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丫头,是她四个一等丫鬟中的妄茜,另外绿腰、琵琶、三生都是灵敏忠诚的好丫头,绿腰为了一门心思想进宫的她,自甘为妾,替皇后拉拢权臣,后来被权臣的妻子下了落胎药,一尸两命。
琵琶死在她争斗的内宫,妄茜则是在她入宫后没多久,爬上了皇帝的床,在她还是美人之前封了嫔,当时天真的她还以为这是妄茜的机运,替她高兴了一把,没想到妄茜根本就是个包藏祸心的。
她还记得那天,天色阴沉,乌云把巨大囚笼般的冷宫困得人连喘口气都困难,妄茜和奉命捧着三尺白绫、鸠毒、生金的太监一同来了冷宫。
妄茜倨傲的昂着头,「今时不同往日,本宫念着旧日情分来送姊姊一程。」
孙拂怒瞪着昔日身边的奴婢,如今的妄太妃,问得艰难,「为什么?」
她笑得妖媚,浓装艳抹的脸蛋全是胜券在握。「哪来这么多的为什么?姊姊这样瞪我,妹妹害怕得紧,但是能看见你今日这般的狼狈,真是大快人心。」
「我不明白……」
「你怎么会明白,一直以来你就是个蠢笨无知的大小姐,任人摆布,其实你应该感谢本宫,要是没有本宫牵线,你哪来进宫侍候先皇的机会,你以为先皇太后真会想到你这隔房的堂妹,没有本宫的拉线撮合,你哪来如今的地位?你已经享受多年的荣华富贵,也该挪挪位置换人了。」
孙拂内心翻江倒海,一只毒蝎子在她身边蛰伏了一辈子,她却愚蠢的一无所知,电光石火间明白了一些从未想清楚的事情。
孙拂慢慢仰起头,看着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妄太妃,「你好、你很好……」
然而终归这一切不过是她自己作茧自缚,识人不清。
「陛下说,看在你与他多年的『母子』情分上,赐你全尸,毒药、白绫和生金都替你准备好了,妹妹对姊姊有多体贴啊,你谢恩吧。」
她吞了金。吞金是一种漫长而痛苦的过程,腹痛如绞,最终难忍疼痛受折磨而死,也就是活活的痛死,是傻子都不会选择这种死法。
她哪能如这些人的意,说死就死,挟带着滔天恨意的她把冷宫烧了,她要让那些害过她的人血债血还,一同陪葬。
她是烧毁了冷宫,可惜她错了,烧毁一座毫无作用的冷宫有什么用,反倒累得三生陪着她也死在那场漫天的大火里,然而现在看到的一切都完好无比。
孙拂觉得无比恍惚,当初那些恨意不甘和滔天的怨恨痛苦,在后来的时光里慢慢被磨平了,原来恨是错的,恨意一点用处也没有,硬要恨,只能恨自己的愚蠢和好高惊远,一切都是她自己作来的,怪不得旁人。
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一双纤细洁白、指甲圆润可爱,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小手。
这不是她的手,冷宫那些年辛苦劳作,浆洗局一年四季山高般洗不完的活儿,每日不到亥时不得休息,克扣生活用度的太监……这些都让她的手满是茧子冻疮,关节肿大变形,到后来连梳发、进食都困难。
「现在是几年?」
妄茜有些不明所以,却还是老实的回答,「长景三十六年,小姐怎么问这个,莫非神智还有些不清楚?奴婢煎了汤药,小姐先喝着吧?」
长景三十六年、长景三十六年,正是她十五岁那年,她在官学偶然见了魏齐一面,回来便发疯似的要父亲退了从小和外祖家表哥的亲事,鲜少对她动气摆脸色的父亲说了她一顿,她便以绝食要胁。
上辈子她爹最后还是从了她,外祖母不想她背上悔婚的恶名,让大表哥姚拓主动上门退了这门亲事。
她那时从来没有想过她这般行事会不会影响到母亲和外祖家的感情,她只想到自己。
她又哪里知道她的一头热,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她成了不知羞耻、见到男人就黏上去的草包,流言传遍京城,成了一桩笑话,魏齐对她更是从无好脸色。
到后来孙皇后传召孙家姑娘入宫,她被孙老夫人和二三房毫不考虑的送入那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魏齐就变成她心上那点白月光。
她要是不进宫又怎么会有后来孙皇后的「托孤」,小皇帝的「忍辱负重」,甚至孙家大房因为她整个覆灭……都是因为她走错一步,便步步错了。
她闭了闭眼,可她这是回来了?不是投胎换新壳子,而是重生回到她少女的时候。
难道这也是判官送她的附赠礼?
