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孩子的世界里,虚假的谎言,似乎不曾存在。
“说你傻,你又有些小聪明,说笑罢了,我不缺银两,不会卖了你。”
男人笑起来很好看,眉眼俱柔,脸庞仿若有辉光,一种很慈悯的温暾。
“你不回去收拾些行囊,准备孑然一身上路?”
“……我还可以去收拾吗?”她眸子圆亮。
他颔首,她先是欣喜,又迟疑,不确定补问一句:“你愿意等我?”
“好。”他仅应了一字,和蔼的笑,对她已如千金之重的允诺。
“我很快回来,你要等我,一定哦!”小娃儿边跑远,边回头,不忘叮咛,但跑了一半,步伐停顿,又折返回来,拉他衣角,头脸垂垂:“我还是不回去了,反正也没什么能收拾……”
这弃犬般的动作,到底多害怕再被抛下?
“我答应你等,就绝对能做到,在你回来之前,我一步也不会走,你去吧,起码收拾几套衣裳,我那儿没有小女娃穿的衣裤。”
她被安抚,终于愿意再挪脚,用最快速度奔下山,胡乱卷了几件衣裳,以及家人留给她的纪念物,临行前,拜别爹娘兄姊的墓,足足插上整把的香方觉得安心,小手合十,跪在墓前,小嘴喃语,说着离别的话,连那种稚气至极的——你们要跟着我,我烧纸钱你们才收得到——不厌其烦,再三重复。
“他还在等我,我要赶快走了,总觉得……他自己待在那边,好孤单。”
就连要下山收拾行李时,她突然折回他身边,并非害怕自己被弃下,而是他的神情,责在是太……寂寞,她舍不得他多品尝片刻。
起身拂去膝上沙土,翎花飞奔回去,男人敛眸静待的模样映入眼底,一身墨裳在风中翻腾,似幻化黑雾,包里他,吞噬他。
不知怎地,她有些鼻酸,恨不能背上插翅,快一点抵达他身边,再快一点,听见脚步声,他回首,浅笑微扬:“跑慢些,后头没有熊在追你。”
他才说完,就见小小人影扑摔在地,所幸小径铺满落叶,摔也不会太疼,她自己爬起,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笑,重新奔向他。
“就这么一点东西?”他指她的行囊,好干扁,居然还看到碗筷形状,她连吃饭家伙也打包带上。
“嗯,我本来有在考虑,要不要把锅子带上……”童颜小脸崁满认真。
“还缺什么,往后再添上,来日方长。”他伸手,拈开她发上一片枯叶。
来日方长。
是呀,她和他,从这一刻才开始。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叫师尊,我的姓名,不是你能胡乱喊。”辈分辈分,既为师徒,该谨守尊卑。
翎花噘噘嘴,心里好想知道他的名,但反驳不了,只好乖乖喊:“师尊。”
“走吧。”他率先迈步,她立马跟上,小小脚步甚至得用跑的,才能追上男人步伐。
这一天,她多了一个师尊,身影高大挺拔,站在她前方,仿若高山,天塌下来也能顶住,教人心安。
感觉衣角被拉扯,他步履稍缓,看见她脸红气喘,仍不喊声苦。
“我走太快了?”
他尚未习惯身畔多个人,一时忘记该要配合她,自己一小步,对她而言,已是需要奔跑才能跟上的距离。
“我跟得上……”翎花不想被小看,不要他觉得她累赘,兀自逞能。
他没再往前走,大掌揉向娃儿发际:“往后,我得开始学习身旁有你这么个徒儿,你也别逞强,喊声师尊等我,不会让你变得多无用,你我皆要学,知道吗?”
“嗯……”她用力点头,将他的话逐字听进耳内。
这一次,他走得很慢,偶尔低头看小娃儿跟上否。身姿优雅清逸,仿若谪仙,悠闲踱行于林野间,自成一幅仙景。
她在这幅仙景之中,紧紧相随,像只甫破壳的雏鸟,信任、依赖、尊敬,全数给予这男人。
师尊,她的师尊,她有一个师尊了,嘻。
师尊不是寻常人,翎花很快便察觉到了。
他们居无定所,走走停停,想在哪儿歇脚便在哪儿歇脚,可能是山林,可能是小镇旅店,可能是一间破庙。
薛翎花倒很随遇而安,未曾埋怨不满,师尊能睡的地方,她也能睡,只是觉得师尊的行止动作,充满一股优雅从容,并非一般贩夫走卒,倒像是家世顶尖的公子耶……
嗯,睡在破庙的公子爷。
难道,师尊与家人争吵,负气离家,从此浪迹天涯?
