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气与闇息同时削过她左右,虽未伤她,却矗陷她足前三寸的泥地,使她神智一震,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数被击碎,意识一片清澈明了。
师尊什么也不是,师尊就是师尊,她最重要的师尊!
她只知道,师尊轻抚她发际的手掌,又大又暖,轻柔如春风。
她只知道,是师尊抱着扎马步扎到脚软的她回家,给她捏脚泡脚。
她只知道,谁都避她躲她嫌弃她,是师尊,微微倾身,弯低了姿势,同她说:不如,我们作伴吧。
她只知道,师尊给了她一个家,给了她温柔,给了她陪伴。
她只知道,师尊便是她的所有!
与师尊这八年来的过往点滴,那些才要紧、才真实,无论师尊是正是邪,她薛翎花都要与师尊站在一块!
即便自己力量微弱,捍卫师尊的决心,翎花强烈到无所畏惧。
即便师尊看起来游刃有余,女子没能占到上风,甚至反受师尊压制,雪白无瑕的芙颜浮现薄薄黑青色,翎花仍觉得要帮师尊一把。
趁女子腾姿稍落,重新抖纱成剑之际,翎花看准时机,往女子背上扑去,活似只攀树的猴,紧紧抱住女子,钳制她的动作。
“不许欺负我师尊!不许欺负我师尊——”嘴里,反复吠着这一句。
到底是谁欺负谁?睁眼说瞎话也不过尔尔。
女子一手探到背后,揪住翎花领子,把她摔飞出去,翎花闭眼呀呀惨叫,人在半空中腾了几圈,迟迟没有落地,预料中的疼痛并未来临。
翎花睁开眸,发现腰上环了一圈细细黑雾,将她吊至空中,免去她摔残的危机,却也没打算放她下来,两人由空战转至陆地,持续厮杀。
女子动作逐渐迟缓,侵袭她脸庞与白裳的墨色越来越广阔,可她没露出半分痛楚表情,却知再拖延下去,自己讨不了好,于是攻势转为激烈,招招皆是玉石俱焚的打法,无视自身安危。
夭厉不与她周旋闪避,责打宝地直接接招——你断我一臂,我碎你颈骨,你斩我一足,我也要你加倍偿还——那般的狠绝。
“师尊!”翎花看见师尊左臂被削断时,几乎要吓晕过去了!
第六章 幻灭(2)
风止了,树梢上的叶,没了声音,这处荒林,静得听不见鸟叫虫鸣,对战的两人,同样停了动作。
师尊左臂空荡,一脚已断,站姿依然直挺,彷佛缺了一足,对他毫无影响。
那女子,发髻俱散,曳地青丝溢了满身,颈部以一种诡异之姿弯折,螓首歪偏大半边,双腿情况同样,也是受到重创,偏偏她仍一脸淡淡,连翎花瞧了都觉得痛进骨髓深处,女子难道……不疼吗?
女子似乎仍欲再战,然而身躯不听使唤,折弯的双腿无法行走,手中钞剑已呈现柔软状态。
反观夭厉,断臂处不见血肉,只有淡淡薄雾,由衣裳残破处涌出。
“离开吧,今日,我不想杀你,天女辰星。”夭厉不愿在翎花面前弑仙——方才血腥场面,已经太足够了。
战斗天女辰星自知此战已败,怕是连返回仙界之力也剩不到三成,再留下,不过白白抵上性命,亦完成不了任务,她权衡轻重后,不吭一声便走了。
夭厉闭眸,调匀吐纳,一直没有要将翎花由半空中放下的动作,翎花像条受缚于茧的虫子,挣扎扭动着,嘴里小小声喊着师尊。
沉黑双眸再睁开时,变得冰冷,似乎下定了决心。
被知晓之日,亦为缘尽之日,这一天,他早有准备。
当年那红着眼、掉着泪,忿忿说最讨厌瘟神的娃儿神情,他迄今未忘。
他还会不习惯吗?提及瘟神,谁曾舒眉露笑?谁曾喜悦相迎?天界大大小小宴席,又何曾有过他的位置?
每当群仙欢庆共饮,玉帛笙歌,他独自立于峰峦之巅,高处之寒,犹不及心底空虚的孤寂。
他被称之为“神”,却名列劣神榜上,最不受欢迎榜首,除了那几个与他同等级的楣穷丧病之神,谁都对他避之唯恐不及,谁……都想逃离他身边。
翎花感觉身子缓缓下降,双足踩地的同时,腰上那圈薄雾也消散无踪。
“师尊!你要不要紧?!你的手脚……我们快些去找大夫——”翎花一落地,便飞奔向他,担忧他的伤势。
一近他身,雨势被阻隔在几尺外,颗颗弹开,不再湿糊糊地淋打她身上。
夭厉转向她,黑眉紧蹙,眸光犀利,似乎对于耳中所听见的,感到诧异。
“你没听清楚……刚刚她喊我什么吗?”居然还敢靠近他?
