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西关域外的扶黎国遣使团来访天朝。
近十年来天朝边关甚是平和,无论是北边、西关还是南境,边陲交界虽有零星冲突发生,但都未上升到两军对战的局势,西边扶黎甚至遣来十名贵族子弟进国子监学习,如今又遣使进帝京,带来珍宝无数亦进贡十来匹域外宝马。
传闻,此次是扶黎国大王有意为自个儿的嫡长子求娶天朝公主,然七年多前那一场宫中热疫大损皇家子嗣,存活下来的皇女不过四位,介于适婚年龄的也就十六岁的昭乐公主一个。
但皇帝老儿不愿公主远嫁,亦不想断然回绝扶黎,怕伤了两国情谊,所以也不知是谁给皇上出的主意,说是凛冬时节、年关将近,不如让双方比一比冰上蹴鞠,五场三胜定输赢,若扶黎能赢,再来议国婚不迟。
然后谢馥宇就没法忙什么事了,因为傅柔绿和动不动就偷溜出宫的昭乐公主隔三差五就跑来找她,从一开始抱着她又哭又闹,到后来把扶黎大王和王世子骂了个狗血淋头、体无完肤,骂到她耳朵都快长茧。
不过话说回来,谢馥宇也想开骂,最想骂的就是她那位皇帝老儿“义父”。
她真怕皇帝最后顶不住了,结果护着自家亲闺女,就把她这个便宜的“天子义女”推出去顶事。
事儿当真一件接一件,试问她哪里还能忙其他活计?
然后最后一件令她不得不缓下来的事,其实是挺开心快活的事——
金玉满堂楼设宴品艺,整整七日。
不管是“琴棋书画诗酒花”,抑或是“柴米油盐酱醋茶”,无论是谈“风花雪月”,还是尝“人间烟火”,人的五感能获得最大愉悦和满足,甚至能撼动神魂者,皆可为魁首。
这般销金窟里的大事犹若年节庆典,自是不费吹灰之力便传遍全帝京,再以她和明锦玉的私交,要弄个三、五张请帖到手根本易如反掌。
今日可是金玉满堂楼的大日子啊,设宴品艺已来到最后一天。
今儿个楼中的大红灯笼才高高挂上,谢馥宇便带着女扮男装的昭乐公主和傅柔绿逢上金玉满堂楼,将一处紧邻街边、视野极佳的二楼雅轩包场下来,另外还把谢定乾叫来当护花使者兼跑腿小厮。
似乎自她重返帝京,时不时回镇国公府探望,她就总是在“欺负”谢定乾。
看他不爽,揍他。
听他说话语气太开朗,揍他。
总是大姊长、大姊短地喊她,揍他。
自个儿不慎又被祖父镇国公气到了,还是揍他出气。
但不得不承认,谢定乾这小子真的很耐打,而且越揍他越长进,到如今抓他来对打,竟然得过手十招以上才能结结实实揍上他一、两拳,于武艺上确实有显著进步,她也渐能明白自家的国公爷为何会选他过继为长房血脉。
但武艺上有进步,脑子还是很呆。
难得进一趟金玉满堂楼,亦是命中头一回,十七岁的少年郎却动也不敢动,双眼更是不敢乱瞄,就眼观鼻、鼻观心般挺背僵坐,两手非常老实地搁在自个儿大腿上。
反观昭乐公主和傅柔绿,两姑娘虽束发着男装,一举一动仍自然流露出女儿家的娇气,即便如此,还是挺自在地把自个儿当成上秦楼楚馆的大老爷们,有美姑娘细心整好果物送到嘴边来,她俩乐呵呵张嘴就吃,有娇娇美人儿将一箸美食或一匙羹汤送至嘴边,她俩更是吃吃喝喝来者不拒。
此一时分,金玉满堂楼的一楼大堂上正热烈进行着宴客品艺的各种项目。
谢馥宇已连看几日,内心自有偏好,最后这一天的品艺倒没有太多遗憾,却有种随遇而安、大事底定之感,所以她没有像昭乐公主和傅柔绿那样攀在二楼栏杆,猛往底下的舞台撒钱投花。
她眨眨迷蒙双眸,冲着上楼来探看她的明锦玉摇头直笑,“没醉没醉,小爷千杯不倒,明老板是知道的呀。”嘴上说着自个儿没醉,却一把按住明锦玉持帕子的柔美,贴在颊面上蹭啊蹭的,叹道:“明老板可真香……真香啊……”完全就是借酒醉吃姑娘家豆腐的登徒模样。
明锦玉笑乐了,大胆推开她的脸儿,娇嗔道:“县主较奴家还香呢,是自然散发出来的体香,您自个儿都没察觉吗?”
