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妾想求皇上一事。」她气弱道。
「你说。」他哽咽道。
她竟然从他的话中听到委屈?委屈什么呢?该委屈的人不是她吗?
「放喜儿出宫,她是个好孩子,她向往自由。」声音低微,她渐失气力。
「朕允了。」
点头轻笑,她要求不多,一句「朕允了」就让她感到无比满足,这是他对她做过的第二件事,第一、第二件都让她很开心。「谢谢皇上。」
「你再撑一撑,太医马上就到,他会救活你,届时我们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是她病胡涂了吗?怎听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岁月无情,如何重新又怎能开始?
是爹娘在外头,迫得他不得不演戏?
不知道呀,总之他的话不会实现,就像她已经活不了。
她感觉得到,自己越来越冷、越来越冰,可以感觉身子里血液渐渐地停止流动,感觉视线涣散、知觉变得模糊。
蒙胧之间,她听见他的哭声,却是想安慰一句都再也不能。
闭上眼睛,周璇吐出胸臆间最后一口浊气……
玉兰花香渐渐淡去,怀里的女子渐渐僵硬,他再度失去她了……再一次……
第五章 女先生进王府(1)
猛然惊醒,窗外天色未明,右肩传来一阵巨烈疼痛,婧舒下意识地拉开衣襟,低头看着锁骨上的红莲。
她与周璇有什么关联?梦中的周皇后是谁?或者说,梦境只是她对现实生活不满、胡思乱想出来的结果?
不知道啊,她只晓得自己一颗心跳得厉害,彷佛真的经历过一回生死。
深吸几口气,缓和胸腹间那阵不安。
她走到床边,那里有两个箱笼,装的全是娘留给她的书,她有许多有趣的想法都是从里头学来的,取出册子与笔墨,滴几滴清水研开墨锭,她打开空白页面,提笔写下周璇、何清,之后……陷入深思。
猛然清醒,窗外天色未明。
席隽吐一口长气,汗水湿透背脊,得而复失的沉重在胸口冲撞,他需要镇定。起身走进院子,微眯眼,运起内功。
呼、喝!拳头挥去,带着几分凌厉,像在发泄什么似的,出拳极快,拳法一套接过一套,直到满身大汗,方才靠在院中大树暂歇。
是玉兰树,二十几年的树龄了,有专门的花匠照料修剪,因此长得很好,正值花季,树上结满白色花苞,他喜欢玉兰花香,一直都喜欢。
深吸气,他下意识看向另一个房间。
兰芷院虽然小了点,但是有这棵玉兰树在,正中央有五间房,左右也各五间,江呈勳将他安排在中间正房里,左边那排给了婧舒,而右边那排屋子本该让伺候的下人住进去,但昨晚当他发现当中有一间小灶房时,便令曾管事整理出来,稍晚回来就该焕然一新了吧。
「石铆。」一唤,石铆从屋顶上跳下来。
搞不懂这家伙有什么毛病,老爱蹲屋顶?是那里的天更蓝还是空气更鲜?他从没搞懂过石铆的臭毛病,却也没打算理会。
「爷。」
「命人备水。」
「是。」练过拳后都要洗漱的,他懂,他们家爷洁癖得很。
「待会儿,你上去摘一篮子玉兰花,送到……」手一指,指往为婧舒备下的屋子,那里的棉被、帐子全是昨晚他亲手挑的,希望她喜欢。
「是。」
席隽打理好、临出门之际,曾管事还特地往兰芷院走一趟,看看席隽还有没有什么吩咐。
他是个人精儿,很清楚该往谁跟前讨好,因此不但对席隽无比尊敬,对石铆也是客客气气、奉为上宾,谁让王爷待隽爷如兄弟,当下人的自然得拿出十成真心,更别说隽爷旁的没有,兜里的钱多到花不完。
看一眼曾管事及他身后的婢女,席隽抽出张五百两银票,指指站在他右后方的婢女。
「劳你去采买女子生活一应用物,再添购几套衣服鞋袜,送进客房里,就依她身量采买。」
「隽爷,不需要这么多。」
「没事,多的你留着,记得往小灶房里多添点调料食材。」
「明白了,奴才一定会把事情办好。」他笑出满脸花儿。
他清楚即将入住兰芷院的姑娘是谁,王爷昨儿个特别吩咐过,虽说只是小世子的启蒙师父,却得拿她当主子看待,如今再看看隽爷这股殷勤劲儿,还有什么想不通的?
