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翎花
天乐村,坐落虎头山脚下,一隅褊狭土地,村舍不及百户,多以狩猎或种果为业。
村名“天乐”,居民同样乐天知命,不求富贵,仅须温饱无虞,邻里间和睦相处,彼此相互照顾,互通有无,你家腌了鹿肉,来换我家梅子酒;我家青葱丰收,换你家萝卜,谁也不计较谁占谁便宜,生活朴实安定。
直到那一年,可怕大瘟降世。
村民六成以上染病,短短半月,死去一半,饲养牲畜更是近乎全部死绝。
天乐村不受苍天垂怜,一夕遽变,死寂笼罩,村民间热络往来少了,凉夜里,众人围坐大树下,吃茶喝酒,赏月赏萤,已成为好遥远的景致。
如今,众人草木皆兵,逃过了瘟疫掳掠,幸存性命一条,当然珍惜万分,对于任何再染瘟的可能,避之唯恐不及。
因瘟疫死亡的村人,用一把火烧得干净,他们穿过的衣、用过的器皿、碰过的东西,尽数毁去,几户全家人病死的房舍,无人敢靠近,甚至全村同意,找个日子,将那些房舍也给烧了。
而家中曾有人染病死去,存活的其余人,被隔离好阵子,直到再无病征,才准许外出,只是邻人难免避开,不自觉的歧视和疏远。
这当中,又以对村西的薛家,最为严重。
薛家一户五口,夫妇及一儿两女,瘟疫夺去四口生命,独留最小女儿翎花于世,薛翎花不过七岁,本该教人加倍怜惜,对她付出更多关怀。
可怪就怪在,薛家染病那时,薛翎花与父母兄姊待在一块,未曾分隔,直至四人病重死亡,翎花都不肯离开,亲喂他们吃饭喝水,替他们擦身换衣……换成常人,早被传染了瘟病,翎花竟无半丝异状。
邻人耳语开始传开,薛家那小丫头,不吉利,人古怪,克父克母克手足,说不准……这场瘟疫,也是她带来的。
邻人耳语开始传开,薛家那小丫头,不吉利,人古怪,克父克母克手足,说不准……这场瘟疫,也是她带来的。
不问苍生问鬼神,极度迷信的村人,竟也信了荒谬蜚语,视薛家如禁地,连走近都嫌弃。
薛翎花遭到孤立,才几岁大的娃儿,失去家人陪伴,独留寂寥屋舍,努力生活。
她很坚强,年纪虽小,韧性却不,打小娘亲便让她与姊姊分摊家务,虽然她不像姊姊,米饭能蒸得白甜漂亮——仅剩她一人在,饭焦了又何妨,只要能吃,吃了能活,翎花便会吃干净,半粒不浪费。
她一个人,半碗饭,几口菜,无肉也行,和着泪水,咸滋味也足够了。
很偶尔的偶尔,她会好想问爹娘,为什么带走哥哥姊姊,却没带她一块去?
夜里,她盖着爹娘的衣裳睡,天真以为,隔日就能染上瘟疫,虽然看过发病时的痛苦,难免恐惧害怕,可与寂寞相较,那些痛,好像又不那么骇人。
可是清早醒来,自己仍然健健康康,无病上身,她失望至极。
想到娘最后遗言,要她照顾自己,好好活,薛翎花只能抹去失望,小小身躯兀自振作,漱洗过后,准备上山捡柴。
虎头山虽有个“虎”字,不过山里没见过老虎出没,仅是山形宛若虎头啸天,故而命名,薛翎花人小机伶,曾遇过熊狐,都能爬树躲藏。
唯一最惨那回,是遭蛇咬,她一时不察,来不及闪,脚踩到蛇身的瞬间,便让它回头扑咬。
她不知它有毒没毒,只知身躯脱力,脑子疆茫,背靠大树,软软罗下。
心想,这样也好,这样像要睡着了一样,永远醒不过来,也好。
浑沌耳内听见,枯叶被踩碎的沙沙声,由远而近,大概是野兽吧……她死后,尸体还能被处理干干净净,喂饱一窝子兽惠,不用放着腐臭化骨i曝尸野林,太好了
但是,再等等……别这么快……等我死透一点……等我感受不到痛……被撕开皮肉也无知觉时……再吃嘛……
意识瞬间转黑,不知过多久,翎花再醒来,人仍在大树下,身上没少半块肉,若非脚踝处有两处小小蛇牙洞,她都要以为自己作了场梦。
原来……是被无毒蛇咬了?
