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可不可以改成三天背一回文章?」小树眼睛亮晶晶的,满脸希冀。
看着眼前的小萝卜头,她笑问:「大家都想吗?」
「嗯,都想。」
「好啊,就这么办。」
听见她的回答,大家高兴得跳起来,一阵欢呼声后冲出教室。
学生和婧舒的对话让薛晏扬眉,他已经在这里待了将近两刻钟,听着婧舒用浅显的故事讲述书中道理,眼看学生一个个听得眉飞色舞,不时提出问题,而婧舒也回答流利。
回想第一天讲学,婧舒话说得坑坑疤疤、毫无自信,还得要他这个师兄来帮忙压阵,没想才几个月功夫,整个人脱胎换骨了。
或许婧舒的学问不如柳夫子,但她对孩子有耐心、肯包容,把学生当成自家弟妹看待,孩子们有不懂的,她可以一再举例、一再说明,试着用各种风趣的方式给孩子们讲学,他不敢说孩子们的程度有飞速进展,但很明显的,孩子们对于上课这件事充满兴趣。
背起窭子,婧舒打算去山上采些菌子野菜,自从爹爹生病,自己没空打理后院那块菜地后,想吃菜就得跟左邻右舍买,虽花费不多总是心疼。
媛舒没说错,她确实揭省,但爹爹体弱、弟弟年纪尚小,常氏不懂算计,而媛舒……自己不期待她能贡献什么,这个家想稳稳地撑下去,就得锚铢必较。
「婧舒。」薛晏轻唤。
抬眼对上师兄目光,她笑了,眉眼弯弯的,可爱的酒窝在颊边若隐若现。
「师兄怎有空过来?」
薛晏是柳知学种下的善因,薛家孤儿寡母连生活都困难,在柳家还能靠前妻挣来的田地过日子时,柳知学没靠教书换束修,只领着婧舒、媛舒及薛晏一起认字读书。
媛舒一心想往外跑,柳知学无法,只能教导婧舒和薛晏。
这一教竟发觉女儿和薛晏天赋奇高,当然也有互相较劲的意味存在,两个孩子都骄傲,谁也不肯认输,因此得英才而教之的柳知学大乐,明里暗里鼓励起两人相争。
薛晏确实是可造之材,十二岁就考上童生,知府大人惜才爱才,在他的提拔下进入县学就读,如今已经通过乡试成了举人,上个月进京参加会试,回来后不太说话,成天闭门读书,大家以为他没考好,便也略过不提,如今见他眉开眼笑满面春风……
婧舒试问:「师兄,是不是放榜了?」
薛晏一笑,点头。
「快说呀,考上了对吧?」
「是,再过几日就要进京参加殿试。」
会试时他身子微恙、腹痛如绞,无法正常发挥,他自认为此科无望,便返家读书,好为三年后会试做准备。
他本不想去看榜,但娘一催再催,不得不走这么一趟,没想到自己竟吊在榜尾考上了。
「太好了,这事得快点告诉爹爹,他知道后肯定很高兴。」薛晏可是爹爹的得意门生,每回提到师兄,爹爹都会捻着胡须乐上一回。
「先生的身体如何?」
「好多了,大夫说继续服药,两个月之内能够痊癒。」
之后就是调养的问题了,爹爹辛苦不得,她打算多买几亩田,日后靠租金过日子,至于学堂的课,这一年结束后,如果学生还愿意让她教,她便继续,如果不愿意,也只能辞了。
「辛苦你了。」
「没事。晚上到家里来吃饭吧,让爹爹沾沾师兄的喜气。」
「不要,你那继母每回看见我,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我还是少上门的好。」
「她认定媛舒得嫁给皇亲贵胄、高官达人,就怕师兄丰神俊朗、卓尔不凡,勾走媛舒的少女心,才会作个不停。现在师兄可是准进士了,或许她会高看你呢。」
「千万别,人微身贱,担不得她高看。」他吓得往后一缩,连连摆手。
什么态度啊,她家媛舒可是朵村花儿,哪家少年瞧见不会脸红心跳?婧舒咯咯笑着。两人相视、笑个不止,像孩子似的。
终于停了笑,他从怀里掏出荷包。「有八两,是你抄书的银子,乔东家很喜欢你的字,想让你抄写几部佛经,问你肯不肯?」
「当然肯,哪有不肯的。」看着手上的八两银,又能买一亩上等田了,真好。
「过两天我领你去乔东家跟前走一趟,代贵人抄经,要用特别的纸和笔墨,到时乔东家会亲交给你。」
「好,谢谢师兄。」
「你也别太辛苦,当心把眼睛给熬坏。」