「劳烦你了。」
「应该的,不知柳先生什么时候会过来?」
「申时左右。」
「明白。」
隽爷特意提到小灶房,肯定是柳姑娘要用的,柳姑娘的厨艺很好吗?
既然如此得立马清理出来,再将薪柴米面糖盐酱料全给添上,再买些新的锅碗瓢盆……
快想想,还有什么没想到的……听说京城有种皂角洗了会香,还有香露、牙粉……五百两银子让他精神迅速提振,脑袋不断转动,他打定主意,务必让柳姑娘宾至如归,曾管事想得无比认真,连席隽离开都没发觉。
席隽并未直接往三户村去,还早呢,他打算先往李家食肆走一趟。
计划一夕翻转,原本没打算认回亲爹的,因为没必要,亲戚多麻烦也多,就怕这一认会认出几场斗争,岂非自讨苦吃?
何况此次进京只是经过,只是为了看看老友,之后便往江南走,但是计划更改,他决定留下——因为柳婧舒。
她的亲人住在京郊,虽然在他眼里,那种家庭不值得留恋,但在她心底肯定不是这么回事,所以为她留下、为她安身立命,为了她……他可以做所有事情。
石铆与车夫在城外等他,席隽骑着阿白缓步在大街上行走。
天色尚早,街道行人不多,一路行至李家食肆方才下马,今天他刻意穿了一身黑色长衫,头发梳得光洁油亮,他让自己看起来和坐在食肆里的席定国一模一样——即使不需要特地打扮,他们都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席定国、忠勇侯、席隽的亲爹,他会认出自己吧?无妨,倘若父亲眼力不好认不出,他不介意帮一把。
然情况比想像中更顺利,几乎是刚踏进食肆门口,忠勇侯的目光就锁定他。
席定国失魂落魄上前,一把拉住他的手推高衣袖,看着上头的旧疤、一瞬不瞬——那是他五岁时玩爹爹的大刀,把自己给砍坏的。
「阿隽,你是我的阿隽?」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席隽。
视线相对,不多不少、不增不减,表情刚刚好,没有太多惊喜或讶异,他慢慢走到桌边,轻声道:「父亲,别来无恙。」
云淡风轻的目光让席定国心头一紧,阿隽……终究是怨上自己。
那场意外令他痛彻心扉,当衙门送来妻子的屍体时,他哭得无法自已,然儿子屍体始终没有寻获,他便怀着一丝希望,但愿儿子还好好地活着。
揣着这个信念,他四处寻人,只是一年年过去,希望一天一点消失,倘若儿子没死早该回家了,多年来始终没有消息,是不是代表……
他不敢往下想,只能自欺欺人,假装希望还在、笃定还在,只能相信冥冥之中妻子必会庇佑儿子平安。
没想到儿子终于回来了,只是没有久别重逢的惊喜,没有激动或狂热,唯有一脸的淡然。
是怨恨吗?他理解,换了自己也要恨的。
「阿隽,你为什么不回家?」紧紧攥住儿子,声音中有控不住的哽咽,席隽没有的激动,在他身上出现。
席隽轻声道:「对不住,我脑子受伤,很长一段时间想不起过去的事,直到上个月记忆恢复,陆续想起前尘往事,这才回到京城,没想到物是人非,我竟不晓得该不该回家。」
脑子受伤?他急道:「很严重吗?这几年你在哪里?发生什么事?」
席隽冷眼相望,看着他那副忠厚老实的模样,心中暗忖,难道他真的不晓得自家后院狼烟四起?不至于吧,应该是……不愿意或者懒得计较罢了。
「儿子被高人救下、拜他为师,师父为我延医治伤,并悉心教导……」他编出一篇故事,草草交代这些年的生活。
忠勇侯听得很认真,父子相认,没有想像中的声泪俱下,只是忠勇侯的眼眶始终红红的,席隽看见他的隐忍,却不愿做出反应。
「都是爹的不是,没有好好保护你们母子。」
他微微一笑,心中却道:「既然有错在前,就该记取教训,为什么还让涓涓受难?错一次可以原谅,一错再错,不足以同情。」
「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席定国道。
「父亲不必难过,我并没过得不好。」席隽客气得像个陌生人。
「你师父是何方高人?住在哪里?这份大恩大德爹爹得报。」
「师父施恩不图报,临行前交代我好好照顾自己,再无他话。」
「不能够的,如果不是他……」
「师父名唤越清禾,老人家云游四方去了,只道日后有缘再聚。」
是不愿意他与师父见面?席定国眉心微紧,却道:「既然如此无法勉强,只能希望有机会见面。」他犹豫片刻后,放轻声线道:「隽儿,我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