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分毫动作,整个人玉雕似的文风不动,唯一动着的是泪水,无法止歇的泪。
丧亲之恸,德妃也懂,当她捧在掌心的孩子,再也睁不开黑白分明的晶莹双眼时、当成天到处乱跑的小身子再无生息时,那感觉像是谁拿了凿子,狠狠地在心口刨去一块肉似的,痛得她连掉泪都想呼救。
只是再痛、再悲哀,她都得挺直背站起来,为家族亲人继续挣扎奋斗着,她比谁都明白,软弱便输了。
她握住李萱的手,轻轻地把她的手握在掌心中。
“人越是长大、经历越多,数不清的哀恸和无可奈何便迎面而来,偏偏我们无法躲,只能咬牙忍受,那苦……是成长必须付出的代价。”
李萱心中一动,缓缓抬头望德妃沉静的脸庞,她脸上的诚挚撞入李萱的心。
“萱儿,失去爹娘已是你避无可避的痛,就算你掉再多的泪、就算你将自己封闭起来也无法改变,你能为你爹娘做的是勇敢、坚强,让他们在天上能安心。”
李萱垂眉,她何尝不明白,只是……心难受。
“好孩子,这里不是王府,有太多的人、太多张口,一个举止不正便有人落井下石,你我都一样,我们没有人可以依恃,只能凭藉自己的力量活下来,萱儿,你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沉溺在哀伤之中。”
李萱咬唇,一双明眸中哀愁流溢,她明白这是剖心话,除了德妃,怕是没有人会对她明说。
“在宫中,没有人可以安居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中,你当然可以选择不争、不出类拔萃,但做这选择的同时,你也选择了一生卑贱。
萱儿,你必须明白,既入这个宫门便注定与阴谋诡计为伍,无法做到独善其身,事事再不由你作主,你不愿意沉沦也会被拉着沉沦,你不去算计旁人也无法置身事外。
“这段日子我没勉强你,是因为明白丧亲之恸没有人可以转眼即抛,但你越是沉寂、越是哀戚,越是无法靠着自己的力量站起来,就越有许多人等着看好戏,并且等着在你不注意时狠狠踩上一脚,萱儿,信我一句,这种生活绝对不是你爹娘期待看见的。”
她的话让李萱震骇极了。
“德妃娘娘……”德妃轻轻揽过她的肩膀,在她耳边低声道:“在这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不由己,不光你我,便是皇后娘娘也一样。”
所以二少爷……不,是二皇子,他也是?李萱眼底浮上疑惑。
“萱儿,快点振作起来吧,别让亲者痛仇者快,若心里真念着你爹娘,你就得活得比谁都精彩。”
李萱重重地咬了下唇,眼底出现一丝凝重与清明。
“谢谢娘娘教导,萱儿明白了。”
德妃满意地望向李萱,她是个聪明的孩子,一点就通。
“如今你已是皇家女,身分与过去截然不同,该学、该懂的事情还很多,你得时刻记得这里是后宫,宫里规矩多,行差踏错便是尊贵如皇子也得受罚,何况是你,明白吗?”
“是。”
“你向来懂事,我不必太操心,只是不免多唠叨几句,你别嫌烦了。”
见她乖巧应话,德妃拍拍她的手,软声道。
“萱儿不敢。”
“以后这个安禧宫就是咱们母女俩的安身处了,我自会护着你,至于过去的事,忘不了就埋着吧,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同样的话,德妃也在对自己说,她只能向前看,背后已无退路,与其想着失去的孩儿,不如想想该怎么才能在宫里站稳脚步。
李萱郑重地点了下头,看着德妃身上透着镇定,有种万事从容不迫的气度,她明白终有一日,自己也会成为她这样的女子。
第二章 后宫如狼窝虎穴(1)
李萱站在德妃身后,安静地听着皇后和几位娘娘们说笑,众人表面上一团和气,却也不难听出私底下的较劲。
李萱明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道理,屋里的每个女子或多或少都因此有了过去不曾有过的心思。
过去本就没少争过,如今有更多的东西可争,各种竞争手段渐渐浮上台面,她们必须为着家族、为孩子以及未来的荣耀而争。
如果她们的娘家受皇上重用,如果她们的孩儿受皇上看重,如果她们能从皇上身上再争取几分尊荣……为了这些“如果”,她们不得不拚、不得不竭尽全数心力。
即使是站在最高位的皇后也必须拚斗,如果手段软了,她的两个儿子便会立于危险之境,她就算无法为儿子们铺路,至少得为他们搬开挡路顽石,代王的篡位造反才刚刚过去,她明白,兄弟阋墙是天底下最残忍的事情。
只是皇后从不是争斗的高手,皇上即位两个月,明里暗地的亏她吃过不少,她不愿咬牙忍下,但反击能力不足,只能眼睁睁看着跳梁小丑欺到自己头上。
“萱儿,过来本宫这里。”
皇后对她招手,李萱回神,向她走近。
“萱儿向皇后娘娘问安。”
李萱屈膝微蹲,她向宫中嬷嬷学一段日子的规矩了,行止言行都有了几分模样。
“好孩子,身子骨都痊癒了吧?”