「我会注意的。」
「方才我听你给孩子讲的故事,颇有意思,要不要写成本子,到时一起拿给乔东家瞧瞧,如果他肯收的话,也是一项收入。」
「师兄也喜欢吗?」婧舒眼睛发亮。
母亲留给她的故事书让她学会天马行空、胡思乱想,母亲的食谱让她学会做菜,她没见过母亲,母亲却留给她最珍贵遗产,她真的很感激。
「很喜欢,我想也会有不少孩子喜欢。」
「我试试。」
看着她精神奕奕的模样,他摸摸她的头笑道:「我们婧舒很有本事的,在你的操持下,柳家定会越来越好。」
她吐吐舌头笑道:「对啊,我也这么想。」
「我先回家,报喜的官差还没来,我得先跟娘说说,免得她吓到。」
「好,晚上来我家吃饭吧,爹爹肯定有很多话想对你说。」
见婧舒热情邀约,算了,终究是自己的启蒙恩师,便是常氏甩脸子,假装没看见便是。「好,一定去。」
送走薛晏,婧舒加快脚步往山上走,既要宴请师兄,光采菌子、野菜可不行,再去河里抓两条鱼吧,今儿个爹爹肯定很开心,到时寻机会与爹爹谈谈张家的事,有师兄在旁帮腔,她就不信常氏能一手遮天。
席隽牵着白马,缓步在山林小径走着,他记得这里的每棵树、每条小路,记得每一处风景、每一道阳光。
记忆一年年增进,就像他的武功、他的文采、他的许许多多被外人评价为成功的东西。其实他并不喜欢这种情形,但对于改变,他无能为力,只能日复一日地承接上天给他的「礼物」。
是礼物对吧?多数人会这样认定,但他更喜欢别的礼物,比方……遗忘。
也许是好事做得不够多,也许是诅咒始终如影随形,所以他得不到想要的。
仰头看着眼前的樟树,长得更高了,不知什么时候会被砍了做成家俱。这年头就是这样,有价值的东西很难被保留下来,而没有价值的东西似乎也没有被保留的必要性。
那么人呢?人存在的价值与定义,又是用什么来作为评价?
摸摸树身,他微眯眼,深吸几口森林里沁凉的空气,数息后他继续往右前方走,一、二、三……第七棵树,转一圈,在东南方停下脚步。
拴好马取出铲子,他一铲一铲地在树根附近挖掘,一尺、两尺……他挖足五尺深后,额间不见汗水,仍然是一身清爽干净,唯独手上沾了少许泥土。
再往下挖两寸,他看到了,看到三尺见方的木箱子,拨开上面的泥土,他将木箱搬出,再将泥土回填。
木箱与外头常见的不同,上方有十个高高低低的木楯,他按照顺序高高低低慢慢或按或拉,直到十个木楯都在它该待的地方时,啪地!开了。
木箱内有数层,上面摆着珍珠宝石,下面放满金锭以及一柄凤形金步摇,他舍去其他,取出金步摇,轻轻抚过,缓缓高举对上太阳,一缕阳光从凤眼处穿过,照在他的脸上,彷佛那个爱笑的女孩眯着眼睛侧着头,对他甜甜笑开。
风吹过,些许树叶乘着风的翅膀在半空中飞舞,慢慢落在他的发上、衣间。
婧舒远远看着。
是缘分?一天见上两回?席隽长得普通极了,往人群中一摆,三天三夜都甭想找出来,他是那种很难被留在脑子里的男人。
但婧舒记住他了,也许是早上太丢脸,她的先入为主、她的主观,甚至是咄咄逼人,都让她觉得自己失去格调。
她心知肚明,与其说是对秧秧被卖而愤怒,不如说是她对自己的处境、对常氏的强势感到震惊。
望着他微抬的侧脸,长衫随风轻扬,落叶沾在发间,通身散发出的宁静气度让画面宛如仙境似的。
他不美,但她惊艳了,静静看着,连呼吸都变得缓慢。
也不知道看多久,她回过神本想离开,但踩在落叶上的窸窣声引得他回眸。
「柳姑娘?」三个字一出,他弯了眉头。
就晓得命运会把她带到自己面前,没想到命运竟这么迫不及待,一天两回啊,这要是不用缘分来解释,他都找不到更好的说词了。
被唤住,她硬着头皮转身,视线对上,她逼出一个艰难笑意。「席公子。」
「怎会到山上来?」
「采点野菜待客。」她直觉回答,不由自主地。
「待客?方便再加上我吗?」
蛤?他是说……猛地摇头,她不想,却找不出合理的拒绝,竟随口道:「席公子还是先把东西送到官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