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德兴宫,难得地一屋子人挤在齐沐谦书房里,齐沐瑱也在当中,他应和着杨丞相每句话,很显然地,他们已经是同一个阵营。
齐沐谦百无聊赖地听着他们议事,没有皇帝自觉的他下巴搭在手臂上,眼睛微眯,几乎要睡着似的。
皇帝的态度糟糕,大官们也没好到哪去,嘴里一堆之乎者也,三百个字当中找不到三十个字有重点意义,没有人对民生百姓的议题感兴趣,只对新官员的择取与任命用心,他们当着皇帝的面,用各种方法瓜分利益与权力。
没有任何一个人把皇帝看在眼里,于他们而言,齐沐谦不足为惧。
接下来,他们开始逼迫齐沐谦盖玉玺。
站在门口,向萸越听越生气,恨不得揄起拳头把每个都痛揍一顿。
她是政治界白痴,但再笨也晓得科举不能大开方便之门,朝廷需要人才而非蠢材,要是所有想当官的人都不需要才学能力,只需要靠关系,有关系就没关系,试问有几个人能够真正为百姓做事?
听着他们咄咄逼人,逼得齐沐谦一退再退,好像他不是皇帝而是小弟,难怪他什么都不能做,难怪他说朝廷早已经改姓。
向萸蠢蠢欲动,抬脚想往里面冲,却被小顺子拉住,轻轻对她摇了头。
突地,齐沐谦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传出来,一声紧接一声,咳得快要喘不过气,向萸心头一跳,怎么会这样?他生病了吗?
但更令她愤怒的是,满屋子官员又瞎又聋,就没人听见皇帝在咳嗽,还一句句、一声声联袂逼迫。
她急得满脸通红,频频望向小顺子,可他目不斜视、一动不动,脸上依旧挂着谄媚笑容,好像里头上演的只是一场闹剧。
可是,怎么会是闹剧?他正被人群起围攻啊。
「皇上认为呢?」杨丞相问。
齐沐谦抚抚胸口,把手边的茶水给喝空,才勉强止住咳嗽,抬起头他满眼无奈,却只能让步。「甚好,就依相爷所奏。」
他将玉玺往前推去,杨丞相拿起玉玺往圣旨上一盖,尘埃落定。
这时候齐沐谦又继续咳嗽,但所有人都像约定好似的,同时忽略皇帝的异样。众人鱼贯走出,说说笑笑,目的已经达到,想要的好处转眼就会落进手里,自然心情愉悦。
「向姑娘。」
向萸回神,齐沐瑱站在跟前,眉间轻扬,笑容可掬,和所有人一样,脸上带着胜利的骄傲与得意。
「不管什么时候,我对姑娘说的话,永远有效。」齐沐瑱笑道。
向萸没有心情应付,心急着进去看看齐沐谦的状况,想也不想地板起脸孔道:「多谢世子爷看重,奴婢心意不变。」
齐沐瑱不死心,紧紧盯住她,一瞬不瞬,自信自负的目光闪耀。片刻后,他弯下身,压低声音在她耳畔说:「选择皇上并不正确。」
「奴婢没有选择主子的权利。」她假装没听懂。
「说得好,我期待有朝一日成为你的主子。」
视线在向萸身上凝聚,齐沐瑱无法解释,为什么对她志在必得?为什么拥有她的欲望一天比一天强烈?更无法解释对她的熟悉感,只能将之归类为缘分,既然他们之间有缘分,他就不允许自己错失。
向萸不接话,把头垂得更低。
不反应的反应最让人心急,齐沐瑱明知道她会不高兴,还是说:「等我,我保证绝对不会让你失望。」
向萸苦笑,她已经失望了,对他所有的好感被消灭,发展出友谊的机率归零,因为她隐约猜测出来,齐沐瑱……是下一个傀儡皇帝吧?
