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定帝若没了他这种既无氏族之累、更无后顾之忧的人当枪使,就算能在这一场宫变中存活下来,且保住自身的帝王之位,最终也难免要变成外戚手中的一颗棋子,届时君不君、臣不臣,大盛朝危矣。
乱刀挥来,刀光闪得他两眼难张。
许是最致命的一刀挥下的速度太快,利刃断颈之感并未引发多大的痛苦,即使后头又身中多刀,他脑袋都跟身子分家了,也感觉不到什么痛楚。
他被斩杀在院落内,距离宫外是那样近,但他再也走不出去,四合院的老人们往后日子无他照看,可否能过得安好?
他也已无法再见到她。
姜守岁……果真应了她那一句,他与她后会无期……
思绪灭去,最后的一丝意识如星辰殖落,无止境的黑暗笼罩而下,余下的气息从胸中尽数泄出,心脉静止。
他的命,断得俐落,死得彻底。
*
莫名有一道声音敲击着耳鼓,似远似近响起,是谁在说话?
突然间那粗嘎嗓音暴大,如雷贯耳般震得他神魂陡颤——
「喂!醒醒啊!你这小子该不会吓昏过去了吧?老子忙得很,后头还有好几个孩子等着阉割,没空跟你闲耗,你、你再不醒来,这单子生意咱不接了,订金入咱袋里,之前你关禁闭挨饿多天受的罪全白搭,可不能怪谁!」
路望舒蓦然张开双眼,惊觉一层厚厚黑布覆住双目。
他什么也看不见,但那人说的话、那依稀听过的声音,加上这充斥鼻中的血腥味,夹杂着难闻的尿骚味,肮脏到几令他作呕的感觉毫无预警涌上。
他脊柱发寒、头皮发麻,整个人由里到外、从上到下抖若筛糠。
紧接着就发现了,这一具颤抖抖的弱小身躯正被五花大绑地固定在一张木板台上,肩膀被压下,头发被扯紧,腰际亦被牢牢按住。
他认出那声音,也认出这一室的气味。
他竟然梦回十二岁之时,回到这一处密不透风正要进行阉割之术的蚕室中!
人死如灯灭,于是在彻底断气前回马枪般来了个走马灯,要他回顾?所以这是梦吗?
这是……梦吧?
第六章 静候卿再来(1)
不……不对!这不是在梦中!
一切太过真实,不论是嗅入鼻间的、听进耳中的,还有这一具肉身被扎扎实实碰触到的感觉,那触感清晰到令他全身上下的寒毛瞬间立起,浑身颤栗,这感觉……太、太、太过真实!
「住、住手啊……住手!住手啊啊——」他本能地爆出吼叫,昂起颈子激切狂喊。
此刻的他,下身那一副再完整不过的阳物正被一条细绳系紧后高高吊起。
根部遭束缚之感正隐隐作痛,若非事前被灌下好些烈酒,头昏脑胀的,胯间所感受的疼痛应该会比现下强上好几倍吧?
这一场阉割是他年幼时的恶梦。
父死寡母再嫁,他被遗留在原地,真真尝尽了世道的艰难。
他早就一无所有,飘零于世,任谁都能欺负太过弱小的他。
此际,专业的刀子匠手中所握利刃若然割下,随时都能将他与自个儿的命根子和子孙袋断个干净,就如同他记忆中那样,一刀切下,一刀两断,从此的路望舒无根无子,失去身为男人的真正活法。
不……不!