孙拂抬头看着静默不语的妄茜和她放在矮几上已经凉掉的汤药,的确,妄茜一直以来都是这么侍候她的,巧言令色,吩咐她干活散漫推谈,当面一套背面一套,上一世的她却眼瞎耳聋的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始终没怀疑过她半点,这一世她要是再犯同样的错,她就是猪了。
「三生呢,怎么没有看到她的人?」
「您去年不是说她手脚不干净,把她贬为最低等丫头,打发她去做粗活杂务,什么脏活都她干,连恭桶也她倒、她刷,人憔悴得不得了。都怪她手脚不干净,这下可吃到苦头了吧。」虽然不知道小姐为什么突然提起三生,妄茜语带讥讽,没半点同情心。
孙拂想起了这件事,当初她掉了一对珍珠耳珰,妄茜指证历历说是三生偷拿的,自己就不分青红皂白,连三生的辩解都不让她说,直接把她打发出去。
她心里清楚少女时期的自己行事冲动莽撞,凡事不经头脑,丝毫不去想管着她珠宝匣子的人可是妄茜,钥匙也在她上,三生是如何能偷到钥匙,又费老大的劲,只拿一对不起眼的珍珠耳珰,有这必要吗?
第三章 重生回到十五岁(2)
「绿腰和琵琶呢,又去了哪?」
「昨儿个绿腰的姑婆来探视她,您打发琵琶去给她送一盒金华酥饼,恐怕是有说不完的话,在路上耽搁了。」
孙拂知道绿腰是由她姑婆养大的,从小父母就没了,和这姑婆感情极深,她还知道在绿腰死了之后,她姑婆也因为无人照料,凄凉的去了。
孙拂摆摆手,「你去把香包摘下来,香炉也倒了,往后没有必要,屋子里不要再摆这些香包,燃香也不必了。」
白麝香的气味太过甜腻,堵得她胸口发闷。其实她不是没有怀疑过,她侍候皇帝那些年,居然连一个孩子也没怀上,也许这些白麝香、藏红花都脱不了关系。
妄茜手中一紧,她是贴身丫头,小姐居然派她做这些杂务,见小姐面色平静从容,她却不知道为什么心底有些发怵,心中虽是气恼,口中仍称是,把紫金香炉和床头四个香包都拆下,掀开绸纱帘子出去了。
孙拂起身,抬手把那碗汤药倒到临窗大炕外的盆栽中,跌上缎子高脚鞋,坐到了玫瑰妆镜前面,镜中的少女有张美得浓烈灿烂的五官,一双大眼,巴掌脸,肤光如雪,眉毛秀雅,因为皮肤白,眼仁更显乌黑,宛如一幅帙丽的画卷,让人百看不厌。
太过明艳的气质,导致所有的人对她第一印象只有如珠光般的美貌,她聪不聪慧,内理有没有内涵,都不重要,就像一个可供赏玩的花瓶,加上她的行事作风,聪慧伶俐构不上边,倒是草包二字成了她的标志。
少女时对自己外表万般注重,但是后来她才知道皮囊再完美,成了一堆枯骨后,就什么都不是了,谁不会死?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回到了十五岁的年纪,会不会只是一场梦?庄周梦蝶,蝶梦庄周?会不会下个瞬间她又变回那个没有人闻问的孤魂野鬼?
她先是把自己上上下下摸了个遍,什么都没有,慌忙的回到千工床上到处摸索,翻开瓷枕,终于看见一个香囊,打开看,三张符纸和那枝判官笔都在。
她捏着香囊,原来不是梦境,她真的回来了,回到她还有能力修正错误的时候。
她人生最糟糕的时光是得知因为自己累及家人,没能见到爹娘最后一面,甚至连双生子弟弟也英年早逝,如果身边所有人都在——光是用想的就教人眼眶发热、心跳加速。
感谢天地,感谢浮世众生,感谢所有的一切!
感谢……谢隐。
*
琵琶和绿腰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她们小姐扑在床上,手里不知道抓着什么,只见枕被、绸帐掀得一团乱。
绿腰过来扶她,孙拂看了她一眼,头发肩上都湿了大半,琵琶也一样,恐怕是在雨中站了好些时候,又冒着雨回来,湿了半身。
「你姑婆回去了?」孙拂把香囊不动声色的放进袖子里。
「姑婆让奴婢谢谢小姐的糕点。」
孙拂看向琵琶。「这雨也太大了,你赶紧去把衣服换了,瞧这裙祷鞋子都湿透了,一会儿多煮几碗姜汤,热热的喝着,省得染了风邪。」
琵琶知道这是小姐要留绿腰下来说话,但是这么客气的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