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这一晚她睡得甚好,全然不认榻不认枕,把夏季薄被抱成一团儿倒头就睡,醒来时窗外清清亮亮,她拥被坐起大伸懒腰,一顿神清气爽。
觉得口渴,昨夜烧水浴洗时亦为自己烧了一大壶开水并提进房中,她下榻欲倒杯水喝,却见小小一个青瓷罐摆在桌上,罐底压着一张小纸条,写着——
外敷药,专用于口内唇舌,药状若凝胶,食之无碍。
即便她不是火眼金睛,一见这笔迹也知是谁留下的药膏与字条。
傅靖战竟去而复返,而且还侵门踏户兼得寸进尺地进到这房里来,她则从头到尾睡得像头死猪似丝毫未能察觉。
心头陡感震惊,她下意识冲出房门,房外的小厅一片祥宁。
昨晚她想着整座小宅就自己一人,关好大门与后门便也足够,至于正院小厅的两扇门扉便由着敞开,此际清光大剌剌洒落而进,小厅内尽管摆设朴素却也明亮堂皇。
然后她在一片晨光灿亮中留意到一事,位在小厅另一头的那间上房,房门正虚掩着,微微地开出一道隙缝儿,像是有谁进到里边随手一关,却没能严严实实把门关好。
谢馥宇当下一个激灵,没能多想便推门而入,结果才踏进就定在原地。
床杨那边,两侧适合夏季使用的纱质床帷整齐束起,榻上躺着一人。
她用不着走近去看都能瞧出是谁。
仰头长叹,当真一口气越叹越长,最后仍敌不过内心的渴望,还是一步步悄悄挪近了,直到榻边。
男人显然陷在熟睡状态中,昨夜对着她紧绷的眉目此时舒朗开阔,眉峰淡淡,鼻翼随着每一次的呼吸吐纳轻轻颤动,而唇瓣是开启的,细细一灵小缝儿,吐出的气息微带浊音,好似打着呼噜鼾声。
要拿他如何是好?
她并未唤醒他,悄悄进来又悄悄退出,心想昨夜她明明关门上问,傅靖战莫非把门给撬了?还是翻墙跳进来?
边想着,走过中庭院子,她快步绕过一道影壁来到大门前,那道门问完好无缺仍卡在原来位置,她下意识抿唇一笑,想着堂堂安王世子爷半夜跑来翻小老百姓家的围墙,若是被人逮了个现行,那该有多模。
她卸下门问打开门,未料门一开,一名妇人带着一双儿女就候在门口。
那妇人年约三十五、六,身形颇健壮,五官明朗,却有点女生男相之感,一双儿女修倒挺秀气,瓜子脸与妇人略方的脸型甚是不同。
谢馥宇微讶地眨眨眼,见到她陡地开门现身,妇人表情明显有些仓皇,下一刻连忙拉着孩子朝她鞠躬行礼。
谢馥宇蓦地反应过来,温声道:“是金玉满堂楼的明老板让你们过来的吧?没想到来这么早,让你们久候了。”
妇人听着赶忙摇头并挥动双手,一旁身为姊姊的小姑娘忙脆声解释。“小姐,我娘的喉舌曾受过伤,没法儿说话,望您见谅。”
谢馥宇点头表示明白,直接招呼他们进宅院。
她昨日在明锦玉那儿已听过妇人与孩子们的事,说是家里男人好赌成性,欠了赌坊一屁股债,最后把刚满十五岁的闺女儿都拿去抵债,是妇人抓着菜刀以一敌十,硬把闺女儿从赌坊那群壮汉打手的手中抢回来。
经此一事,妇人终是对丈夫死了心,遂带着两孩子离家。
明锦玉之所以肯出手相帮,恰是妇人冲去赌坊抢闺女的那一日,赌坊门口上演令武行,明老板全程目睹了护崽的妇人是如何剽悍且不惧死。
让人进来后,谢馥宇挠挠脸原还苦恼着该安排些什么活儿,没想到人家小姑娘可淸楚得很,一一对她上报——
“小姐,这座石桥巷宅院这三个多月来都是娘带着珠儿和弟弟在打扫,明老板说咱们,家三口可以住在后院的仆役房,但须得等到小姐您回来了,咱们才能挪进来住。
“小姐,我娘会管着灶房里的活儿,劈柴生火、烧水煮饭等等,都难不倒我娘,珠儿也有几把力气,每日一早追着送水车买水、挑水都不成问题,我弟弟也很有用的,弟弟虽然才十岁,做事却特别勤快,小姐有什么跑腿的事都能吩咐他去。
“然后小姐……小姐只需算我娘一个人的工资即可,珠儿和弟弟只要能跟娘住在一块儿,一天能吃上两顿饭就可以的。”
珠儿说起话来条理清晰,也许不知眸底正带着乞求之色,弟弟个儿小小,听到姊姊提到自个儿,还刻意挺起没几两肉的小。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谢馥宇望着替哑巴娘亲发言的小姑娘,内心不禁感慨。她忽地咧嘴一笑,俊俏笑容登时迷晕这一家三口。
“既然都想好了,那就这么办。”略顿,拍拍肚腹。“咱肚子饿啦,你们肯定也没吃早饭吧?走,一块儿生火作饭去!”
