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梅并没有这么做,因为这样着实太唐突了,况且辘辘饥肠怎受得住美食当前的诱惑。
看梅一副饿坏了的吃相,银姨爱怜地伸出手拨了拨她前额的刘海,有些激动地说:“让银姨好好看看你……都这么大了……”倏地,泪盈满眶。
“银姨?”梅对银姨突来的情绪感到疑惑。
“呃!我……我的意思是说,你是个好女孩,你父亲把你教养得很好……对于雷·里斯先生的死,我很遗憾,也很难过……”
多么善良的女人,梅直觉的想道。
这时,梅才真正打量起银姨,她梳了一个简单的发髻,身材已微微发福,双目慈蔼、个性温和明理,言谈间,梅可以深刻感受到来自银姨暖暖的关怀与疼爱,就像“回到家”的感觉,那般地详和安适。
而家,已离她好远好远了。
第二章
郁孟霆此趟香港行,除洽谈与英国贸易合作事宜外,最重要的还是前往“洪帮”拜会龙翔的大哥──龙威。
“龙威,不管这事的真实性如何,所影响的恐怕不只是洪帮的声誉,可能要危害到国家民族,你得仔细盘查盘查。”郁孟霆再次叮咛着。
他明白像龙威这种活动于地下的爱国知识分子,对消息的掌握稍有不慎即会造成相当大的伤害,危及的不仅是个人性命而已。因此他每次为龙威带情报,总是战战兢兢的,丝毫不敢疏漏,他实在担心这至交好友。
“这是必然的。不过,本帮弟兄个个义气凛然,我实在不愿相信有这等卖国求荣的背叛者,孟霆,你这消息是打哪听来的?”龙威脸色凝重地问。
“这你不用管,但来源确是有十足的可靠性,绝非空穴来风,总之你务必得小心,毕竟敌暗我明啊!”郁孟霆似有难言之隐的回答。
“龙威岂是怕事之人,这件事关系重大,我一定会彻查清楚的。倒是你得留意些,听说日本方面对你很感冒呢!”每每问及情报出处,孟霆总避重就轻地带过,龙威只当不想牵累无辜,也就习惯不再追问。
“我凭本事,规规矩矩作生意,何需害怕?”郁孟霆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对了,今天我也是顺道来与你辞行的。”他说着,并起身拿取架上的帽子。
“辞行?这次怎那么匆忙?咱哥俩还没叙叙家常呢!”龙威有些诧异的问。
“没什么啦!来此将近一个月,也该回去了,而且──龙翔来份电报说梅已到上海,我想……”郁孟霆尽量平静地说,其实他也说不上来怎么回事,从知道梅到上海的消息后,他就觉得在香港一天也待不下去。
看孟霆眼中满是兴奋与期待,龙威笑了笑说;“梅?就是被你误偷了的那娃儿?”
“是啊!我想她只身来找我,一定有什么要事,所以──”
“所以,你要赶回去会你那苦等了十九年的佳人。”龙威调侃着说。
“不是这样,她父亲对我有再造之恩,曾特别嘱咐我在必要时要照顾她,我对她是有责任的。”郁孟霆像被揭了糗事般地忙着解释。
“好!那我也不留你了,快快回去看望你的“责任”,顺便解解多年的相思吧!”龙威忍不住打趣他。原来孟霆久不成婚,是在等候千里的有缘人。
“你别取笑我了,我就不相信你到香港这些年心中都毫无挂念,玫──”
“别说了,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龙威脸色急速转阴,冷硬地制止。
“如果真是过去了,你又何必这么激动?”郁孟霆无意刺伤龙威,但他也不想看这拜把兄弟老把痛苦埋在心底。“我不懂,你们为何要彼此折磨?这么多年了,你难道真的不想知道她过得如何?她──”
“不要再说了!”龙威几乎是失控地吼了出来,但抬眼望见孟霆沉重的神色,努力回复冷静。“你赶时间,我送你出去吧!”说完带头快步穿越庭院来到门口。
临走前,龙威用力握着孟霆的手。语气坚定的说;“我自有主张,你不必担心。”
望进这双深沉的眼眸,里面有着复杂矛盾的冲击。郁孟霆不发一言,紧紧地回握。
想着龙威漠然刚毅的外表下,隐忍着一股强烈的压抑。唉!既是彼此相爱却又要各分东西,自己承受苦痛,而他方就真能快乐吗?
爱一个人,不正是要全心全意呵护她、守着她,两人相系相惜直到永远吗?他是绝不让心爱的人离开身边的,郁孟霆对着怀表中的人像喃喃自语着。
梅还是来了!
