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菀央皱了皱眉。娘亲看起来抵不住这个容妈妈的攻势了。要不要进去,打断他们说话?
才提起脚,听见里面又说话了:“太太人马都派来了,全套马车备着呢。此外还带了藿香散、酸梅子、杏仁果脯等一堆路上用得着的药和零食……不用公子小姐走半步路,公子小姐只要在马车里坐着就可以了。再加上老婢奉命来邀请公子小姐和姨娘一起进京,那是担着天大的担子,自然尽心尽力的服侍两位主子。姨娘放心,若是两位小主子有个感冒咳嗽什么的,就先将老婢的性命拿了去……”
水芸香嗫嚅道:“容妈妈,不是芸香推脱,实在是两个孩子身子太弱。这个夏天玥儿已经中暑了两次了,央央上次中暑,也几乎送了命……”
却听见那容妈妈很快就接上话:“如今天气已经凉快下来了,姨娘放心。定然出不了事儿。别的且不说,就是老太太,也是眼巴巴的望着这对孙子呢……姨娘您也是知书达理的人家出来的,难道能让老人巴巴等着?太太说了,姨娘定然不会让老太太失望……”
水芸香一时语塞。郭菀央知道,水芸香已经词穷了。虽然对古代的大宅门生活很好奇,但是郭菀央却没有去参与家斗的兴趣。何况水芸香乃是一个出身卑贱的外室,外室养育的庶子庶女,与人家斗的先天条件就是不足。
郭玥低声问道:“她是在说我们?要将我们带到南京去?”
郭菀央点了点头,低声吩咐道:“弟弟,等下你什么话也别多说。记住,不能称娘亲了,要称‘姨娘’。”微微向茱萸示意,牵着弟弟的手,就上了台阶,迈进了瑞气堂。
瑞气堂上,坐着两个人。听见声响,两人都将目光转过来。
主位上坐着的是娘亲水芸香,哦,按照规矩,应该称呼做姨娘。因为见客,水芸香穿着比寻常要讲究一些。上身一件对襟的湖蓝色小袖褙子,下身是天青色的荷叶襦裙,那是上好的棉布料子。头上梳了一个高高的螺髻,螺髻的前面插了一支菊花样式的金镶玉步摇,上面缀了两颗珍珠,正在额前微微的晃动。本来与这支金步摇相映衬,耳垂边上应该缀一副珍珠珰子,只是水芸香却再也找不到耳环了,也只能这样光着两个耳垂出来见人。
郭菀央知道,那是金镶玉步摇是水芸香唯一拿得出手的首饰了。
只是首饰不能掩盖母亲眼睛里的忧愁。她的眉毛微微的蹙着,嗫嚅着想要说话,却又不知如何拒绝。不到三十岁的女子,额头上已经有了几分沧桑。
客座上坐着一个约莫五十来岁的女子,高高的发髻上围着一个黑绒布勒子,正前面缀着六颗珍珠,中间一颗黑的,四周五颗白的,每颗都有自己小指大,正组成梅花的样式。勒子上方是一个乌黑油亮的发髻,头发纹丝不乱,上面明晃晃的插着一个金花簪子。上身是一件驼色暗花缎上衣,下面是一件驼色缠枝莲地凤襕妆花缎裙,脚上穿着一双蝙蝠云纹花缎子鞋,鞋面上缀着两颗大大的珍珠。看衣服料子,竟然比娘亲还要华贵几分。她长了一张异常方正的脸庞,一双丹凤眼往上翘起,嘴角边上的褶纹却是往下弯曲,让人觉得异常的不和谐。她看着郭菀央与郭玥,嘴角就挂起一个极热情的笑意,一步上前,拉着郭玥的手,就笑道:“好一对粉妆玉琢的瓷瓶儿!更难得面貌也是如此相似……姨娘真的是好福气,这样一对公子小姐,就是老婢看着,也是心中欢喜的了不得!这番去了南京,定然能讨得老太太欢喜……姨娘也真是好耐心,这样一对孩子,居然也就这样私藏起来,不让我们知道!”又啧啧说道,“可怜的孩子,都十岁了,还没有见过嫡母……”
郭玥讷讷的,倒是说不上话。郭菀央见容妈妈举动无礼,皱了一下眉头,不动声色拉回了弟弟的手,甜甜笑道:“容妈妈果然是太太身边过来的人。气派气度……我们这般没见识的,可是从来也没有见过呢!”
