想起一句话:“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少爷啊少爷,破镜重圆,难道,你竟要不守约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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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水碧,江上何人吹五笛?扁舟远送潇湘客,芦花千里霜月白,伤行色,来朝又是关山隔。”
梨花溪空山寂寂,姑射承诺了在梨花溪等他,她就决定不再离开,漂泊江湖的日子结束了。她会在这里,日复一日地等他,一直等到他来,或者,一直等到她死。
一个人的日子寂寞无聊,她养了一群鸽子,鸽子会带来容隐的消息,虽然他们不会相见,但是偶尔她还是可以得到他的消息。此外,她就弹弹琴,看看书,她的琴艺已经练到一拨弦让河里哪一只鲤鱼跃起来都可以随心所欲的地步,但是容隐却始终没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