好像是“期待”的实现,令他兴奋莫名。
虽说这一天终究会来,但他从没料到会这么突然。
郁孟霆站在甲板上望着越来越清晰可见的上海码头,心也越感鼓燥难安。
十九年前,在这个码头,他遇上了雷!从此改变了他的一生。这是一分深藏于内心深处的感激。
忽地一声气笛响彻云霄,郁孟霆倏地甩了甩头强压住如潮涌般袭来的情怀。自己是怎么回事?不过是一封电报而已,竟能令他如此挂念不下,实在不像以冷酷闻名上海滩的郁孟霆。
也许只是来得太突然而未能理好思绪吧!郁孟霆为自己寻求保证似的想着,因为他再也找不出更合理的解释了。
梅来到中国也有十多天了。
这些日子,她除了待在房里调适心情外,就喜欢流连于郁宅的后花园,这是座纯中国风味设计的庭院,仿佛具魔力般地吸引着她,总教她不由自主的走到这儿。
入经一道圆形拱门,即见小桥流水、假山喷泉、翠竹环绕……还有一座名为“聆亭”的六角凉亭位于池畔。梅想这该是取用郁孟霆的“孟”及其女儿语聆的“聆”字所构成的组合吧!
语聆,这位郁孟霆视为宝贝的掌上明珠,长得真是聪明伶俐,可惜却极少听她主动开口说话。让梅感到心痛的是──那双蓝色大眼,以及和她接近的淡咖啡色头发。很显然的──语聆也是个混血儿。
梅想到自己从小受尽歧视的苦闷,不由得对语聆倍增怜爱之情。
梅踱步进“聆亭”,在长椅上坐了下来,头倚红柱,“聆听”混混的水声和鸟鸣,她任凭思路游走,想着即将自香港返回的郁孟霆。想着将爹地所托的包里交给了他之后,自己该何去何从?想着和自己一样是混血儿的语聆。想着一切的一切……不知不觉地,就沉沉入睡了……
不晓得过了多久,梅缓缓醒来──哇!这一觉睡得可真甜,看看天色已近黄昏,突然惊见对面石椅上坐了一个人,正专注地凝视着她。
语聆!
她正闪动着又大又圆的蓝眼珠。“你是不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嗄!她开口说话了?是细细甜甜的稚声。
“对!从很远很远的英国来的。”梅微笑地点头。
“那里是不是天堂呢?”语气含着深切的期盼。
梅无法理解语聆何以会提出如此突兀的问题,但她决定认真回答。
“嗯!那是很美的地方,你要说那是天堂也行。”
语聆慢慢走向梅,蓝色的眼眸中带点犹豫与不确定。终于,她经经地拉起梅的衣角,将脸偎靠上去。一股疼惜立刻涌上梅的心头,她将语聆抱在腿上缓缓地摇动着。
可怜的孩子,她一定很寂寞吧?梅觉得眼眶湿热。
* * *
真正感到震惊的,应该是郁孟霆!
他风尘仆仆地赶回家中,银姨马上告诉他梅来了好些天了,现在人在后花园,他连披风也未脱下就往孟园走去。
就要见到梅了,怎么反倒有着近乡情怯的踌躇。这些年来只藉着雷寄来的相片与信件,分享她成长的过程,如今真迫不及待地想看看真实有生命的她,郁孟霆感觉一颗心正猛烈的跳着。
然而,当他一跨进孟园,更深为眼前的事实所震撼──语聆开口说话了,而且是与自己以外的人说话!
呆立了许久,郁孟霆最后决定回房,让悔与语聆继续独处,但梅抱着语聆在亭中的景象,就这样深刻地烙印在他脑海中。久久无法抹去……
遥想着当年那个张着一双灵活大眼、脸蛋粉扑红润,又老爱黏着他的一岁女娃儿,如今竟出落得这般亭亭玉立……小女孩终于长大了。
凝思中的郁孟霆浑然不觉有人走近。
“喂,老兄!中邪啦!怎么一会儿愁眉不展?一会儿又喜上眉梢?”龙翔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眼光跟着孟霆朝孟园望去。
“没什么!只是有点震惊而已。”郁孟霆忙收回视线在书桌前坐下。
“哦?只是“有点”就这么失魂落魄的,想我可是受到很大的惊吓呀!”龙翔厚着脸皮说,眼睛还停留在窗外。“我从没想过雷·里斯先生的女儿竟然有一张颇富中国化的脸孔,还是个美人胚子哩!看得我好心动哪!所以最好的“压惊”方法就是“以毒攻毒”,你觉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