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娘眼底的孤独。
爹长年不在家,娘带着他长大,他记忆中没有爹的身影,只有娘落寞的背影,于是他听话、他读书,他走科考仕途……而如今,别说上战场,科考仕途也与他绝了缘分。
小床上,早已熟睡的瑢瑢翻过身,她面朝他,低抑地啜泣着。
她没睡着?季珩眉心皱起,就着烛光看着她皎美的脸庞。
不对,她睡了,只是睡得非常不安稳,两道柳眉皱得很紧。
不是脾气很好?不是只会笑得没心没肺、让人抓狂?不是面对他的挑剔责难,只会拉宽嘴角,好像在她的人生中没有忧虑这回事?
既然如此,为什么皱眉?为什么哭?为什么脸被哀愁占领?
男鬼停下故事,因季珩转移注意力,看见豆大汗珠从她额头不断冒出,看见她的不安与恐惧,再然后听见她的呓语。
她紧咬牙根,发誓似的重复着相同的话,“我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口气无比坚定,坚定到让季珩无地自容,他中毒、他生病、他不想活下去,而她,一个小小丫头,一副羸弱身躯,连睡梦中都坚持着不要死?
他不知道她曾经历过多可怕的事,但她的坚定令他深感羞愧,一个拚了命都想要活下去的奴婢,和一个想尽办法把自己搞死的主子……
他向来骄傲,自负自信自傲,眼睛长在头顶上,可是一个腐肌蚀骨散,就教他失去活下去的动力,而她……垂眉、无语……
她不过说几句梦话,偏偏几句不重的梦话,却像一把锤子狠狠砸上他心底,向来不认输的他,觉得自己输给一个小丫头,还输得彻底。
双唇轻启,他自问:“季珩,你丢不丢脸?”
鬼先生听见他的自言自语,眉角眼梢充盈笑意,想振作、想挣脱困境了吗?重燃斗志、不愿屈服了吗?非常好,身为男子就该如此。
第三章 主不主、仆不仆(1)
田雷、田露、田风、田雨……人人都拿瑢瑢当自己人看待。
所有好的都送到她面前,除做饭之外,其他的苦活累活全抢着做,深怕让她辛苦了。那感觉甜蜜温暖,却也有几分不安,她已经很多年没被人这般疼惜宠爱。
田露拍拍瑢瑢的肩膀说:“阿珩是我们家的希望,他好了,我们才能好,你一来,他就肯吃药吃饭,光是这个恩惠,我们还都还不完。”
她做的不过是分内的事,哪算得上恩惠。
但所有人都这样认定,田风和田雨甚至说:“别怀疑,往后你就是我们的亲妹子,谁想欺负你,得先惦惦自己的分量。”
这话并不是随口说说。
那天她和田风往村里去,回程时下大雨,就这么一把伞,田风手中的伞全往她头上遮,自己弄得一身雨,还说:“你是女孩子受不得寒,我是男人,这点雨算不得什么。”
前天,她不过是喉咙有点痛,漱漱盐水就成,他们非要花银子请来大夫,非要她在床上躺着,而厨艺很惊人的田露,非要抢着做饭……
他们的疼惜与在乎,让她暗地里下了决心,往后她就是田风、田雨的亲妹妹,就是田露、田雷的小女儿,他们都是她的亲人,她会用尽心力为他们打算。
用卖身银两买回来的米面转眼吃掉大半,腊肉还没晒成,一天切下一大块,屋檐底下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小条,中午炒了吧!
不斤斤计较,不省着吃穿的结果就是——田家又将面临断粮的窘境。
这让瑢瑢忧郁上心头,手边银子几乎见底,若不是春天地里野菜疯长,也许会断粮得更早,只是这一家子没人有半点自觉,吃饭时间一到,就往她脸上猛瞧,好像她是神仙姊姊,只要多看几眼,吃的喝的就会自动出现。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粮没肉加上没钱,她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偏偏满屋子乐观的主子们,笑眼眯眯说:“没事,明儿个我去河里捞几条鱼。”
光有鱼能够吗?米面油酱,哪样不需要用银子换?他们完全不理解坐吃山空的恐惧。
何况重大困难就摆在眼下,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想开啦?”李大夫问着季珩,目光却不时瞄向站在角落的瑢瑢。
李熙勾起漂亮眉眼,还真让他们误打误撞找对法子啦?