郭菀央话里藏针,容妈妈却也不能不表示,当下笑道:“老婢见到公子小姐,是欢喜得糊涂了。”当下就作态要行礼。郭菀央哪能真的让容妈妈行礼,当下急忙将她拉着,磕磕巴巴说道:“容妈妈是母亲身边最得力的人,也算是我们的长辈,哪能向我们行礼的道理。”
虽然说,庶子庶女都算是主子,但是郭菀央与郭玥是什么身份?真个与太太身边的贴身嬷嬷较起短长来,到时候怎么死都不知道。
容妈妈本来也不打算向这对庶子庶女行礼。她是武定侯府邸里的老人了,哪里看得上这样的野种?当下就作罢。眼睛看着郭玥,却笑着问道:“玥哥儿。央姐儿。老婢今日代老太太还有二太太来问你们一句,你们可愿意随着老婢一道上南京?”
郭玥说不上话。郭菀央秀气的眉毛挑了一挑,嘴角露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说道:“容妈妈,南京好玩吗?”
容妈妈见孩子这样问,当下笑着说道:“回小姐,南京自然是极好玩的。”听郭菀央这样问,心却放下来,孩子好玩,那就好说。
郭菀央甜甜一笑,说道:“容妈妈,我的母亲……对我们好不好?”
容妈妈连声说道:“太太对你们两个自然是极好的,自从知道了你们两个之后,也不知唠叨了几回呢!所以大热天的,就将老身给派出来了!”
郭菀央又笑了,说道:“我就知道太太一定极疼爱我们。所以……如果我们急着赶路,万一路上中暑了,累着了,太太也要心疼的。太太心疼坏了,妈妈也要心疼的……不知是不是呢?”
容妈妈万万想不到,面前这样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居然会顺着言语给自己下套。心中一凛,这才仔细的打量着面前的郭菀央。方才虽然也拉着两个孩子说了一通话,但是容妈妈的心并没有放在这个女孩子身上。
面前的小女孩梳着个简简单单的双丫髻,上头一点珠翠也无;上身是一件粉红折枝花卉褙子,不过已经半旧了,花边已经有些磨损,那粉红色也不甚鲜亮。下面是一件白色百褶裙,倒还有七八分新。只是这样有些半新不旧甚至是有些寒酸的衣裳,却更加衬托得面前的女孩双眼清亮似水。
对上小女孩的目光,容妈妈猛然觉得,似乎是一盆冷水,从自己的头顶淋下,不由激灵灵的打了一个冷战。随即干笑道:“虽然这样说,不过小姐也要体谅老侯爷、老太太、太太看你们心切是不是?”
郭菀央知道母亲无能,这时候容不得自己藏拙装傻了。好歹自己已经有了十岁的年纪,世家子弟里,早熟儿多得是,自己早熟一点也不算另类。当下就直视着面前的容妈妈,脆生生说道:“容妈妈。您也知道,我不是寻常的懵懂无知的孩子。这些年随着母亲受了这么多苦楚,好歹也明白了一些事情。我们住在辽阳城了这么多年,不曾离开;当初父亲养我母亲的时候,也不曾瞒着辽王府里相好的同僚。太太在辽阳城里也住了这么多年,难道就一丝丝风声也不曾听说?既然在辽阳城里也不曾听说,那回了南京城,又怎么偏生就知道这里的事情了?这事情好生奇怪,这是其一。现在太太要将我们接回南京,那本来是好事;可是太太又何必如此心急?我母亲不过是想要略微拖延几日罢了,七八年都过下来了,难不成就差了这半个月?这也让我好生不解,这是其二。”
容妈妈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的女孩子。头上是那俏皮可爱的双丫髻,身量也不曾长足,可是偏生说出来的话却是条条在理,就是大人也不见得能有这般见地!心中凛然,当下将调子放温婉了一些,说道:“小姐。你是知道的,老爷对太太是敬重得紧。太太在辽阳的时候,也是知道一些儿风声的,不过得不到老爷的确认,因此也不敢造次。如今得了老爷的确认,自然是不敢迟疑了。”
郭菀央又是甜甜一笑,说道:“容妈妈。虽然您这样说,我们却到底不敢十分相信。不要笑我年幼见识短浅,这些日子也曾听说过几桩案子,都是拐卖幼儿的。我姨娘养我们这么多年,下半辈子都指望在我这个弟弟身上,好歹也总要小心。我姨娘只认得一个父亲,与太太却没有来往,也不认得妈妈。因此小心一些,也是不错的,是也不是?”
容妈妈听郭菀央说得利利索索,不由再度将眼睛盯在小女孩儿身上。女孩子并无一丝惧色,只是笑吟吟的看着容妈妈,脸上的笑容,自然是纯洁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