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为她的人生已经够短,所以……所以谁也不能教她回头——婚姻虽然只是一纸合约,但签下合约,便代表一种责任;他签了那合约,不管理由为何,都出自于自身意愿,那代表他们之间的爱情已死……
一段已死的恋情又怎能令她回头?
“‘圣依纳爵升天’,波佐的作品……”
漆黑的视听教室中,教授特地将幻灯片移到教室天花板,整个投射灯仰角照映出图画真实的模样。
这幅图她见过许多次。十六岁那年,她已经站在罗马的圣依纳爵堂,静静地凝视了它三个钟头那么久。
如今抬起头,那画依然如此真实!
她好像看到圣依纳爵真实地从教室直接飞上天,一群天使正等着迎接他……飘着天使的天国啊,就在她的眼前,伸手可及。
“注重科学精神是近代才有的事,天堂到底距离地面多远?上帝的宝座是什么材质?近代人一旦开始思索这样的问题,天堂的真理便已经离我们远去。但是我们也不能否认,这样的思考角度,的确造成了美学界的大震撼!正因为有这样的理论,波佐这样出色的虚拟空间图画才得以呈现在世人眼前。”
垂垂老矣,但仍精神瞿健的白发教授缓缓地说着。带着哲理的口吻,有些遗憾似的,沙哑的嗓子在提到“天堂”这两个字时带着微颤的虔敬。
他看到天堂。老教授不止一次这样坚定地告诉他的学生们。
透过美学无上的角度,他看到真实的天堂。
她该是他的得意门生了,但为什么她就是看不到?看不到教授口中圣洁的天堂?
“你太固执!”老教授有时不免气急败坏地骂她:“莫,美是要用心灵之眼看它!不是肉体之眼,不是物理空间!哎……你应该懂的,你应该比谁都懂!怎么这样顽固?顽石啊你!怎么就是不肯点头……”
莫芜薏只是静静地看着老教授。
“美学,跟爱情一样;同一种东西,偏偏每个人看到的都不一样……”老教授顿了一下,突然笑了笑:“都是瞎子摸象啊你们!却都假装自己是缺点专家,一笔一划,哪里落错了位置都逃不到你们那双法眼,其实,还不是瞎子!一模一样的瞎子!”
学生们被他突然转变的话锋,跟话里那幽默的老生经验谈给弄得笑了起来!
“啪”地一声,灯亮了起来,美丽而虚幻的天国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就是我们的论文题目了。”老教授微笑地注视他的学生们。“物理之眼与心灵之眼。瞎子们,好好想想,你们有三个月的时间……或者更长。”他嘻嘻一笑:“写了一年还写不完的可大有人在,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们能在我有生之年写完它。”
话毕又是一阵尴尬的吃笑,学生们纷纷起立,几个态度潇洒的人已落落大方地离开,留下一小群人围着老教授打听如何落笔才能得到好成绩。
她呆坐在椅子上,眼光迷惘地凝视着天花板上的白布……天堂,死了真的有天堂?学得愈多,她反而愈迷惑了。她究竟要如何看待自己的生命?
“莫芜薏!”
她呆了一下,仰着头看到老教授温和的笑脸。
“陪老头子散散步。”
“喔。”她眨眨眼,好不容易回神,很快起身:“对不起……”
老教授微笑着:“看到天堂了吗?”
走出教室,大学校园绿荫如画的美景已经映在眼前。
她叹口气:“没有。不过我想这应该可以实习……”
“真是胡说八道!”藤子教授愠道:“想比我这老头先走吗?”
莫芜薏连忙陪笑。藤子教授一直非常疼爱她,对她的病情也非常了解,她早知道这种说法会令老教授十分生气,但还是心不在焉地脱口而出。为此,她歉然地陪着笑脸道:“请别生气,我不是那意思。”
“哼哼!”老教授没好气地哼道:“希望不是!”
“真的不是!”
老教授总算露出慈祥的笑脸:“再过几个月你便拿到学位了,有什么打算吗?回台湾?还是留下来?”
“这……我还没有想过。”
“那你最好快点想,东京美术馆需要一个专门人才,我正打算推荐你去。”
“东京美术馆?”那是美术学生梦寐以求的圣地。
“修复古画,得跟一大群像我这样的老头子作伴。”老教授微微一笑:“怎么样?”
莫芜薏惊喜地笑了起来!
“这真是太好了!我……”她随即想到台湾的家人,她已离家很长一段岁月了,更何况以她目前的病状……难道她真愿意客死异乡?