泪水莫名奔泄,他克制不住哭得非常难看,把蒙眼的黑布都哭湿了。
「等等,请、请住手,我没有被吓昏,只是……只是有些难过,有些舍不得,想再瞧上一眼,大爷们行行好,能否揭开我眼上的黑布条,让我再仔细瞧瞧自己的宝贝儿,记住宝贝儿的形状,那、那将来等我老去,也好相认啊。」
阉割之前踌躇不舍的例子多了去,刀子匠们也不见怪,毕竟是断人子孙的缺德活儿,得讲究个你情我愿,马虎不得。
「看吧,仔细瞧个够,真不愿意千万别勉强,咱们立时将你松绑,放你出去,谁都不耽搁谁。」刀子匠说话的同时,已解开那层蒙眼的黑布条。
路望舒与刀子匠眼对上眼,近距离交会,瞳仁儿震颤,有隐晦又明确的什么从那双漂亮凤目递射出去,直穿对方神识。
「大叔,我,路望舒,今日被刑过了,阉割得无比彻底。」路望舒喃喃自语,紧盯那解开他眼上黑布条的瘦高男子,异常认真且严肃地轻语。
负责按住他肩头的另一名大叔扭起黑眉,直接开骂,「说啥子疯话?你这小子的子孙袋还整副好好、高高吊着呢,刑过个屁!胡言乱语是哪根筋不对啦?你那……唔,不对……怎么回事?你小子等、等一下……」
路望舒没允对方那一声「等一下」,凤目迅速对上那人双瞳,用的仍是再真切不过的语气,重复道:「大叔,我,路望舒,今日被刑过了,阉割得无比彻底。」
「你小子真有病吧?想骗谁?专程来闹的是吧?」负责固定他腰盘骨的第三位大叔瞠目狠瞪,但下一瞬就发现两名同伴状况不对。
「喂,铁大、二头,你俩怎么了?突然定住不动是怎地回事?眼皮子眨也不眨,连眼珠子都不动,该不会中邪了?喂喂,别闹啊!你俩别想捉弄人,后头还有一堆活要干啊,还有你这小子安分点儿……唔!」
逮住对方朝自身望来的目光,瞬间施术,按路望舒以往习得的经验,越是脾气暴躁、心绪不稳之人,越容易中招。
瞧,他同样的话才又道出,上一刻还朝他怒斥的大叔已抖着嘴皮安静下来,忘记那些欲吐出的话,黝黑脸上神情麻木。
「替我解开,放我下来。」路望舒针对第三位中招的大叔再下指令。
「是……是……解开……放下来……」喃喃自语,眼神呆滞,但双手倒是听话地动作了,大叔不仅将路望舒的四肢松绑,还解开悬着他整副子孙袋的细麻绳。
一获自由,路望舒就迅雷不及掩耳地跃下那张阉割台。
可惜他忘记这具身子有多瘦弱,长期受饥挨饿,加上催动气血蓦然施术,他双脚还没踩稳便腿软跪下,两手撑在地上,连连呕出几口鲜血,连鼻中也涌出血来。
有人捞起他的身躯,将他安置在一旁的担架上,是那位负责阉割的刀子匠。
他心头陡惊,以为所施的术已失去作用,却见大叔三人各司其职,等他被摆平在担架上,有人替他盖上被子保暖,有人端来汤药欲强灌……
路望舒这时才记起,眼前这些是受阉割者所受的照护,因为他已「阉割得无比彻底」,三位大叔仅是下意识完成后续之事。
一会儿,他被抬到后院的一间小屋里安置。
屋中几乎密不透风,还烧着地龙,这是为了不让受阉割者着凉生病,路望舒开始昏昏沉沉,感觉体内酒气未消,加上适才配合着灌下那碗镇痛宁神的汤药,眼睛都快睁不开。不……昏沉的主要原因,极可能是毫无预警连三次的施术。
当年之所以拜鲁清田为师,正因亲眼目睹鲁清田施这一套摄魂术杀人。
无须弄脏自己的手,眼神接触加上言语诱导,穿透对方神识,重塑五感的记忆,扭转成以虚代实的状态。
那次遭施术之人是东宫太子,这一晚,高高在上的盛朝皇储在夜半时分挥刀自砍,抹脖子那一下把自个儿的咽喉都切断,死意十分坚决。
经过暗中一番查探,路望舒后来才完整拼凑出此中的前因后果,说来说去,皆为情。
当时年届四旬的鲁清田在宫中有一位自小便相识的同乡,是一位在尚膳监当差、领有内官品级的姑姑,姓温。
据闻,这位温姑姑放弃出宫嫁人的机会,愿老死在宫中,全为了鲁清田,甚至厚着脸皮主动提出想与他成为「对食」的关系,但鲁清田从未答应,而他之后也再无机会答覆她。温姑姑死在东宫太子手里。
仅仅因为一次不小心的汤洒意外,把太子的襟口给弄污了,表面大度的太子爷当场未发作,暗中却命人将温姑姑吊死在尚膳监的中梁上,弄得像似她畏罪自尽一般。
堂堂东宫太子都饶过她,是她自个儿不领情,偏要死给众人看,把东宫的德行和善意都给污辱,更是玷污了后宫内廷,实属大罪,最终竟连尸身都不得入硷,被直接拉到城外的乱葬岗弃尸,任野狗和乌鸦啃咬啄食。
在路望舒看来,鲁清田对那位温姑姑并非无情,一直不愿与对方结成「对食」关系,反倒显出情根深种……那般心情,此际的自己已有所体悟。
他想到许多,想到陷他于危难,最后却又因护他而亡的徒儿袁一兴,他那傻徒儿亦是深陷男女情爱不可自拔,傻傻受人操弄。
这样的人还有一个,那人是他。
思绪引领他回顾过往,才惊觉自己与鲁清田是那般相像。
有傻姑娘喜欢上他们,对方亦都大胆表白,将心许之,他们却都要不起、不敢要,任自卑之情泛满胸臆,还要强装一切皆无所谓、皆不入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