“谢皇后娘娘关心,萱儿身子已经大好。”
眼看李萱一副小大人模样,皇后心底微叹,果然不一样了,连这个活泼可爱的丫头经历过那样一遭也转换性子,何况是满后宫的女人。
皇后拉过李萱的手端详她的面容,心底明白过去的单纯再也回不来,而眼前的姊妹们经历过这场富贵,怕是心思转换甚多,和平相处已是艰难。
回想几日前在炉子里发现的香料,燕窝粥里的毒药,她抬眼看着坐在下首千娇百媚的女子们,她们当中有多少人想要将她取而代之?约莫……都想着吧,只是不敢也不能承认。
人人都道皇后凤座是女子最大的荣宠,可谁知荣宠背后承载了多少女子的妒忌和嫉恨,若非万不得已,她哪愿意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回神,皇后对李萱说道:“那就好,德妃身边有你相伴,本宫可以放心,想你爹娘……当日若非你们父女舍身为主,哪有今日光景,好孩子,难为你了。”
李萱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嬷嬷们千叮咛万嘱咐,在宫里最忌讳的便是多言多语。
“告诉本宫,最近都在做什么?”
皇后柔声问。
“母妃正在教萱儿刺绣。”
她微微抬眼,发现皇后眼底的疲惫,这个后宫也让她很累吗?“绣得好吗?”
皇后一哂,想起李萱的娘,秀娘说的:“我家那丫头,念书可以,作诗填词还不错,便是学男人写两篇治世文章也拿得出手,就是这个女红不行,丫头前辈子肯定和针线有仇,日后谁想娶她,恐怕得先在家里头备下绣娘。”
她和秀娘感情极好,从没拿秀娘当丫头看,秀娘也对她推心置腹,两人能互相提点、帮衬的,全不假手他人,而今不知要到哪里再找一个能对自己说真心话的姊妹。
皇后看着眼前的李萱,若是过去,她肯定会窝进自己怀里,赖着她、搂着她娇声说道:“王妃娘娘,您别欺负萱儿,怎么可能绣得好嘛?除非我更名改姓,从娘肚子里重新出生一次。”
但眼下……她没有。
皇后微微垂下眉睫,心头说不上是失望还是落寞,再次确定,那些过去真的回不来了,坐上最高位,她便得连同最高位的孤寂与悲哀一并承受。
李萱低头,嘴角勾起浅浅笑意,低声回道:“刚学呢,还看不出成绩。”
见到眼前沉静如水的李萱,皇后的心思牵动,连小小丫头都摸透了后宫生存哲学,而她竟不如一个小娃儿。
她从来没想过坐这张凤椅,更没想要统御后宫,她只想和丈夫和和美美过一辈子、养大两个好儿子,谁晓得时局迫人,会走到如今局面……她抬起柔和双眸,淡淡地扫过满厅千娇百媚的人儿,益发觉得这个后宫让人疲惫。
“皇后娘娘别担心,德妃姊姊的绣品若称第二,怕是没有人敢说自己第一,前几日,德妃姊姊还特地到御书房给皇上送荷包呢。有德妃姊姊指导,怎怕怀玉公主学不到一手好功夫?”
淑妃插话,笑得张扬,细细的眸子向德妃瞟去一眼。
这些话可以掐头去尾,只留中间部分,淑妃的重点是,德妃进了御书房。
这段日子朝堂忙碌,代王的党羽必须铲除,多少人事布局得一一进行,皇帝早已下命令,不准后宫嫔妃进御书房。
淑妃在此时提出这事儿,目的是测测性格软弱的皇后能不能镇得住德妃。
能的话最好,压压德妃的气焰,好教她明白这宫里虽然皇后之下是四妃,可她的哥哥是宰相,侄子是将军,他们有功于朝廷,若真要论排行,其他的妃子都得往后面排。
可若皇后不能镇住场面,那更好,就让那些心思灵活的嫔妃们看清楚,以后后宫的真正主子是谁,免得她们弄不清局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