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还记得萱儿出生那日,朝阳初升,咱们院子里的金萱花争相绽放,一片一片的金黄色迎着微风轻轻摇摆,美不胜收。
“王妃与你娘情同姊妹,一大早便领着二少爷过来探看,二少爷见金萱花怒放、开得正好,伸手就要摘下,突然间却不知道看见什么,竟然发傻了,王妃推推他,他才回过神,说我看见仙女飘进屋里……
“二少爷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你宏亮的哭声,王妃笑着说你娘疼了两天两夜,眼见状况不好,没想到二少爷一到你就乖乖从娘胎里爬出来……难怪,你们从小就感情好。”
讲到过往,李廷兴嘴角露出温暖笑意,王爷一家对他们有着大恩,今日之事他虽然为女儿心疼,可若是教他重新选择,他还是会这样做。
听着往事,李萱疲惫的小脸上浮现了笑容,眼睛出现璀璨光芒,四周本是一片肃杀的寒意,她的笑容却令车厢内的气氛在转瞬间温暖起来。
头靠在父亲的肩膀上,更多的童年旧事一桩桩一件件浮上她脑海。
那回她顶着荷叶在池塘里抓鱼,也不知是那条鱼太笨还是她的运气太好,鱼竟然兜兜转转地游进她怀中。
她叫着、笑着,正想对二少爷炫耀时,那鱼竟然甩动尾鳍,狠狠地赏她一巴掌,啪地一声清脆,她松手、它逃回池塘。
她痛得大哭,二少爷捞起湿淋淋的自己,抱着、哄着、安慰着,那天,他的身上有淡淡的荷花香。
又有一次玩球,球砸到微服出巡的皇上腿边,随侍的人全跪成一团,只有她傻傻的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居然还大起胆子跑到皇上跟前想把球要回来。
她诚诚恳恳弯下腰,一声清脆稚嫩的道歉,接着伸手要向皇上要球,没想到却引来几个太监压着她的手臂,要她跪地领罪。
她满头雾水,不过是砸到脚,力道又不大,干么领罪啊?
她嘟着嘴,亮亮的眸子与皇上四目相对,皇上给她一个微笑,她也还皇上一个笑,甜甜的,笑出两个深酒窝。
她尚未做出反应,二少爷立刻跑到她旁边,推开太监拉着她一起跪下,把罪过全揽到自个儿身上。
她挠挠头,不懂二少爷干么为自己说谎,居然还理直气壮地对二少爷说道:“不过是球碰到脚,皇上仁德传天下,才不会为这种小事罚我呢。”
她的话引得皇上兴趣,问:“你怎知朕仁德传天下?”
“怎不知,便是三岁小儿都明白的呀,我已经五岁了呢。”
提到五岁时,她昂首挺胸,伸出五根圆圆短短的手指头,好像满五岁是多么了不起的大事。
皇上被她逗得开心大笑,紧张兮兮的随从们也松了口气。
她听到皇上问二少爷,“旭镛,她就是那个能把大道之行背得通透的小李萱?”
知道二少爷在皇上面前提过自己,她既骄傲又得意,大言不惭道:“那是去年的事儿,如今我已经可以倒着背了。”
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真的“太可爱”,还是因为二少爷说了一堆她闹过的笑话,皇上心情大乐,竟弯腰一把将她揽进怀里。
想着想着,李萱开心起来,忘记自己身处险境,忘记车队后头有一群来者不善的人,正对他们虎视眈眈。
第一章 一将功成万骨枯(2)
霍地,一个猛力拉扯,马匹疯狂飙驰,若不是李廷兴反应极快地一把将李萱拉回来,她已经被狠狠甩出车厢外。
咻咻咻!他们听见车外无数箭雨破空的声音、听见箭头射上车辕声,也听见侍卫拔刀,两军交战的铿锵声。
车子依旧疯狂向前疾驶,没有战鼓,李萱的心却像一面狂乱的鼓,敲打着无序的节奏,咚咚、咚咚咚,一声急过一声。
他们在车子里撞得东倒西歪,下意识,李萱想跳出车外逃生,却听见父亲大喊一声:“不可!”
倏地,她脑子一片清明,她懂,的确不可……
车子里面坐的是“王爷和二少爷”,她一出马车,马上就露馅。
听随护的死士回报,敌军身手矫健、人数众多,若是发现跟错了人,他们立刻回头传报回京,而王爷那队人马尚未入京,别说是半路拦截的,光是候在京城等他们上门的就……不管怎样,她和爹必须坚持到最后一刻!
