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她倏地缩回身子,两只小手不安地相互摩掌,双颊在密而翘的睫毛覆盖下仍垂挂着泪滴。瘦削的粉肩,此刻更是单薄得教人心疼。
郁孟霆突然想紧紧地拥住她,给她依靠、给她温暖。
“你怕我吗?”郁孟霆直视着她的眼睛,关注而小心地问着。
他为何这样问?难道他听见自己的心跳?
“我应该怕你吗?”其实梅也不知道,总之,他愈是靠近她,她的心思就愈无法集中,这是怕吗?
“不!我不要你怕,我要你相信,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在你身边陪着的。”郁孟霆正色地说着,仿佛这是件再严肃不过的事了。
可是梅却直觉自己努力建造的堡垒正在塌陷中,她必须再武装起来。“谢谢你,但我已经习惯独立了,而且也不打算接受同情!”
“我想你误会了,这不是同情,只是要告诉你,你并不孤单。”他伤她的自尊了吗?郁孟霆难过地想。
郁孟霆忧戚而真挚的眼神、诚恳的言辞,在在令悔竖起的心防又一次撤下,而存在于内心深处最脆弱的一偶也正一点点地暴露。
“对不起,我只是……只是……”梅硬咽得说不上来,拚命地止住一波波上涌的泪水。
郁孟霆的巨掌突然紧握住梅的小手,恍若给予溺陷中的她有一股强力的支撑,使得她起伏不定的情绪稍获平抚。
“想知道你爹地信上怎么说的吗?”
梅瞪大眼睛看他。
“他希望你住在我这儿,不必再回英国了。”
“这……可是我妈咪……和弟妹都在英国呀!”梅虽然知道他们本来就不愿与她同住,但是……
“你认为他们能够真心接纳你吗?”
“可是……最起码……我们还有一点血缘关系,而我和你,却完全没有关系呀!我甚至认识你还不到一天,又怎能赖在这儿呢?”梅的泪水又滴落下来,郁孟霆似乎有看穿她心事的本领,怎么办?梅觉得好无助,好孤单!今后该何去何从?
郁孟霆心疼极了,梅所受到的委屈一定比雷知道的还多,他抚着梅可爱的俏短鬈发说:“知道吗?跟你在英国的母亲和弟妹比起来,我比她们更早认识你。相不相信?”
梅仰头望进他深邃真挚的黑眸,可能吗?
郁孟霆慢慢地走向窗边。
“我是个孤儿,是被一个老乞丐带大的,从小和妹妹孟聆相依为命。为了生存,我们必须每天出去乞讨,甚至去扒钱,因为如果没有弄到足够的钱,回去就有苦头吃。”
郁孟霆望着窗外,嘴角泛起一抹苦涩而无奈的笑。“当时我们年纪都太小,根本不知反抗。事实上,也无力反抗……”
啊──这是怎样的一种人生呢?梅不自觉地一阵鼻酸。
“后来,也就是二十年前,我在上海码头遇到了雷,从此,我的生活有了非常重大的改变。”郁孟霆将目光调回到梅的脸上,双眸中尽是柔情。“因为,我偷了你。”
“偷?我?”
“是的,当时没见过婴儿篮,只以为那是雷的行李,就偷走了它。刚开始我期望能够在里面找到值钱的东西……但我只看到你──一个婴儿。说真的,我们吓坏了,就这样愣在原地看着你哭,结果,哭声引来了雷,也当场逮到我们。不过,雷不但不举发我们,反而花了一笔钱让老乞丐放我们走,并带着我们兄妹俩一起去公共租界的教会投靠一位郁牧师、我们就是跟着牧师的姓,名字则是雷替我们取的。”
从另一个人口中得知一段自己所不知道的过去是种多么奇特的感觉呀!
“雷在郁牧师那里任教了一年,就带你回英国去了。临走前特别嘱咐,我要好好成长,不要有所遗憾,将来可能还需要我来照顾你……”郁孟霆已走到她面前。“所以,照顾你是我的责任。”
如此深切诚恳的表白,让梅一时之间不知作何反应。
“留下来吧!”郁孟霆轻抚着她的脸颊放轻了声调说。“不要让我成为一个背信的人,好吗?”