谢馥宇咧嘴又是一笑,被推开脸后她斜靠在二楼邻街的栏杆边上,才欲再道,眼角余光扫到一抹可疑且可议的景象。
她凭栏而坐,垂眼便能觑见楼底下人来人往的繁华光景。
她看到某位世子爷下了大马车,撩袍踏上金玉满堂楼的石阶正要踏进,她双眉飞挑,电光石火间思绪运转飞快,首先想到的就是要把昭乐和柔绿藏起来为妙……但,不知打哪儿来了个不长眼的,一名年轻男子快他一步踏上金玉满堂楼的门前石阶,将他生生拦下。
“安王世子爷且留步。”
年轻男子出声一唤,身旁的六名随从立时将正欲进金玉满堂楼“逮人”的傅靖战团团围住,此举使得周遭众人不禁侧目,待瞧清局面,聪明的自是纷纷退避开来。
谢馥宇心下惊疑,不禁探身再看,耳中所闻、眼中所见皆令她瞬间火气大爆。
那年轻男子与傅靖战离得甚近,举手一探就要抚上傅靖战的脸。
“世子爷这模样生得可谓俊朗无端,要脸有脸,要身材有身材,眉宇间英气勃发,一张凉薄唇瓣却啮柔意,无情与多情皆耐人寻味,恰是最合在下胃口。”说着,指腹碰触到那略凉脸肤,仿佛无比深情道:“要不,世子爷就从了我,随我走吧?”
啪!
年轻男子朝傅靖战伸出的那一只“魔爪”,被谢家小爷狠狠又狠狠地拍开!
谢馥宇这一招“从天而降”,二楼栏杆边上迅速探出好几颗脑袋瓜,有唤“大哥”的,有叫“世子爷”的,更有嚷着“大姊”和“县主”的。
她无暇理会楼上那几人,挡在傅靖战身前,双眸只管盯着年轻男子。
此际近距离一看,才知这人生着一张西关域外异族人的面容,深目高鼻,肤色偏淡,两耳穿孔戴金环,虽穿着天朝男子锦绣常服,脚下踏着的却是域外人惯穿的勾头羊皮靴。
“手不想要了是吗?小爷我的人你也敢碰?”她双手授在腰间,偏男款的白色锦袍其实挺低调素雅,但似乎被气势一衬,整个人突然“高大”起来,尤其一把流泉青丝还扎得高高,猛一看好像比年轻男子还高。
年轻男子像是看懵了似,顿了几息都说不出话来。
“你再敢探一根指头出来,小爷立时剁了你喂狗!”谢馥宇恶目怒瞪。
年轻男子尚未反应,六名围着他们的随从表情已变,正欲动手,谢馥宇先下手为强。
“我看谁敢?”迅雷不及掩耳朝前一步,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把细如头钗的银匕,直接抵在年轻男子咽喉上。
她冷笑,一把扯紧年轻男子的头发,扯得对方不得不仰首待宰。“来啊,陪小爷玩玩,我看你们玩不玩得起?”
六名随从敢怒不敢言,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你……”年轻男子似乎没有半分危机感,颈子被架着一逊胬埃椿共嗑倍宰判火ビ钪鼻乒础�
他看得两眼不眨,突然叹气。“你模样当真好看,欸,可惜是个女子。”
哪来的疯子?
谢馥宇才想踹他一脚,持银匕与扯人头发的双手被分别握住,在场能靠她如此之近的人也就仅傅靖战一个。
“你做什么?”谢馥宇扬眉质问,得到的是微带笑意的安抚眼神,仿佛无声在说,要她信他,一切无事。
四周聚集越来越多的百姓,金玉满堂楼内不管楼下抑或是楼上的宾客和姑娘们也都被吸引过来,在众人面前,谢馥宇不愿与他起争执,遂由着他拉下双手,收回银匕并松开年轻男子的头发。
傅靖战握着她一只手没放,神态淡淡地面对那名年轻男子,徐声道:“扶黎国王世子狄羽殿下远道而来,实是稀客,但如此偷偷摸摸进帝京,尚未拜见我朝圣上就在城南销金窟这儿惹事,狄羽殿下这是要让扶黎大王以及扶黎使节团难堪,还是想让自个儿难堪?”
“呃?你知道我是谁呢!”狄羽一手轻捣左胸,笑着眨眨眼。
“殿下不也知道我是谁。”傅靖战面如沉水,却悄悄收拢五指,不让那只素手有抽离的机会。
得知年轻男子的真实身分,谢馥宇心头微凛,但也仅是这么微微一凛,让她心头大大凛然的是对方一双贼目竟再次粘回傅靖战脸上,她又想把傅靖战藏到身后,但有人偏不放手。
就在这时,一阵骚动从不远处赶了来,原来是有人通风报信报到扶黎使节团下榻之所,使节团中官位最高的正使大人一路策马狂奔,这时翻身下马后又气喘吁吁挤靠过来。
扶黎正使其实人还没挤进来就不断扬声道歉,一挤进来后又忙着拜见自家王世子,跟着斥退合围的六名随从,然后继续代扶黎王世子向傅靖战致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