所有人全都离开,德兴宫恢复平静,小顺子不再阻止,向萸几乎是用跑的冲进书房,凝重目光与他对上,焦虑的模样让齐沐谦想笑。
「有话就说,别这样看我,渗得慌。」
「你生病了?中毒了?」她探上他的额头。
小傻子,中毒哪会发烧?「没有,只是演戏。」
「为什么要演戏?」
「我越弱,他们越觉得安心,就不会花精神对付我。」
「错,他们做足准备对付你,不管你弱或强。」
这么严肃啊……是打算开诚布公了吗?她对他终于产生一点点信任了?齐沐谦湾起眉头,笑眼相待。
「没事,车到山前必有路。」他一脸的泰然自若。
「如果没有路呢?」过度波折的人生教会她,得把所有的状况想到最坏。
「那就想方设法辟出一条路。」事在人为,他不信自己争不过命。
向萸苦笑。很好,至少这个答案比引颈就戮要好太多,目光胶着间,她认定比起其他人,他更值得信任。
「我有话想问你。」
「好,你问。」
「是不是我问什么,你都会老实回答?」
「是。」打从向萸进德兴宫,他就没打算隐瞒,他老早把答案准备妥当,等待她挖掘。
再深吸一口气,咽下犹豫,开门见山。「你知道我是向文聪的女儿?」
「知道。」他说过他会老实的。
「你知道我进宫的目的是报仇?」
「知道。」
「你知道有人想利用我对你动手?」
「知道。」
「那么……」重重咬唇,她一个字一个字问:「你是我的杀父仇人吗?」
紧盯住他,她不容许他有半分闪躲。
唉,终于问了,鼓起很大的勇气对吧?犹豫很久对吧?也是啊,要信任一个人人批判的坏皇帝,是个非常大的赌注。
他弯下眉毛,清澈的双眼在她身上凝视,继而轻轻一笑,回答道:「不是。」
很轻的两个字,却卸下她心中最沉重的包袱,眉宇间的郁结散开,胸中郁气吐尽。
不是他啊?真好……
夜风吹过,带起帘幔,月上树梢,满天星斗,虫鸣唧唧,人们历经一日忙碌,沉沉进入梦乡。
玉芙殿东南角扬起火苗,那里摆着一张方方正正的木桌,上面放满祭品,纸钱在长凳上堆得像座小山,两枝蜡烛上头微弱的火光跳耀闪烁,林中穿梭的冷风带起几分寒凉,令人心头微颤。
穿着白衣的女子手执香火,跪在铺着小石子的地板上虔敬膜拜。
凄风吹过带起女子长发,寒意刮上后颈,彷佛有人在那里吹气,女子眼瞳微缩,露出惊恐,却紧咬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音。
模模糊糊似有若无的哭声传来,梁贵妃倒抽气,抖着双唇问:「薛紫嫣,是你来了吗?」
听见主子这么问,宫女吓得双腿打颤,她鼓起勇气,像在说服主子也像在说服自己,她自欺欺人说:「不会的、不是的,这件事不是娘娘的错,就算薛紫嫣真的回来,也会去找太后娘娘。」
宫女的话鼓舞了她,梁贵妃挺直背脊。「没错,与我无关,我只是……」
只是下了药,只是亲眼看薛紫嫣暴毙,看她七孔流血,看成形的男胎掉在血泊里……想起那幕,寒凉的夜风伴随恐惧钻入骨头里,说不出的冰冷。
但是,她硬着脖子,大声对着夜空说:「与我无关,我只是一颗棋子,是太后娘娘不允许低贱的宫人延续皇家血脉。薛紫嫣,冤有头债有主,你张大眼睛看清楚,不要找错人。」
是的,她没错,她也是受害者,薛紫嫣只要有一点点脑子就不会找上她。想到这里,梁贵妃大口大口喘气,试着平抑情绪,她把香插进炉里,在盆子里折铺一圈冥纸。
宫女见状,连忙上前点火,她想尽快结束这件事。
但是平日里做熟了的事却……一试再试、使尽全力,她怎么点不着?
「你在干什么?动作快点!」梁贵妃等不及了,怒声低喝。
越是点不着越是令人害怕,宫女全身抖若筛糠,她吓得六魂无主双手无力,打火石一滑,从掌心掉到地上,一声惊叫让她蜷缩成团,目光直视远方。
「娘、娘娘,那、那边……」
那边有什么吗?不,没有的,是疑心生暗鬼。
梁贵妃拒绝抬头,捡起打火石将宫女踹开。「没用的废物,走开!」
她决定亲自动手,但是一下、两下、三下……任凭她再使劲儿,都无法将火点燃。
怎会这样?难道薛紫嫣真的找来了?拒绝抬头的她,握紧满是冷汗的双手,勉为其难地顺着宫女的目光望去。
突然模糊的哭声变得清晰,凄厉而哀怨……
「娘、娘娘,是、是……薛、紫嫣……」她的声音破碎,像被人掐住咽喉似的。
双腿发软,她想逃却无力起身,梁贵妃急忙扶住供桌,稳住身子。
连月来,她日日恶梦,梦见薛紫嫣满身鲜血,全身上下爬满肥硕的蛆虫,她一笑就有无数的虫子掉下来,那些蛆虫子朝自己爬过来,占住她的脚、爬满身子、直至头脸……越聚越多,最后将整个人淹没,它们不断啃食她的肉、吸吮她的血,让她一点一点慢慢变成薛紫嫣。
她在刺痛与尖叫声中惊醒,强烈的恐惧攫住她的知觉神经,那些梦太真实,日夜重复,只要一闭上眼睛,她就立刻掉进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