梅仿佛被催眠似地,没有了思绪。
蓦然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愫,就在两人之间快速地流窜着,这不寻常的气氛令梅感到畏缩。
梅急忙站起身子。“你让我再想想,很晚了,我想先休息了,晚安!”她欠了欠身,显得狼狈的冲出书房。
看着梅的倩影消失,郁孟霆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情感,他承认二十年来,从未停止过对她的关心,早在八岁初见她时就已萌生的爱怜一直长驻心头,历经多年的等待,如今呈现在眼前的是活生生的梅,不再是照片中的影像或是信笺上的只字片语……
郁孟霆再次拿起雷·里斯的信,反复看着……
“……如果有一天,你愿意真心照顾梅一辈子,请再拆开包裹;否则,就烦请将它保留直到梅主动问起……”
郁孟霆不假思索地拆开了雷·里斯所重托的包裹。
第三章
梅还是决定留下来了。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对上海这个城市的向往罢了,她坚信地告诉自己!
既然决定要留下,总不能白吃白喝,还是得找个工作才行,但自己该做些什么呢?又能做些什么呢?
“这么早就在这儿沉思?”身后扬起一低沉男音,梅已习惯这来自背后的声音,虽有些突兀,但绝无恶意。
梅回头,为他的早起而讶异,不过她没说什么,只是笑笑。
“小心晨露霜重──”龙翔说着,卸下身上斗蓬为梅披上,转身吸了一口气。
“梅,你是对的,唯有在早晨,这园中的空气才最清爽怡人,因为所有的花草树木在岑寂了一夜后,全都在此时苏醒,展现着它们的活力与风采。”他望向一片荫绿,闭起双眼,仿佛陶醉其中。
真没想到看来粗线条、凡事大而化之的龙翔,也有这么纤细、风雅的思虑,梅忽然对他又多了层认识与好感。
“你经常在清晨到园中欣赏这些“苏醒”的植物吗?”梅原本以为性情如龙翔者,可能都得日上三竿才万般不舍地离开床铺的。
“中国人说“一日之计在于晨”,凡事都由早上开始嘛!”龙翔换下认真的神色,对梅淘气地笑着说。“不过,我可没习惯一大早就想些恼人的事喔!”
“谢谢你的提醒,其实也没什么,你何不当我只是太专注于“欣赏”?”梅竟然发现自己被带动着,连脑子都活了起来。
“我还没见过像你这种“有看没有到”的欣赏法呢!这点我得向你请教了,哈哈哈……”
龙翔自然不做作的个性,教梅感到愉快,和他相处就像……真正的兄弟姊妹一样。
梅想起英国的异母弟妹,虽有一半的血缘联系,可是总觉得生疏。反倒没有龙翔感觉来得亲密。
“嘿!别这么看着我,虽然我的魅力使不少名门淑媛着迷,不过我的抑制力可是很薄弱的,你可别害我!”龙翔大言不惭地吹嘘。
“我怎么会害你呢?你倒说说看。”被他一逗,梅也不由得笑出声来。
“因为万一我抗拒不了你的吸引力,那我这颗脆弱又纯情的少男心肯定是要受伤害了。”龙翔故意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纯情?脆弱?这好像不是你耶!”梅觉得与这大男孩讲起话来真轻松有趣。
“话可不能这么说,有我龙翔出马,焉有不成之理,但是我绝不夺人所爱!”
“你在说谁呀?”梅实在不明白。
“别急,很快你就会知道了,反正你啊──是早被预约了,唉──看来我只好忍痛喽!”龙翔打着哑谜,夸张地摇着头。
什么呀?梅仍是一头雾水。
中国字果真是深奥。梅想着。
“啊──你又在想什么?可别辜负眼前美好的事物喔!我有事得先走,你也该进去了,我们改天再切磋切磋。拜拜!”龙翔说完即潇洒地跨步而去。
梅忽然停驻在刻有“孟园”二字的石碑旁愣愣地看着,孟园……聆亭……郁孟霆有一个妹妹叫郁孟聆,孟聆……难道这园子……
来到这儿也有好些天了,还没见过郁孟聆,嫁人了吗?
那么,“郁太太”呢?怎么没见过她,也许……
算了,梅甩甩头,企图抛掉一些恼人的事。
她想起龙翔说的“及时行乐”,当然还有一点便是她要面对的现实问题。
她必须留下来,为了她自己,也为了这对寂寞的父女──
为什么会觉得他们寂寞呢?是昨夜的那番倾吐吗,还是……
梅再次陷入沉思中,她丝毫没有意识到二楼的窗口正有一对深沉而专注的黑眸在凝视着她……
* * *
打从昨晚失常的情绪表露后,郁孟霆一夜失眠到天亮。
一向在上海商业界呼风唤雨的郁孟霆,从不做没把握的事,也从不求人。但昨晚,他第一次感到不确定 他没把握梅一定会留下来。
“爹爹!”一声低怯的声音在郁孟霆身后响起。“梅阿姨会留下来和我们一起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