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武总是原谅她做过的事。
靖武会抚琴,她喜欢看着靖武的手在筝上飞快摆,像是带着某种奇异的魔法,悦耳的琴声飘扬在空气之中。
每每,她会傻看着靖武一下午,听着他的琴声,什么事都不做,却觉得好开心。
每每,看着靖武抚琴,她心里会偷偷地想着:就这样听一辈子也很好——一辈子。
她真的一直以为他们会就这样过一辈子。
一直等到自己像娘一样的年纪、一直等到自己像是圣母皇太后那又丑又老的年纪,她都还会傻看着靖武,像个傻瓜似的听他抚琴一个下午。
蓦地,她落下泪来……她听到身边的绿萼轻轻地说着什么……
她们说靖武明天就要娶咸阳为妻……
只有夫妻可以在一起一辈子。
她想叫她们住口,她不想听这些谎言!昨夜她还与靖武一起练武,还与靖武一起偷看侍卫与宫女,靖武不会就这样扔下她不管!
她病了,头剧烈的疼痛着。
靖武为什么不来看她?或许这只是梦……只是一场恶梦,她努力试着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四肢百骸都像是被拆散了一样,她的前额正在燃饶……剧烈的火焰疯狂地燃烧着她的头、她的身体,她觉得自己就要死在这可怕的火焰之中。
“快别想了!快别想了!”
娘焦急的哭泣声在她耳边响起,娘冰冷的手在她前额不断地抚着,一条条冰过的手绢在她头上换了又换,却丝毫不能稍减她体内那剧烈的火焰。
狼歌猛地睁开眼,眼前的人影恍恍惚惚的,她不由得落下泪来。
“娘……我是不是要死了?”
“别胡说!你只是病了!”
娘的脸好惨白!狼歌努力忍住痛楚,想露出微笑安慰她,但她做不到,小小的脸蛋扭曲成一朵惨笑。
“快拿安宁散!到底还有没有安宁散?!”
雁归夫人失声嚷了起来,她恐惧地看着狼歌越来越白的脸色,身子不断颤抖!她不要!她不要在苦了十五年之后突然失去挚爱的女儿!要她用什么来换都可以!只要别让她失去狼歌!
萨多奴急白了头发,他不敢再点狼歌的昏穴,怕她从此睡不醒。
但看着自己心爱的孩子受到此等折磨,他不由得鼻酸,恨不能以身相代!
安宁散来了,黄色的药粉一包又一包,萨多奴扶住狼歌火烫的身体苦苦哀求:
“公主,老奴求您了,喝下去吧。”
狼歌摇摇头,她吃得好腻!那药,一点用也没有,为什么总是要她吃?睡了又醒,醒了又吃,这几年她不知道吃了多少安宁散,好累人啊。
“快吃下去!吃了就会舒服了,乖孩子!听娘的话,快吃了它!”
“我不想吃……”
狼歌摇头,躺在萨多奴的胸前喘息着,恍惚中她似乎听到什么声音,像是庆典的锣鼓,热闹喧天地演奏着。
“今天可有什么喜庆?”
没人回答,狼歌恍恍惚惚地算着,正月还没到、中秋又过了,什么样的喜庆让外面这么热闹?她又想起每年的花灯,宫里总是热热闹闹地挂上好多好多的灯,像是天上的繁星一样耀眼,她跟狼夜总是趁着娘睡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偷溜出去看灯,而靖武跟靖欢会在花灯下等着他们……
“疼……”她抱住头,喘不过气来!
雁归再也忍不住了!她将女儿从床上拖下来,狠狠地推向窗口——
“夫人!”
“娘!”
萨多奴与狼夜异口同声大喊。不要啊!他们的眸子里写着——别对狼歌这么残忍!别这样!
雁归咬着牙,猛然回头瞪着女儿。
“你知道那是什么声音?”
在窗口,隐约感受到某种她不想知道的恐怖事实。
“那是靖武太子跟咸阳公主成亲的喜庆声!明天他们就要成亲了!明日此刻就是他们洞房花烛的时刻!傻孩子,你知道什么叫洞房花烛?他们就要成亲了,他们才是夫妻!他们才能在一起一辈子!”
不不不!她不要听这种话!她不想听这种话!
狼歌慌张地想找个地方躲藏!她盲目地在屋里到处搜寻着一个可以躲藏的地方。
“你听我说!”
雁归铁了心,死命定住女儿的肯:“不许再想他了!他是天朝的太子!他是成了亲的太子!你不能跟他一辈子在一起,我们就要回柔然了!你听明白了吗?你不属于这里!你只属于柔然!”