看来英雄过不了美人关,病人也得靠美人来医,就说吧,视感治疗应该被写入医书里。
李熙才二十几岁,相当年轻,年轻得不像个医术高明的大夫。
他的眼神清澈,有比女人还红的嘴巴,长相干净,皮肤白皙,好像很久没有晒到阳光似的。若是在过去,季珩的长相可以把他甩到好几条街外,可惜如今却是远远不及。
“李大夫的诊断,仍和过去一样?”
之前李大夫一句“你的病只能求天意”阻断他的求生意志。
因为季珩知道,天意从来都不会站在他这边,否则不会爹死母殁,祖父母相继离世,而眼瞎的自己把恶人当成亲人。
“学着满足吧,我的药能压制你身上的毒,不让情况更严重已经很好了。”
“维持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值得满足?”
“至少我替你争取到时间,让你有更多机会找到解药、找到能治好你的人。”不满足?至少该学着心存感激,可惜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懂得感激的人太少。李熙长叹。
“你确定有解药?”
“天地万物,相生相克,有毒药就有解药,小伙子,耐心点。”
小伙子?他比他大几岁啊?季珩轻哼,问:“你有办法让我不必瘫在椅子上吗?”
是他自诩医术高明的,高明的人,就该有拿得出手的本事。
“想起来走路?行啊!如果你有本事的话,我没问题。”
虽然李熙不认为季珩的腿骨能够支撑他的身子,不过……试试何妨?
闻言,季珩眉毛一扬。本事?意思是只要自己愿意,他便能助上一臂之力?
瞬间惊喜溢于言表,季珩对他终于有了感激之情,不过李熙那张臭嘴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他的感激迅速扑灭。
“话说,你这副鬼模样是想走去哪里?”李熙问。
“是鬼就得多照照太阳,祛祛阴气。”季珩没好气回答。
“那简单,见过妇人晒棉被没,白天扛出院子晒晒、晚上再收回来就行。”
“身为医者,你还真懂得刺激病患。”季珩酸他。
“谁让某些病患欠刺激,一点小事就哭死闹活,拒绝吃药。”李熙呵呵笑两声,走到桌边拿起纸笔,三两下写出药单。“喏,这张吃的,这张泡的。”
“泡哪里?”
“你想要站起来,不泡脚,难道泡脑袋?也是啊,猪头多泡个几回也许能够开窍。”李熙嘻皮笑脸道。
话越说越刻薄!瑢瑢听不下去,她天性护短,因此像母鸡护小鸡似的挡在季珩身前,对李熙说:“医者首重医德、再重医术,李大夫若能多体恤病患,口出善言,凭这一手医术,说不定会成为名闻天下的神医。”
这是在嫌弃他嘴臭?无法,他就这点嗜好,除了刻薄,他的性格接近完美。
知道吗?当完人很危险的,容易被老天嫉妒,一不小心就把人给收回去,他想要长命百岁,就得容许自己有一点点的缺点,比方,恶毒、爱财、心胸狭窄、嘴巴坏……
只是没想到这个满身正气的小姑娘……行呐,胆子忒大。李熙颇感兴味地看着貌美如花的瑢瑢。
另一边,季珩脸上带着傻笑,因为他被维护了。
李熙确实是名满京城的小神医,不但擅医也擅使毒,若不是田风、田雷走投无路,把李熙敲昏绑回来,若不是李熙对他身上的腐肌蚀骨散感兴趣,他们绝对请不到李熙进门。
投鼠忌器,人人都对他讨好客气,每回来复诊,任李熙的嘴再臭,大家都只能乖乖受着,不敢异议,没想到瑢瑢竟会替自己出头。
胸口说不出的暖意,季珩握住她左手,把她拉到自己身后,这也是维护,深怕李熙在她身上撒点什么。
瑢瑢没有注意到两人的眼神,径自取走药单看两眼,眉心微拢,这药方子她在哪见过?
季珩转移李熙的注意力,“脚泡过药汁,我就能站起来?”
“不知道,没在中腐肌蚀骨散的人身上试过,应该……还可以吧。”
“上次你怎么不开?”
“你连活都不想了,干么浪费药,你家人可是拴紧裤腰带在付医药费。”说完,他伸手道:“行了,五两银子,银子到药到。”
李熙的掌心向上,但田露、田雨的反应不是掏钱袋子,而是齐齐转头看向瑢瑢,这几天他们向她伸手伸习惯了。
看她?她的卖身银是二两,不是二十两、二百两好吗!
但在众人的期待下,她不得不开口,“李大夫,能不能先奢药给我们,银子……过几日必会奉上?”
李熙正想说“小本生意恕不赊欠”时,门外一阵欢呼声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