看着她转为犹豫黯然的神态, 老教授连忙安慰地轻笑, 轻轻拍拍她的肩道:“不要紧,你可以慢慢考虑,反正还有很多时间。”
“教授……”
“啊,你朋友来接你了。”
不远处一身漆黑骑士装扮的阿朗正骑在重型机车上等着她。
藤子山雄教授像个父亲一样慈祥地朝她笑了笑:“去吧,小心一点,你的脸色又不太好了。”
莫芜薏点点头,看着父亲似的老教授,心里的温暖化为一抹美丽的笑容。
“我知道,改天见。”说着行了个九十度礼:“请保重。”
“你也是。”
夜里的PUB依然人声鼎沸, 川流不息的人潮一波波涌向吧台,然后又像潮水一样退开。
她喜欢这样的时刻,像个陀螺一样的忙碌,可以让她遗忘许多讨厌的事物。
今夜的阿朗特别沉默, 她经常站在PUB门口,以某种奇异的眼光凝视着她;自从前几天她去见过樱冢小夜子之后,阿朗一直都是这样忧忧怏怏,好像预感到什么似的忧郁。
她很努力不去想,就当那天的事没有发生过,但樱冢小夜子那张美得倾国倾城的面孔却不时浮现她的脑际……一个凡事以家族为重的女子。
日本女子的心思十分细腻,如果小夜子知道她无意介入他们之间,她会采取行动吗?这想法或许荒谬,但阿朗的忧心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调完手边的酒,她轻吁口气,吧台边的人总算少了些;将工作交给另一个酒保之后,她的眼光转向一直站在门口的阿朗。
阿朗的背脊僵硬,似乎正与三、四名试图进入的客人谈着什么。
这倒是很奇怪,如果他们没有入场证,门外把守的保镖怎么会放他们进来?
莫芜薏疑惑地往门口走去,正好听到阿朗那稳稳的声音说道:“已经喝醉的人是不被允许进入的,我不管你们有没有入场证,规定就是这样。很抱歉,我必须请你们离开这里。”
“什么话?难道你们这里不卖酒?从哪里喝醉的有什么分别?”看起来醉意盎然的男人口齿不清地吼道:“我就是要进去!”
阿朗手一拦,正好挡住对方的去路:“请离开!要不然我会请你出去。”
莫芜薏有些焦急地加快了速度,那几个人全都醉了,而且看来来意不善:“阿朗——”
阿朗有点意外地回头,这一回头正好给了对方机会,男人忽地一拳猛挥向阿朗的头!
莫芜薏吓了一大跳:“阿朗!”
场面顿时混乱起来,尖叫声此时彼落!
阿朗的头被打得偏向一边,一行血丝很快流了下来。那几个男人早有准备似的,很快围住她,一人一边押住她;但阿朗也不是那么容易被制服的,她立刻甩开对方的箝制,猛地一腿踹向第一个打她的男人!
男人闷哼一声,抱住肚子蹲了下来。
几名常客此时很快上前帮忙,四个男人怎么敌不过那么多人围剿,纷纷哀叫连连地抱头鼠窜,只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已经被打得遍体鳞伤。
阿朗身上也多了好几道伤口,只见她依旧目露凶光,忿怒地踹着一名已经倒在地上的男人:“敢来惹事!真是搞不清楚状况——”
“阿朗,够了!”莫芜薏连忙上前拦住她:“会出事的!你快走,这里报警处理就可以了。”
阿朗愣了一下,这才想到自己的身份似的,只见门口已经有几名警员正很快排开人群往她们的方向而来——
“哪个白痴报的警?糟了!”
“快走啊!”此时不知道哪里冒出一个一身火红的小女生,拉了她的手便往后钻。
“这里的负责人是谁?喂!他们为什么跑?站住!我叫你们站住!”
莫芜薏有些慌乱。怎么警察来得这么快?也没听到警笛声啊,难道他们早在外面埋伏等待?
“这里的负责人是——”
“是我。”人群中缓缓走出一名男子。
莫芜薏错愕地瞪着他。这人……这人她认得。他便是那天出现在樱冢小夜子身边的男人。
两名警员很快穿过人群,追着阿朗而去。
另外的几名警员带着狐疑的眼光瞪着眼前的男人。“你?请拿出你的证件让我看看。”
“寒泽织真……”警员蹙眉看着证件,良久之后才抬起头:“跟登记的负责人不符,你如何证明你是这家店的主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