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会好起来的,他们都会好起来。」她憋住一口气,用力抹掉泪水,也拭去涓涓的眼泪,她郑重说:「你哥哥不会死,他会活过来,他答应我要平平安安的,他最重视承诺了,说过的话一定会做到。」
涓涓用力点头。
「对吧,你也知道承诺很重要对不对,但凡说出口就一定要做到的,你哥哥就是这种人对不对?」
追着一个孩子要答案,这种行为很蠢,可是她没有办法了呀,她需要一个肯定,需要有人斩钉截铁对她点头,告诉她:承诺必定成真。
「对。」涓涓咬紧牙关重重点头。
「你哥哥会清醒,他答应的事从不食言。」她重复又重复同样的话,彷佛重复的次数够多,好事便会成真。
「对。」涓涓也一点头、二点头,她也相信头点得够用力,就能证明哥哥会守信。
就这样莫名的信心、莫名的相信,她们不再哭泣,她们待在床边不断对席隽说话,把过去来不及说的、没记得要说的,通通说清楚。
三更梆子刚刚敲过,大地沉寂……婧舒睡不着,她握住他的手放在嘴边。
「两次,你说自己样貌长得不好,同样的话你从来不重复,为什么这件事一再提及?是王爷惊人的容貌刺激到你吗?傻瓜,有没有听过海上有逐臭之夫?有一张好脸孔,确实更能让人心喜,但那只是一时喜欢、与爱情无关。
「知不知道爱是什么?娘留给我的书上有写,她说:『爱不是寻找一个完美的人,而是学会用完美的眼光欣赏那个并不完美的人。』
「我不完美,但你欣赏我,你不完美,但有我欣赏你,我们会带着对彼此的欣赏走过此生,你不可以半路下车,不可让我的欣赏孤军奋斗,懂吗?」
说好不哭的,所以她没哭,只是眼泪自顾自从她大大的眼睛里滚下来,她不愿意但是控制不住。
让他的手贴在自己颊边,一瞬间,他掌心蓄满她的眼泪。
「失去,很痛,但在还没来得及珍惜之前失去,更痛,你舍得我痛吗?如果不舍得,请你张开眼睛,让我别那么痛,好不?」
几天没睡她已经累惨了,但每句、每个字,她都说得认真无比,她认为只要说得够认真,就能说服他清醒。
「娘说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现在我告白了,你听见了吗?没听见,好,那我再告白一回。」
「席隽,我喜欢你、我爱你,我无法陪伴你的前世,但请把你的今生给我、来生给我,未来的每一辈子通通交给我。我想要牵着你的手,像这个样子,一步步往前走。给我这个机会好吗?」
这种话不矜持,从小到大受的教养,都教会她这样做不可以、不好、不适当,但是顾不得了呀,她还来不及珍惜他,他就要离开,她的痛需要一个人来倾听、来表白……「听过遥控器吗?娘说遥控器上面有很多按扭,一按窗帘就会自动打开,饭就会自己煮香,灯就会自己点亮。你说,是不是特别特别好的东西?」她一一扳开他的手指,贴在自己胸口。「现在,遥控器在你手里,你可以遥控我的心情,你想我哭我便哭、要我笑我便笑,你舍得我哭吗?如果不舍得,请你用力一点,请你认真和阎王爷好好谈判,请你回到我身边……」
她说着,眼泪流干、唇舌燥了,她疲惫得撑不住了,但她不敢闭上眼睛,深怕一闭、深怕松开他的手,没了牵系,他悄悄地离开自己。
可终究她只是个人,三天三夜不眼,让她失却最后一分力气……
她不知道自己睡着,不知道自己趴在他身旁、枕着他的掌心,更不知道即使在梦里,她的泪水也不曾止息……
涓流不息的鲜血从腕间流进碗里,她静静看着自己的手,情绪不曾有半分波动。
「陈太医,求求您,不要啊!」
小宫女跪求太医,紮紮实实的磕头声响,触动人心,太医心生不忍,却无法停下动作。
他也不相信娘娘的血可以治病救人,但他亲眼看见皇后娘娘饮下鲜血后,便将小皇子顺利生下,而现在大量失血、进入昏迷的皇后娘娘……再一碗血就能活了吧。
陆家的人全都围在长春宫,所有人都盼着皇后娘娘活命。
「月儿,别磕了,起来。」
「不行啊,娘娘再下去……会危险的。」
「傻瓜,死亡从来都不危险,一旦死亡发生,所有的危险便终止了。」
