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大叫却发不出声音,她想哭却流不出泪水,直到雨水浇下,唤醒她的知觉,她才从一个地狱转往另一个地狱。
她睁开双眼,透过木板隙缝间传来的微光,她看见爹。
他惨白的面容上有着一双不肯阖上的眼,她的爹死了,但两只手臂依然紧紧圈住她。
她奋力踢开盖在两人身上的大木板,只是轻轻一推,她爹像个三岁孩童般,毫无招架之力地往后仰去,如果不是那件眼熟的袍子,如果不是那双十指都带上粗茧的大手那么熟稔,她都要怀疑,那是不是她的爹爹。
他的半张脸毁了,颅骨往内凹陷,眼珠子向外暴凸,他的身子、他的双腿断成好几截,以一种诡异的姿态仰躺着。
李萱曾在书上读过许多与死亡相关的字眼,却没想到真正的死亡如此摧折人心,让人恸到有泪也无法流泄。
她不害怕却哀伤,心像被什么东西掏空似的空荡荡的。
缓缓将爹的身子摆正,她静静抚摸爹的脸,她的视线无法离开他,甩甩头,甩掉不该有的念头与埋怨,安静地趴在爹身边,等待属于自己的死亡。
她闭上眼睛,渴极了便张口喝雨水,倦极了便睡,她以为自己会死的,没想到信王爷……不,现在是皇上了。
皇上重情重恩义,派军队进山谷日夜搜寻,一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让士兵们不得不卯足劲倾力相寻,直至找到奄奄一息的她,以及早已走入黄泉的爹爹。
发现她的是王馨昀的哥哥王倎辅,她虽然迷糊却也看见他眼底的挣扎,几次,他的手环住她的颈项,只要一用力,她就会随着爹爹而去,可最终他放弃了,放弃取走她的性命。
当时,她无力的抓住他的手,问:“为什么要杀我?”
他别开眼,淡淡笑道:“姑娘神智不清楚,错将恩人当仇家。”
下一刻,他点上她的穴道,她再度陷入昏迷。
要不是如此,那时她很想任性、很想破口大骂,骂王倎辅为什么这么晚才出现!
如果早一点、早一点……可是早一点、晚一点又如何?
她爹在坠落谷底那刻便已经命丧黄泉。
回程,李萱开始发烧,一路上她睡睡醒醒、浑浑噩噩,吞了很多药,喝很多汤汤水水,身子轻轻晃动就会听见咕噜声。
她很不舒服,可她告诉自己只要回到京城,只要看见娘、看见二少爷,她就会好起来。
她抱着这份坚定的相信,忍下了所有痛楚,咬紧牙关往京城前行,她等着雨过天青,等着母亲的怀抱为自己遮风避雨,谁知道她等来的却是另一场狂风暴雨。
娘自缢了,在听见自己和爹爹坠入山谷、凶多吉少的恶耗后,她不愿独活,三尺白绫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爹娘变成两具冰冷的尸体,十二岁的她还没学会怨天尤人,就已经失去重要亲人。
在宫中嬷嬷的协助下,她葬下爹娘,短短数日,她从被爹娘捧在掌心上的明珠成为孤女,只能麻木地活着,像失去灵魂的木偶般随人操控。
她曾经哭闹过,闹着想见信王妃、见二少爷,但嬷嬷们说,新帝登基,前朝后廷诸事繁忙,没人能抽空见她。
李萱很有耐心的,但连续闹过几十场仍无人回应后,她学会聪明、学会理解,那段过去与曾经,再也不会回来。
再然后,她被封为怀玉公主,养在德妃名下。
李萱从王府搬进美轮美奂的宫殿,用锦衣玉食娇养起来,人人歌颂皇帝仁德,羡慕她好运道,一个小小的丫头婢女竟能飞上枝头做凤凰。
天知道,她不想要这样的运道,若能选择,她要老天将爹娘还给她,她愿意远离宫廷,过着与世无争的恬淡生活。
那日的事李萱没有主动探听,却还是不免听到许多消息。
比方,当日计谋成功,代王以为信王已经成为谷底冤魂,而后宫嫔妃及其他诸皇子早在他的掌握之中,便撤去围在皇宫周围的军队,等着皇帝下诏书,令他登基为帝,一切名正言顺。
没想到信王突然出现,趁其不备,领着王倎辅及千名府卫闯进后宫,将代王綑至皇帝跟前。
代王毒害皇帝的阴谋被掀开,一干相关人物被杀、被绞,而中毒已深的皇帝下了诏书,令三皇子信王登基为帝。
至后,先皇大殡、新皇登基……嬷嬷们没有敷衍李萱,当时朝中的确纷乱不已。
信王妃受册封为皇后,立四妃,分别为德、淑、惠、贤,王馨昀的父亲王益高升成为新朝宰相,王家声势水涨船高……无数的“听说”在后宫里流传,即使李萱关在安禧宫,也躲不开墙角下的流言蜚语。
“二皇子好像挺喜欢王相爷家的千金。”
“可不,王家小姐和二皇子是两小无猜呢,淑妃经常对皇后咬耳朵,要把两人配成一对儿。”
说着,宫女咯咯笑起。
“淑妃是王相爷的亲妹子,自然希望能够亲上加亲的。”
“不过两人年纪还小,怕是要再等个几年,婚事才能定得下来。”
“难说,皇后疼惜二皇子,若是他开口要求,提早定下婚事也非难事。”
“不光王家小姐,朝中有多少大臣想把女儿塞给大皇子、二皇子,若是王家动作太慢让人捷足先登,好事岂不白白给搅黄?”
