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画是她的强项,但她最喜欢窝在书房里,与哥哥们和先生学习四书五经、古典名籍,至于女红……唉,用惨不忍赌形容是在亵渎这四个字。
爹爹宠她,总说:“人非专才,女儿智识比常人高,就甭要求她织绣。”
大哥说:“让我习文容易,让我拿针,怕是要把指头给缝在一起,妹肖兄天经地义。”
二哥则是深情款款看着她,“以后妹妹的女红课业,全算在我头上。”
是啊,三兄妹中,只有二哥手巧。
家里男人全站在她这边,娘再有心训斥也会作罢。
“梁姑娘。”
轻唤声起,梁瑀曦侧过脸,当视线对上妇人眉心的朱砂痣,一个印象从脑海中快速闪过,心头咯登一声,来了吗?
梁瑀曦下意识退后两步,眼底带上防备。“大娘有事?”
“梁姑娘,民妇叶田氏,有件大事想同姑娘密商,可否请姑娘移驾东风楼?”她嘴上说得小心翼翼,眼底却有着藏不住的势在必得。
梁瑀曦不语,目光微沉,脑袋却飞快转动,果然是……来了!
叶田氏续道:“此事对姑娘极其重要,若让不肖之人利用,怕姑娘日后艰难。”
“你在逼迫我吗?”梁瑀曦寒声问。
“不,我是好意提醒。”目光微闪,梁瑀曦的反应让她的势在必得动摇。
梁瑀曦轻哂。“多谢,我并不需要。”
“姑娘难道不怕秘密外泄?”叶田氏心急,一把拽住梁瑀曦手腕。
梁瑀曦没有动作,唯用冷眼盯着她的手,叶田氏被她的眼光看得头皮发麻,只好呐呐地收回爪子。
“我行端立正,并无不可告人之事,就算真有,藏得再深的秘密终有一朝会摊在阳光底下,与其躲躲藏藏不如大方公开。”
“姑娘说得轻省,倘若秘密揭开,害得姑娘无地自容呢?”
“就算如此也只能受着。”
瑀曦义正词严、端正态度,是为着给叶田氏一个机会,倘若她愿意易弦改辙,虽真相终会大白于天下,但自己定也会助她一臂之力,让她免去责罚;倘若她冥顽不灵……人都该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眉拢紧、额头拉出三道横纹,叶田氏不解,情况怎会和她预料的截然不同?舔舔干涸嘴唇,她道:“姑娘难道不好奇?”
“不好奇,该我知道的早晚会知道。”
见她油盐不进,叶田氏慌了。“姑娘是不相信我吗?我保证,我一心为姑娘好,绝不会伤害姑娘。”
瞬间,她换上一脸情真意切,眼底泛出点点泪光,真诚得让人难以接招。
但梁瑀曦不为所动。“与我谈相信?你之于我不过是个陌生人。”
叶田氏咬牙,一肚子脾气想发却又不能发,强忍火气,眼珠子骨碌碌转不停。她设想过各种状况,独独没料到梁瑀曦是这种态度,本以为胜券在握……就是有人不撞南墙不回头,既然如此甭客气了。
用力拽住梁瑀曦,叶田氏再度换上一副表情,她在梁瑀曦耳边语带恐吓道:“难道姑娘不觉得我面善?”
“不觉得。”她冷冷看对方一眼,似笑非笑,恐吓于她是无用功。
“你看清楚,我们长得那么像,但你与靖王妃相像吗?你就没怀疑过自己的身世,就没想过你是不是王妃的亲生女儿?如果你不肯到东风楼一叙,就别怪我不顾一切撕破脸,让你在王府……不!是让你在整个京城无立足之地!”她咬紧牙关,口气凶恶。
梁瑀曦静看那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庞,心底轻叹,果然是一条道上走到黑的人,她原想手下留情的……也许有的人非要当头棒喝,才能终结贪婪。
她道:“好吧,你先去东风楼,我还有点事,待会儿过去。”
“我可以等姑……”没说完的话,被梁瑀曦凌厉目光给砍了,叶田氏缩缩脖子道:“行,我先到东风楼等候姑娘。”
叶田氏离开后,梁瑀曦又等过片刻,确定东家意愿之后才走往对面。
站在东风楼门口,她闻不到香喷喷的烤鸭气味,只闭了闭眼深吸口气,告诉自己,该走往下一步了。
是的,勇敢些,这一天……她已经等得够久。
*
梁瑀曦前脚刚离开淘墨斋,梁璟朱后脚就从二楼走下来。
看着她的背影,眼底闪过一道光彩,这丫头果然不简单。
第一次发觉她与众不同,是在刚开淘墨斋后不久,他将出版的第一本小说送给瑀晟。瑀晟还没开始看,瑀曦就窝在他书房的软榻上,直接把书给啃完了。
过没几天,他们竟发现小丫头埋头苦干、振笔疾书,也模仿人家写书。
他笑话她,“认真点儿,别画虎不成反类犬。”
“画虎不成?哼!那本书也能算‘虎’吗?称犬还污辱犬了呢。”
梁瑀曦当着他的面翻个大白眼,梁璟朱不以为忤,他已经习惯她的冷淡,她似乎总想着同他保持距离。
梁瑀晟看不下去,戳上她的额头笑骂。“这么看不起人?写书的可是京城里颇有几分名气的文人。”
梁璟朱猛点头,那可是他花钱、花面子求来的稿子。
梁瑀曦耸耸肩道:“白瞎了他的名气,故事不过尔尔,我来写肯定能够更好。”
当时他想,这丫头哪来的自信?是王叔、王婶和瑀晟、瑀昊的宠溺,把她一双眼珠子给宠到头顶上吗?
