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玥讷讷说道:“我如何得知。”
郭菀央轻轻一笑,说道:“其实亡国与否,与奢侈关系不大。一代君王,流芳千古还是遗臭万年,与奢侈也关系不大。”
郭玥这却是不服了,亢声说道:“为君王者,得天下之民力,自然要勤俭节约。难不成还提倡奢侈?姐姐难道不曾读范文正公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这是在玩辩论赛了。郭菀央含笑说道:“弟弟,你有所不知。为君王者,为天下百姓做事,得天下百姓的供奉。如果自己衣食享受还要落在天下百姓的后面,寻常人却哪里肯干?心中既然不平,又怎么肯为天下百姓效力?所以,能为百姓勤俭节约的,自然是一等一的君王,然而略略奢侈一些,也是分所应当,实不该将它当做君王的罪名。隋炀帝之所以落得一个千古笑话,其原因根本不是为了所谓的水殿龙舟事。”
“那又是什么原因呢?”郭玥撅起嘴,不服气的问。
郭菀央微笑:“那是因为,隋炀帝不知道如何统筹天下之事,不知道如何善用天下民力。若能善用天下民力,不致使江山崩溃,那么即便是奢侈一些,也是小节而已。”
郭菀央这些话,虽然是惊世骇俗,却也能自圆其说。郭玥目瞪口呆,停了片刻之后才说道:“姐姐的意思是说,只要将天下治理好,那么奢侈一些也无妨?”
郭菀央笑道:“正是。”
姐弟两人正在说话,却蓦然听到了一句边上响起一个清朗的声音:“为君王者,为天下百姓做事,得天下百姓供奉。这位小姐的意思,是君王得天下百姓供奉之前,必须先为天下百姓做事?”
听闻那个声音,郭菀央心中咯噔了一下。自己方才与弟弟辩论,竟然忘形了。忘记了现在是明朝,不是宋朝。老朱家的那位皇帝爷爷,是连《孟子》也要删节阉割的人物。自己这些话,如果传出去,那可是大大不妙了。
只是……自己现在似乎被人听见了。
听见了也没啥,死不认账就是了。当下转头,隔着盖头,却看见隔壁的乌篷船船头,站着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男子。一身半旧的水蓝底子书生冠服,系着蓝色腰带,翻出白色衣领,露出藕荷色裤子。路途不近,又隔着盖头,看不清真正面目,只看见了下颏三缕长须,一双眼睛清亮有神。身侧跟着一个垂髫童子,大约十来岁年纪,穿着一件半旧的靛青底子白色玉兰印花半袖圆领袍,有些宽大,袖子空荡荡的相当难看,大约是大人衣服改造成的。
见是一个书生,郭玥忙行礼。那书生还礼,说道:“这位公子小姐,还要请教。”说是公子小姐,其实却是向郭菀央发问。那后面的垂髫童子,清亮的眼睛也就定在郭菀央身上。
郭菀央侧过身子,敛衽为礼,声音轻柔:“这位先生想必听错了,小女子与弟弟,只是在谈论些运河风物而已,素来没有学问,这等大事,却是不敢置喙的。”
那书生怔了一怔,片刻才回过神来,说道:“小姐说的是,想必是小生听错了。”
郭菀央见那书生不坚持,心中思忖道:“倒也不是书呆子。反正这个时代也没有录音设备,运河之上又嘈杂,除了这个书生之外也没有外人听到,这个书生即便去告密想来也没有证据。”放下心来,笑颜如花,说道:“既然这样,小女子与弟弟就失礼了。弟弟,外面风大,咱们进去罢。”
郭玥撅着嘴巴说道:“又怕我淋雨了,又怕我吹风了,又怕我晒着了……总是这样,将我牢牢的管着,我……”
郭菀央笑了起来,说道:“好了,我不管你了……你可要知道,你的体质虚着,前几天坐马车又累。现在万一晒出病来,姨娘又要累了。”
郭玥听郭菀央这样一说,登时就变了主意。他别的好处不多,唯一可提的一项就是孝顺。当下就进船舱去了。郭菀央也进了船舱,拿下盖头,将帘子放下来,隔着透光的百叶窗帘往外看。
那书生还立在船头之上,拿着一本书,来回踱步,却不知喃喃自语些什么。不由再度一笑,说道:“果然是书呆子!”心完全放下来。
却见码头那边,声音嘈杂,有人匆匆奔过来,大声叫喊:“希直兄可还在?”远看那冠带,却是一个书生。
听闻码头那边大声叫喊,那乌篷船的船头立着的书生转过身去,说道:“方孝孺在此。”
听闻船头对话,郭菀央生生的打了一个激灵!