“不会吧,那日我见王家小姐和二皇子在御花园里说笑,瞧来是郎有情妹有意。”
“可我听说,以前二皇子挺喜欢李萱的呀。”
“那是以前,哪家王孙公子小时候没同几个婢女打打闹闹?可如今有了身分,哪还能像过去那样。”
“李萱现在已经是公主,不是婢女。”
“你别让这名头给唬住了,公主两个字不过是她爹娘用性命换来的,你还真当她是什么金枝玉叶啊?况且,听说她发疯了,一个发疯的公主还能成得了什么事?”
后来的话,李萱再没听进耳里,她拉起被子蒙住头,连同那些略带着兴奋的、看好戏似的声音一并隔绝在棉被外。
她心底有着淡淡的不平,二少爷没来看她,他在御花园里同昀姑娘说说笑笑……那日,他表现得那样忿忿不平,还以为他多少心疼自己,没想到……他们终究不是同路人……“公主,用膳了!”宫女雪雁端来午膳,李萱不想离开被窝,心兀自乱着,为连日来的遭遇、为窗下的闲言碎语。
她知道自己无权生气,却忍不住满口苦涩,她刻意压抑些什么,可一回神却发现,她的酸楚与痛苦只是不合时宜的情绪。
理智明白自己不应该,可是满腹心酸难平息,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才十二岁,无法应付这等复杂情绪。
雪雁看着李萱这模样,忍不住轻叹,半个月了,公主不能这样下去,外头小话已经传得满天飞,再放任她这般恣情纵意,日后她会更难于后宫立足。
雪雁硬是将她的棉被扯下,李萱发怒,狠狠地将被子一甩,她不是故意的,但被子甩上雪雁的脸,瞬地,她脸庞出现红痕。
李萱一怔,满心抱歉,可当雪雁眼中闪过一道似心疼又似无奈的目光时,她发愣了,那是爹娘拿自己没办法时流露出的眼神,这抹熟悉让她迅速红了双眼。
“萱儿,把气撒在宫人身上是不对的。”
德妃温柔的声音横插进来,两人双双转头,看见娘娘不知何时驾临,雪雁连忙躬身行礼,德妃以眼神示意让她先下去。
德妃看起来约三、四十岁左右,穿了件石青色蝶纹褙子,姜黄色襦裙,浓密黑亮的头发在头顶梳成圆髻,只点缀几朵小小的珊瑚绿松石珠花,她皮肤白皙,体态圆润,圆圆的脸上有双温和的眼睛,她一脸的平静宽和,看起来端庄娴雅。
在信王府时她就深居简出,李萱见过她几次,知道她是个沉稳大度,知书达礼,通晓世情,稳重大方的女子。
李萱低头道:“娘娘,对不住,我知错了。”
见她微微发红的双眼,德妃心疼,这孩子也是个命苦的。
那日听闻她葬身谷底,皇后姊姊心疼落泪,曾经怨过皇上,怎能让一个小丫头去冒险,她才十二岁啊,只是任谁都明白,那是当下不得不做的决定。
谁晓得这孩子是个有福的,历劫归来,身分转变,从小婢女摇身一变成为公主。
“生气了吗?”
她坐到李萱身边柔声问,慈蔼的笑脸像春风吹过。
德妃嫁给皇帝多年,曾经生过两个孩子,可未长大便没了,因此打李萱小时候起,她便喜欢这个聪敏的丫头,皇帝一提及李家的恩惠,她毫不犹豫就提议要收养这个小孤女。
李萱叹息,她没有生气,她是慌张、是紊乱、是哀恸……是很多糟糕的情绪加在一起,搞得她无所适从。
“你该喊母妃的,皇上已经让你记在我的名下。”
李萱低眉,不发一语。
德妃看着李萱如象牙雕般细腻匀净的脸庞,眉尖微微蹙起,她缓缓闭上眼,两颗又大又沉的泪滴在浓密的睫毛下汇聚,像珠子似的沿着面颊淌下,缓缓流过双腮、流过下颔、坠入被间,一颗淌下又一颗……像断线珍珠,滴滴答答地,说着无限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