“够了雁归!”萨多奴再也听不下去了,他将狼歌瑟缩的身子藏在自己身后,愤怒地对着他恭敬了一辈子的女人吼道:“别再说了!你会害死她的!”
雁归夫人瞪着萨多奴,胸口不断起伏,激烈的疼痛在她的心里翻搅着。
天哪!他以为她不会痛吗?他以为这样对待自己心爱的孩子,她竟能毫无知觉吗?
“闪开!”
“娘!”狼夜挡在母亲与萨多奴之间,他向来冷静的眸子如今充满了泪水,他咬着牙低声恳求:
“求您别说了……”
“我叫你们闪开!”雁扫猛地给了儿子一巴掌,推开萨多奴来到狼歌面前。
狼歌抬起眼,不可置信地看着母亲那张冷得毫无表情的面孔。
“忘了他。”雁归夫人咬牙切齿地开口,每个字都是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听到没有?忘了他!”
“我不要……”狼歌跪倒在地上,几乎是苟延残喘地抱着头呻吟。
她哭得肝肠寸断,哭得声嘶力竭。“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靖武猛地扯下宫女们为他准备的金色蟒袍,碎裂的声音那么大,大得教两名宫女吓白了脸,拿着针凿的手停在半空中不知如何是好。
“滚!”他暴怒咆哮。
宫女慌慌张张起身,连行礼也来不及,便让他那可怕的神情给吓得冲了出去!
靖欢却在宫女们出去之后挡在门口,无言地看着他。
“走开!”
靖武冲到门前愤怒地吼道:
“别在这时候挡着我!”
“你想去哪里?”
靖武恶狠狠地瞪着他,这话不是白问了吗?他想去哪里还用得着说!
靖欢点点头,咬牙切齿地笑了笑道:
“你去啊,你想让明天的太子正位大典上没了太子,你就去吧。你想活活将父王气死,你就去吧,我不拦你,反正我也拦不住。”
“别拿父王来压我!”
靖武气得猛然揪住靖欢的衣领:我不当太子!不娶咸阳!少了我,父王还有十几个儿子可以选!可是我不能没有狼歌!”
“是,你不能没有狼歌,”靖欢点头。“我知道。父王还有十几个儿子可以选,我也知道,但你有没有想过父王为什么选上你?为什么在这个时候?”
靖武咬着牙瞪他,靖欢仍然笑了笑,笑意惨惨。
“你不知道?好,我告诉你。父王不希望雁归夫人离开皇宫。但是雁归夫人讨厌你接近狼歌,这样你明白了吧?你现在去或许能见到狼歌一面,但很快的,雁归一定会带狼歌离开紫禁城,到时候父王只有死路一条!而你一样得不到狼歌、还平白的把太子之位让给靖文、那个残暴的白痴!”
“我不想听……”靖武放开靖欢的衣领,痛楚懊恼地捂住耳朵。
他知道靖欢说的都有理,他更知道自己现在莽莽撞撞冲到怀月宫去会有什么下场,但怎么能叫他不去?他怎么做得到?!
“我知道你不想听……”
靖欢叹口气,看着靖武跟狼歌受罪他也不好受。他希望自己还可以嘻皮笑脸地告诉靖武一切都还有希望,他说不出来,却还是非得这么说不可。
“明日当了太子、娶了咸阳之后,很快的你会当上皇帝……靖武,到时候天下就是你的了,你想要谁都可以,甚至连狼歌也可以。现在冲动行事,你只会后悔。”
他说谎。
靖武惨惨一笑。明知道靖欢在说谎,但他心底还是忍不住渴望——
他想抛下一切,想冲到怀月宫去一把抱起狼歌远走高飞!
但是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根本过不了雁归夫人那一关!
更何况他怎么能置父王的生死于不顾?父王的身体每况愈下,如果雁归夫人离开这里……或许父王便再也了无生趣……
靖武痛苦地闭上眼睛。老天!为什么要让他遇上这种事?为什么要让他承受这种痛苦?为什么要让他处在这种不能选择的地位?
“皇兄……”
“滚……”靖武背对着靖欢,沙哑着声音嘶吼道。
看着那背影,靖欢觉得自己像是个罪人……
“我叫你滚!”
靖欢无言地退了出去,临行前只能默默地注视着靖武僵硬的身子。
他知道,靖武屈服了……他没得选择。
他只能屈服。
门关上的声音让他心碎……他的心里出现了一个黑不见底的深潭,像是水远也无法填补的深潭。深潭之上映着狼歌蜜色的脸孔,隐约地凝望着他。
靖武哭了。
无声的哭泣着,泪水从他那双清朗的眸子里不断落下……抬起头,无语问苍天。
这,到底是谁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