那个三十余岁的中年书生……就是方孝孺?是的,记起来了,方孝孺的字,就叫希直!
方才与我对话的,就是方孝孺?
方才是方孝孺想要向我请教?
一瞬之间,浑身的血液都涌上了脸颊。
郭菀央自然知道方孝孺。中国历史上史无前例的“诛十族”事情,就发生在这位刚正不阿的先生身上。翻阅史书的时候,郭菀央也曾叹惋,但是对于这个历史人物,更多的却是崇敬。
只是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与偶像面对面了。
却听见边上郭玥怔怔的声音:“前面就是……希直先生?”
郭菀央知道,方孝孺此时已经名满天下。郭玥小小年纪就成了方孝孺的粉丝,那是正常不过的事情。
却听见郭玥的声音:“方先生就在隔壁的船只上……姐姐,我过去向他求教一番可好?”
郭菀央正在神游,却听郭玥这般说话,这才蓦然惊醒。却想起一件极重要的事情来,郭菀央脸色不由微微发白,疾声说道:“不可以!”
笑话,几年之后,方孝孺就要被诛十族了,其中的第十族,就是学生!
自己的弟弟是方孝孺的粉丝,现在又有机会认识方孝孺,万一被方孝孺一忽悠,变成了方孝孺的学生,那可怎么办!虽然崇敬这位老先生,但是却没有想过要拿弟弟的生命去冒险啊。
郭玥的脸一下子就垮了下来。
不过这些想法都说不出口,郭菀央想了片刻,才娓娓说道:“希直先生素来中正。方才船头之上,你姐姐大放厥词,都被先生听了去了。先生询问,你姐姐却又耍赖。听闻那边船头是希直先生,你又眼巴巴的过去讨教……这在希直先生眼中看来,我们姐弟可成了什么人了?”
郭玥撅嘴说道:“希直先生可是君子之中的君子,不见得会与我们两个孩子计较这么小的事情罢。”
郭菀央微笑说道:“你也知道自己是孩子?你既然知道自己是孩子,那就该知道,希直先生现在有客人来访,你去凑什么热闹呢?”
郭玥悻悻说道:“希直先生近在咫尺,却要失之交臂……这些年希直先生游历天下,好不容易在这个码头遇上……”
“也罢了。”摸摸弟弟的小脑袋,郭菀央笑道,“你好好读书。等有学问了,再去与希直先生讨教也不迟。你才十岁,等过了弱冠之年,可以出外游学了,到时候再去探访希直先生就是。”
“……也是。”郭玥毕竟还是一个孩子,被姐姐这样一安慰,马上就生龙活虎起来。
弱冠之年是二十岁。嗯,如果靖难之役还照着原来历史发生的话,几年之后方孝孺就该被朱棣陛下杀了。
给弟弟画了一个天大的甜饼,可惜,除了郭菀央之外,谁也不知道这只是一个画出来的大饼。
郭玥读书去了,郭菀央却是翻出了一点绣活,拿着进了水芸香的房间。除了容妈妈之外,四个女子已经在这里会齐了。船上无事,身为女子,自然要做点针线了。
这个身子的前任,能做一手好针线。尤其是绣活。承蒙这个身子的前任的余荫,郭菀央倒也能绣一点东西,只不过水平却是不如前任高明罢了。
只是既然穿越成了大户人家的庶女,绣活总要练起来。郭菀央是一个很尽责的穿越者,穿成啥角色就尽心尽力扮演好啥角色。
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却听见外面有很整齐的脚步声。那是码头上传来的脚步声。郭菀央有些经验,一听就知道,那是士兵的脚步声。随后脚步声有些杂乱,那是一群人在上船?
士兵的脚步声?
燕王府?郭菀央再往码头看去,不出意外的,果然在船头看见了几个穿着整齐的军士。还有一些兵士,正在上另外一边的那艘大船。果然是燕王府派人进京?正思忖着,眼睛一错,竟然在那船头看见了一个似乎有些眼熟的身影。似乎是曾经有两面之缘的校尉大人?再仔细去看时,那身影却是消失不见了。
难不成是看错了?眼睛看着窗户外面,水芸香却是说话了:“央央,你过来,姨娘教你这个新的花式怎么绣。”
郭菀央知道,这是水芸香对自己的批评了。怪自己不该眼睛不错的看外边呢。急忙收回目光,做到水芸香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