昨儿个进灶房烧水准备浴洗,在等水烧热之际,谢馥宇已把大小储藏柜翻了一遍,当真柴米油盐酱醋茶全备妥,青菜萝卜和各种干货都不缺,连腊肉腊肠和鱼干都吊着好几条,外加一篮子鸡蛋,如此想整出一桌丰盛早饭应该不难……当然她只晓得吃不会作饭,顶多帮忙打下手。
然,经过一刻钟后,她自己摸摸鼻子乖乖离开灶房。
毕竟在妇人和两孩子眼中她可是主子,有什么活儿一家三口全抢去做,为了让大伙儿自在些,她就不杵在灶房里添乱了。
好歹这座小宅院添了点儿人间烟火味,从珠儿口中问出,他们姓李,妇人的母家则姓俞,所以她便称呼妇人一声俞大姊,弟弟名叫李大树,不过谢馥宇单方面决定要唤阿弟小树儿,因为在她眼中看来,男孩儿真的仅是一棵瘦瘦弱弱的小树。
“嗯嗯,等你一直长大一直长大,长得又高又壮,可以让你娘和姊姊依靠了,道那时候你就是李大树没错啊!”她两手授腰,顶天立地般站在一脸懵懵懂懂的男孩面前,以主子下命令的口吻道:“所以哥哥我……呃,所以叔叔我……呃,不对,所以本小姐要小树儿你吃啥你就得吃啥,一天得至少三顿饱饭加午后点心,半夜本小姐若肚饿了你还得陪着一块儿吃夜宵,懂吗?”
小树儿眨巴着大眼睛,不是很懂,但因为很想人家喊他“大树”,于是最后屈服在主人家小姐的“淫威”之下,乖乖点头。
既然灶房里没她谢馥宇什么事,她在灶房的后头小院自行盥洗过后,随手提着-桶干净清水走回正屋。
她不是回到昨晚睡下的那间上房,而是将一桶清水提进傅靖战睡觉的那间房里。
外头天已大亮,鸟鸣啾啾,日光一缕缕穿透窗纸,把房中每一件摆设都镶上涧润的光……多好的晨间时分,有人打算要睡到日上三竿吗?
谢馥宇把水桶往地上一放,撩起双袖大步走到床榻边,抓起搁在内榻的一只胖枕,不由分说就往男人的头上、身上一顿乱砸。
“还装睡?傅长安你装什么装啊?以为小爷我看不出你已醒来了吗?”
适才一脚踏进正屋小厅,她便听到房中传出动静,但一进他这房里,却见他面朝着内榻动也不动,该有的呼噜打鼾声全都不见,静得也太过可疑。
“你醒不醒?醒不醒?醒不醒?”连着三下“枕头锤”,就不信他还能接着装!
傅靖战确实没法子再装了,但他不装就不装,却是一个鲤鱼打挺般将她合身抱住,再翻身将她压在身躯底下。
他伏在她身上,两人四目近近相交,她丽眸燃火般瞪人,他被她瞪得一脸讪讪,想起昨日两人之间的种种不愉快,知道她此刻定然不愿见到他,于是乎,尽管不想放开她,最后还是乖乖收手放人。
傅靖战翻身坐起,一向挺直的身背显得略微佝偻,垂目看着地上偏不看她,似乎就等着她来骂他几句,给他重重一击。
谢馥宇这一瞬间忽地明白过来,她对待他永远不可能恼火太久。
他嘴角边明显乌青一块,唇瓣也破了,下颚似乎还有点红肿,始作俑者是他自个儿没错,在那当下他确实挺讨打,但下狠手的到底是她。
被不留情面赶走后,他还给她送来专治口内唇舌破皮的膏药……
她哪里奈何得了他?
又烦躁又心疼,既气闷又无奈,她遂二度抓起胖枕子更猛烈地攻击,边打边嚷嚷,“混蛋啊你!昨儿个不是说好今日要陪我回镇国公府吗?装什么睡啊?还不快快起身漱洗净手吃早饭?傅长安我告诉你,你再要赖床不起,迟了小爷的行程,我可不管你了!”
这世间,人有百百款,就有一种不被虐不开心的款儿,他傅靖战便是。
被胖枕子揍得凶狠,他眉目间的落寞一扫而空,望着施暴之人傻傻露笑。
石桥巷底小宅院里的第一顿早饭,虽说是早饭,但绝对离帝京传统早饭的“清粥小菜”有好大一段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