不过他还是说:“瑀晟和淘墨斋东家有几分交情,等你写完,可以求瑀晟牵线,说不定对方看在瑀晟面子上,能给你个好价钱。”
她冷冷回道:“捷径出现,人性中的安逸惰性会让捷径变成唯一路径,我想靠实力取胜不愿意走捷径,早晚我会让淘墨斋的东家同我重金求稿。”
她办到了——凭借实力!
知晓淘墨斋东家是梁璟朱的只有寥寥数人,当初他没想过这间铺子能撑得下来,还越做越起色。
大梁文风鼎盛,文人学子满街跑,便是女子,能够读书认字的也不少,因此京城里开设不少书铺,但铺里卖的多数是治世经典、四书五经……与举业科考有关的书籍,或者女德、女诫、劝世说、道德寓言等等压抑人性的规规条条书册。
然而淘墨斋,不是。
他之所以开书铺,是因为不喜欢读死书,讨厌背诵圣人言训,受不了以道德为名,逼迫人们强抑本性的规矩。
他知道人人严守道德界线、乐意在规范前低头,会使世间减少许多冲突,但即使明了,他还是不喜压抑人性。
若不是贪婪地想追求更好的生活,仕子何苦忍受十年寒窗?求的不就是一举首登龙虎榜,十年身到凤凰池?若非天性懒惰,人们为何奴役马牛,到处造车?难道身而为人,没有可行千里的两条腿?如不是自私,一世汲汲营营赚得的财富为何要留给后代子孙,而非分赠天下子民?
比起训诫天下的道德书籍,他更喜欢充分反应人性的小说故事。
这个念头让他决定开淘墨斋,啥书都卖,就是不卖举业书册、道德范本。
当然同时间他还开了粮铺、布庄、酒楼……以掩饰自己是淘墨斋东家的事实。
大皇兄、二皇兄之间的对峙越演越烈,他们都在乎在百姓间的声名,而一篇好文章能够带动风气、影响百姓对人事的看法,透过文章,他能够操控的空间很宽大。
他发誓要让欺负他、害过他的人,被黑了还满头雾水,不知道得罪过谁。
当然,梁璟朱的做法并不受到认同,甚至被轻鄙不屑,毕竟堂堂的皇子跑去当低三下四的商贾,是谁都要轻哼两声。
他的行径看在父皇、母妃、兄长眼里,叫做反骨任性,大家都笑说他是皇室奇葩,但是当奇葩……很好啊,至少日子过得风平浪静,黑箭射不到自己,比起几位皇兄,他的生活简直不能再更惬意。
他命人结识一群书生,说服他们写故事赚取稿费,刘掌柜知道他想卖这种书籍,曾经苦口婆心劝道:“这生意做不长久,没人会浪费银子在无用途的书册上。”
事实证明刘掌柜错了,世人虽接受规矩捆缚,但心底仍保持着一小块反骨,因此他的书越卖越好,生意越做越起色。
短短一年,淘墨斋不动声色地成为全京城营利最多的书铺,并且悄悄地在各州开设三家分铺,这已经够让他暗自得意的了,没想到四个多月前,小妹梁瑀曦竟带着《玉玦盟》走进淘墨斋。
那本书令他惊艳,打开第一页他就歇不了手,从头一路看到尾,看完又接连读过两三遍。他晓得那丫头脑袋不平凡,却没料到她能写出如此脍炙人口的故事。
他用两倍价钱买下这份手稿,付梓上架后,不算其他地方,光是京城一个月之内便卖掉七百多本。一时间洛阳纸贵,印过一批又一批,一本都卖到五两银子了还有人在排队。
时隔两个月,她再度送来《寻尸记》,他大方慷慨,一口气给出五百两稿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