这可能性,不是没有。
跟着师尊这些日子,翎花发现,他们衣食无缺,师尊袖口暗袋永远掏得出银两,偏偏那两袖又轻巧飘飘,瞧不见半点沉重累螯。
嗯,一个负气离家,身怀巨款,睡破庙也无怨无尤的公子爷——因为她走得太慢,入夜前走不到下一个村,连累师尊与她委身破烂土地庙,翎花心里好抱歉,整晚睡不好,决定替师尊骗赶蚊虫,不许它们在师尊身上咬半口。
说也奇怪,破庙里,蛛丝满满,地上杂草丛生,定有各种虫儿聚集,夜蚊更不该错失这进补机会,穷追猛叮,吸些人血滋养滋养……
可,翎花发誓,远远地,她看到一群蚊嗡嗡嗡飞近,她都已蓄势待发,来一只打一只,来两只打一双一那群蚊,瞬间变换方向,掉头飞走,没半只胆敢上前。
难道,师尊深藏不露,还是个绝世高人,连蚊虫都察觉他功力博深,不敢造次?
嗯,一个负气离家,身怀巨款,睡破庙也无怨无尤,疑似武功高强,走上几里路也面不红气不喘的公子爷。
“怎还不睡?”师尊的声音,自她头顶上方飘下,她仰头望去,师尊双眸闭合未张,墨浓长睫掩着,破庙无光,仅只屋顶破了个洞,勉强迎入月华。
她身上覆盖着师尊的衣袖,充当被子,师尊的手臂横过她腰际。
“我想打蚊子。”她双眼瞪大大,叫自己千万不能睡着。
“有蚊子咬你?”
“没,我听到它们飞过来的声音……”她不怕自己被叮几个肿包,但不要师尊的细皮嫩肉遭它们染指。
“睡吧,它们不敢过来。”包含什么蛇鼠蜈蚣狼狗猫,全都不会。
“师尊,你会武功吗?我听爹说,习武习到某一阶段,小动物本能不敢靠过来,老虎看到也变成病猫。”
“……师尊看起来像习武之人吗?小脑袋瓜就是胡思乱想,才会睡不着。”他轻拍她额心,她低低哀了声,不痛,只是突然吓到。
对,他不像是习武之人……所以,一个负气离家,身怀巨款,睡破庙也无怨无尤,疑似武功高强,走上几里路也面不红气不喘的公子爷一划掉——一个负气离家,身怀巨款,睡破庙也无怨无尤,疑似武功高强,走上几里路也面不红气不喘,实际上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需要她好好捍卫保护的公子爷师尊。
翎花替自家师尊做完完整的勾勒想象,并暗自决定,有她在,谁也不准欺负她师尊!
好歹她跟爹亲学过些些拳脚皮毛,用来防身,打打野狗什么的没问题。
第一章 师尊(2)
立下宏大志向,薛翎花胸臆熊熊燃烧斗志,奋力烧完后,意识也给烧光了,歪着脑袋,很快睡沉,哪里还记得要帮师尊打蚊子。
而同时,男人那双闭合的眸子打开,月芒撤下,光丝微弱,瞳心仅有些些的亮,泰半的脸庞及身躯,仍旧笼罩于黑暗之中。
孩子绵长吐纳声,在夜里清晰可闻,睡得很沉,就算被熊拖去当点心也吵不醒。
“我何须习武?我,就是这世间最凌厉的凶器,无人能近我身,别说是蚊,靠近了,死路一条。”男嗓低低,宛若自言,声调衔笑,却说出冰冷狠语。
“不许咬……我师尊……有我在……保护……阿嗯阿嗯阿嗯……”豪气梦呓,由他胸口前的小娃嘴里吐出,末了那串,疑似是梦中大吃大喝的凭空咀嚼。
方才眸心还有些冷意的眼,缓缓化去森寒,不由得被笑意漾入。
居然想保护他?
傻娃儿,真看扁了她新拜的师尊,他何许人也,岂须个奶娃保护?
“师尊……吃鸡腿……”
梦见了吃鸡,没忘记给他留只肥鸡腿?这娃儿,算得上好乖。
他摸摸她柔细的发,难得眉眼俱柔,真实的温柔,而非造作。
她发梢微凉,是夜里霜寒露重,小孩子耐得住吗?
衣袖将小小身子裹得密实,她循着热源,偎靠更近,近到快埋进他襟口,轻巧如羽的吐纳,拂过他铁骨。
那股暖暖的热,温炙着肌肤、触感陌生至极……他,并不讨厌。
翌日,翎花的早膳,油亮亮烤鸡腿一只。
“师尊,我们一大早吃这么油……补?”而且,荒郊野外,哪来的鸡?
“别多问,吃。”他没想解释的打算,只为娃儿梦话一句,要鸡腿有鸡腿,师尊节操何在?还是戥戥跳过便罢。
翎花乖乖啃鸡腿,热呼呼的,香气四溢,肉嫩汁甜,本以为大清早胃口不开,会食不下咽,没料到一口下肚,扰醒馋虫,才感觉到真的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