晰晰轻浅笑着,彷佛痛彻心扉的伤口不在她身上,彷佛那红得似盛绽鲜花的血不是自她手腕流出。
陈太医诚惶诚恐道:「求娘娘恕罪,只要再一碗就好。」
看着太医,她知道啊……皇后死了,他也活不了,反正她不想活了,用她的命换回两条人命,值!「取吧,罪不在你有什么可恕的。」
终于血取够了,陈太医用棉布裹紧她的伤口,一个俯身重磕后离去。
月儿哭着上前抱紧她,瞬地,温暖袭上,只有一点点,稀少得令人鼻酸,但足已令她感动。「月儿,我想看月亮。」
「外面风大……」
「最后一次。」
望着娘娘坚定的目光,月儿唤来宫女太监,将软榻搬到院子里,再将虚弱的娘娘移出去。
清兮宫只是从清和宫划出来的一个小角落,里头三间房,青砖红瓦,连服侍的人都比旁的宫殿少,这是娘娘的要求。
盖这样的屋宅不符合宫中规制,但娘娘想要,皇上便允了,清兮宫里最美的一处风景就是院中的那株玉兰树,月儿记得,那是初入宫时皇上亲手为娘娘种下的。
月儿握住娘娘的手,从娘娘进宫之后就是她贴身服侍的,娘娘的心苦,每一分她都懂。
才多久?两年吗?她记得好清楚,那日皇上携着娘娘走入后宫,穿着白裳的娘娘美得像仙子,所有人都说娘娘是天上神仙下凡,说皇上能一路过关斩将、顺利走到龙椅前方,倚仗的不是千万将兵的枯骨,而是娘娘的鼎力相助。
娘娘可厉害了,能呼风唤雨、出谋划策,让死于战乱的人数降到最低,所有人都说娘娘是慈悲的观音菩萨送来,解天下苍生之苦。
刚入宫的娘娘多么快乐呀,她笑得何其灿烂,她总拉着月儿的手说:「我会用尽全力辅佐皇上,让他成为一代明君,造福天下百姓。」
但立陆氏嫡女为后那天,娘娘哭了。
她仰头问月亮。「不是说好一生一世一双人?不是说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为什么我的情路上,会有那么多闲杂人等?」
皇上对娘娘很好,他亲自向娘娘解释,「身为帝王,平衡之术很重要,我需要陆家帮我稳定朝堂。」
皇上说的没错,历代帝君都是这样做的,娘娘无从反对,只是脸上的笑容随着越来越多的女人入宫而消失,她不再走入帝王居住的清和宫,不再进御书房同皇上说话,她把自己关在清兮宫里,经常自问「我错了吗」?
渐渐地,皇上越来越少出现,渐渐地,娘娘的泪水干涸,渐渐地,连帝君垂怜都不再盼望。
娘娘说:「我好想家,好想和族人在一起。」
娘娘说:「我的家乡有数不清的大树,有壮阔美丽的大山,有奔流不息的河流,夜里满空星辰、明月皎洁,日里家乡的天空蓝得耀人眼……」
娘娘说:「嬷嬷是对的,爱情终究要害死我了。」
娘娘说她不是仙女而是女巫,她不会呼风唤雨、却会观天象,她最厉害的是会法术、会下蛊毒,但终其一生她不曾害过人。
娘娘说:「可是怎么办才好,我好想……好想害那个曾经深爱过的男人。」
她嘴边说着狠毒的话,却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伤害。
「月儿,帮我把床下的匕首拿过来。」晰晰道。
「娘娘……」月儿迟疑。
晰晰温柔笑开。「没事,我只是想家了,在族里每个年满十岁的女孩,族长都会入山挖来一块新铁,亲手打造匕首授之。族长是我的嬷嬷,她聪明睿智,能够看清未来数十年的事,从小嬷嬷常督促我好好学习术法,她说,总有一日我必须勇敢坚强地站在族人面前,用能力证明我可以当个好族长。
「可是我为了男人抛弃嬷嬷的期待,我把他的梦想当成自己的梦想,我把全部心力都用在他身上。他受伤将亡,我以鲜血灌之,我告诉自己,他是天地间唯一一个值得我用性命交换的人,但是今日,他竟要用我的性命换他妻儿性命。」
呵呵,她轻笑着,还有人可以比她更傻吗?亏嬷嬷总说她聪明透顶,一个聪明的女孩子怎会让自己落入这番境地?
前无门、后无路,她心知肚明,今日不是李清逼死她,而是自己的选择生生地把她逼死。
月儿泪流不止,她都懂,懂娘娘的茫然无助,懂娘娘的后悔失望,懂娘娘的恸不欲生,她懂得……娘娘有多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