原来,还是没有死。
薛翎花苦笑,自己根本是福星转世吧?在林子里躺那么久,居然也没有野兽吃她。
染不了病,蛇咬不死,兽不屑吃,她薛翎花的好运满到溢出来,可惜,这样的幸运,她没那么想要。
薛翎花拍拍脸,要自己专注拾柴,别再去回想有的没的,娘说,要好好活,连同哥哥姊姊没能活的分,一块活下去。
林梢间生有野果,她顺道采集,小小竹蓝很快变沉,果子与干柴压得娃儿肩膀酸疼,她鼻息加浓,步履渐慢,额际全是汗珠。
想想别太贪心,这些柴省点用,够烧上三四日了,捡太多,扛不下山也没用,薛翎花挪挪肩头竹蓝,深吸口气,也吸入无比力量,嘴里哼起娘亲教过她的一首曲儿,好似这样吟唱着,娘亲便在身旁陪伴。
肩很疼,麻绳压在细皮嫩肉上,驮着满蓝物品,每一步,摩擦生痛,翎花要自己忽略它,只要认真唱,笑笑唱,哪里还有痛?
汗水滑进眼里,双手环抱一捆柴,无暇去擦,当它再溢出眼角,分不清是原有的汗,或是掺杂了眼泪。
走着走着,一处山涧她停步,赶忙丢下柴薪,脚程不够快,只好扬声喊:“别喝!那水别喝……煮过再喝比较好! ”
她正欲阻止涧旁的一名男人,掬捧山泉水,将之饮下。
嫩软的娃音,成功让男人停下动作,侧过首,看她吁吁跑来。
“水要煮过再喝才好。”她弯腰喘息,又说一遍。
男人完全回过身,她瞧了一默,这辈子——明明才少少七年。她还没见过,比他更好看的人了……
年长她五岁的姊姊曾说,全天乐村里,最英俊挺拔的,当属刘家三哥哥(但……她真心觉得还好),也时常听人夸她大哥绰俏(这……死者为大,就当是吧),可偏偏不及眼前这人身姿。
他很高,她必须仰高螓首,才勉强瞧清他模样。
他很瘦,身形清辉飘逸,衣袂轻扬,墨发随兴披散,未束未绑,任其流溢优美肩脊,如山间飞瀑,那般潇洒,眉目如画……一个七岁娃娃,挖不出更多赞颂词儿,对于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他的面庞,总归两字,好看。
因为好看,她瞧了良久,眸儿都舍不得眨。
男人面容有笑,却很淡,好似此刻微扬的唇线,只是假相。
翎花回过神,双腮微红,讷讷补充:“村子疫情才刚好些,怕水不干净,煮过比较好……”
“原来如此。”
这嗓,她这辈子没听过更好听的了啦!
“我有带水,煮开的,很干净,你……要不要?”她翻出竹蓝里的一管水,递给他。
男人摇了头,她以为他是嫌脏,小脸一黯:“我还没喝过,而且你放心,我没病……”全家都病死了,独独她,染不上。
“我不怕病,只是不渴,你自己喝。”她看起来……更需要水的滋润,瘦小脸蛋红扑扑的,汗水涔涔,唇却有些发白。
“所以……你方才不是要饮泉水?”她明明看见他手捧清泉,误当他……糗了,自己多管闲事,人家说不定只是要洗洗脸、浸浸脚,凉快凉快。
“不是。”
翎花耳里听着淙淙流水声,又听见他嗓音浅缓,如沐春风,她喉间干涸感渐重,捧在手里的竹管更重,在他眸光注目下,她喝了自己带来的水,一口接一口,近乎贪婪,不一会儿,竹管内已涓滴不剩。
可是,她还是渴,恨不能一头栽进水光粼粼的泉涧,痛快喝个够。
她也确实栽了,眼前猛然转黑,身躯一软,就要跌进水中。
一道劲力托起她,她什么也没瞧清楚,人已被放倒在阳光照射不着的树荫下。
“发、发生什么事?……”她没弄懂情况,刚还同男人说话,她饮着水,怎么现今变成她躺在荫影下,手脚使不上力气,有些发麻。
“你险些昏倒。”男人简单回道,拿她脖上毛巾打湿,替她敷额。
“昏、昏倒?”她脑子重沉,努力咀皭这两字……
呀,难不成,她终于发病了?和爹娘一样,也是瘟病来得又急又快,措手不及……
“你、你快些走,离、离我远点,越远越好……说不定我这也是瘟疫……”她没忘了要保护旁人,怕他同样沾染瘟毒,毕竟路人无辜。
男人似乎觉得有趣,笑痕深了些,也真实了些。
“你这不是瘟疫,你是饿过头,又体力耗尽,才不支倒地。”他都听见她肚子打鼓的咕噜噜噜声,响亮得很。
“你是大夫吗?……”
“不是。”
“……那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发病了?我爹也是与人谈话中,突然身躯开始摇晃,就……倒下去,接着是娘、姊姊、哥哥……我情况一样……一定是。”她喃喃说,双眼光采如黑夜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