翎花迟疑了片刻,才颔首答:“呃,有……”
“既然有,何不快逃?”
“我没有要逃呀。”翎花这是真心话。
“我可是你最痛恨的那一位。”夭厉淡淡睦笑,发丝挠过笑意未扬的唇畔。
“翎花只知道,你是我师尊……”
夭厉笑出声,嗓仍是恁般空灵悦耳,他向她走来,断去的一足,由汩汩黑烟所替,步履不见颠簸:“那时,我不过一时兴起,替自己找了乐子,什么师尊徒儿,现在想想,真是可笑。”他轻声说,宛若遥忆往昔,不掩饰语带嘲讽。
翎花想插嘴,喉头竟发不出声,像有只无形之手所掐制。
“即便养了再久,不出几年同样会死,人类之寿,连让我打发时间都嫌太短。”他走过翎花身畔,脚步不停歇,断去的那处臂膀,仅存黑雾袅袅,负于身后,风扬发飞,一片亮黑耀目,更胜上等丝绸。
方才行经身边的师尊,好陌生,村庄消失了,村民消失了,连她再熟悉不过的师尊,也消失了吗?
“然而,既然养了,不妨舒心愉悦,摆在身旁让自己看了欢喜,所以,我将朝露容貌给你,一点一滴,逐日渐缓,从眉形,鼻形,双眼,一天改一些,你自己本人也未能察觉,以为是女大十八变……搅镜自照之际,你从不觉得,那张脸,有些陌生?”夭厉逸笑不止,浅浅的。
翎花被问得呆傻,一脸茫然。
陌生?
自己的脸,天天看,日日瞧,根本不曾留意太多,打小爹就说她长得像娘亲,娘亲模样她记得很清晰,虽不是村中最美女子,却也是清秀佳人,柔柔的眉,弯弯的眼,笑起来很甜……
绝不是她现在这样的容貌。
她越长大,越不像记忆中的娘……相似之处,竟半点也找不着。
“……朝、朝露是谁?”她听见自己很努力挤出声音,问。
“牡丹花仙,隶属百花天女座下,司掌下界牡丹花期,她有魏紫之高贵,墨洒金之灿煽、姚黄之绝色、夜光白之洁净、凌花湛露之娇美,艳冠群芳。”
舞姿曼妙翻翻,轻纱飘飘,拖曳星光般的萤辉;素手纤纤,春风亦甘愿为其绕指,亲吻她盈白雪肌,重瓣仙裙款摆间,如花盛绽,那一舞,周遭牡丹虽尽开,也羞惭垂首,不敢与她争艳,百花更是相形失色。
旋舞的美丽花仙,存在于深埋回忆中,为他而跳,为他而笑……
夭厉声调微笑,不同于方才陈述翎花面容时,那般的彻骨寒笑,即便此刻背对她,难见他脸上表情,翎花仍能想象,那笑容,多暖。
仅仅是口中提及,亦能说得如此珍惜,那就是师尊心上之人……翎花胸口一痛,居然有想落泪的冲动。
刚刚还衔笑的声音,渐渐冷了下去,彷佛里上层层寒冰:“明明拥有一样的面容,但,你依然不是她。”
她不是朝露。
朝露不会吃得满口油腻、不会玩得满身泥脏、不会咧嘴大笑、不会爬树采果子、不会泅湖抓鱼、不会草茵间翻滚嬉闹,管它发乱衣裳皱……那张仿自朝露的脸,竟愈发失却了朝露的味道。
偶尔,他看着翎花,心中不由自主浮上一念:朝露……是真的不在了。
那朵盛开娇媚的牡丹,已于他手上凋零枯萎,再也寻不回来,即便他在另一人身上,给了相同的容颜,一样徒劳。
“……是谁的脸也没有关像,师尊不喜欢我原有的面貌,留着花仙朝露的容颜,能让师尊高兴,翎花愿意,只求师尊允许翎花留在你身边,别赶翎花走……”她隐约察觉,师尊接下来可能会脱口而出的话,便是驱赶她离开。
否则师尊不会语调冰冷,道来隐藏多年的事。
若连瞒都已不愿瞒,代表他心既舍,再无顾忌。
“可我不愿意。”他断然无情拒绝,区区五字,说得恁般轻,若鸿羽;恁般细,似低喃。
“师尊……”她好想象以前那般,轻扯他的袖,撤娇唤他,可探出手去,握到的,是断臂间一缕烟丝,冰冷无比,几乎冻得她五指刺痛。
“你非朝露,拥有她的容貌,一样是伪物,看见你,不过提醒着她的永逝消散……你笑着之时,我眼中所见,却是朝露再也无法笑;你说着话时,我耳朵所听,却已不是朝露柔细声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