李萱死命抓住车框,爹向她伸出手,她用力握住,藉着一阵冲力,他一把将她拉进怀里。
“乖,别怕,爹在这里。”
李廷兴低声轻哄。
李萱的心脏几乎从嘴里跳出,她紧紧圈住父亲的腰,拚命在脑子里回想那句“死有轻如鸿毛,有重于泰山”,可短短十几个字,却是怎么拼凑都拼不齐,原来在生死面前,人们是这般怯懦无助,即使道理说过千百回,也抵不过一句“蝼蚁尚且偷生”的本能。
车子还在狂奔,他们不晓得自己会被带到哪里,只是心底一片空茫,片片段段不成章的记忆在脑子里一幕幕飞掠。
她浑身发抖,牙齿打颤,小脸吓得雪白如纸,黑漆般的眼睛里流露出无边的寒冷,她心头如针刺一般。
彷佛经历过一生世,车外侍卫的砍杀声渐渐转小,耳边只余马车飞快在官道上奔驰,车轮飞快转动的声音。
敌人都死了吗?抑或是……护着他们的侍卫被敌方尽数歼灭了?
如果是的话,那么她和爹爹很快就要被揪下马车,然后对方会明白自己中计,再然后便是……转身去对付王爷和二少爷?
怎么办,他们没办法拖延更长的时间了,王爷他们抢在前头了吗?他们躲过重重危机进入京城了吗?
疑问盘在心口,李萱脑子一团凌乱。
突然,震耳的马匹嘶吼声袭来,下一刻,马车加快速度,车轮辗压过不平的道路,车身剧烈的摇晃,震得他们全身骨头几乎散开。
不多久,马车撞上什么东西似的,他们被高高甩起,两人身子飞起来,李廷兴紧紧将李萱护在怀里,砰的重重一声,李廷兴的背撞上车顶又掉下。
他们听见风在耳边呼啸,寒意一寸寸渗进骨头,死亡离他们这样接近,他们彷佛看见狰狞的黑白无常来索命……
在敌军追杀下,赶车的死士没有任何选择,他宁愿舍身将马车赶下山谷,也绝不教敌人识破局面。
终于,他的牺牲欺蒙了敌军眼睛。
马车坠谷,最先被抛出去的驾车死士身子形成一道弧线,高高飞起,下一刻撞在坚硬的岩壁上,成了一团血肉模糊的肉泥,再然后,车厢数度撞上谷壁,木片纷裂,在无数次猛烈的撞击后,马车坠入千百尺深的谷底,再不见踪影。
随后赶至的杀手们下马,他们齐齐行至断崖边,由上而下俯瞰深不见底的山谷,脸上拉起一丝残酷笑意。
领头的人转身对众人说:“走吧,回京向代王交差。”
他们彼此互视、咧嘴一笑,嗜血的双眼盈满胜利骄傲,经此一役,他们日后定将拜将封侯,荣华富贵取之不尽。
此时他们仍然不明白,因果轮回、报应不爽,所有的无情算计都将如烟火在空中绽放般,凋落、寂灭,再周密的布局,终是难逃天网恢恢。
阳光被树叶筛过,落下点点光影,分明是风光明媚的好天气,李萱还是觉得心寒透骨。
蜷缩在被子里,歪着头,她透过一扇小小的窗子看向屋外。
长长一吐气,瘦巴巴的手臂环抱住膝盖,整个人缩成穿山甲,微闭双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映出一排光晕。
那些她曾经深深眷恋过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迎接她的是另一场万劫不复。
父亲的温柔、父亲的笑,夜夜将她从梦中惊醒,然后变成一把冰冷残酷的利刃,伤得她遍体鳞伤。
她不言不语,脸上却带着一股无法掩盖住的悲凉与怨愤。
为什么?为什么她要活下来,为什么她活下来的代价是父亲的死亡?
那日,李萱的身子随着坠落的马车上下左右猛烈地震荡撞击,即使被父亲用身子紧紧护住,她仍然全身发疼,父亲因受痛而发出的闷哼,刺痛着她的耳膜。
马匹惊恐痛苦的嘶叫声,车厢在山壁上撞击的刮磨声,还有呼呼的风声,至阴至冷,似是魑魅魍魉的呼吸……
马车在瞬间分崩离析,可那瞬间却长得像一辈子,她感受到父亲的骨头碎裂,那些骨头穿过父亲的肌肤、穿出胸腹、刺破血管,汩汩流出的鲜血不断喷洒在她的身上、脸上、发间,带着腥臭、带着狂乱,带着教人发疯的温热感,而她的父亲……始终没有松开过手,连片刻都不曾。
轰!最后一个碰撞,天地化成一片无底深渊,她像被一只血盆大口的巨兽吞噬,吞进漫无止境的黑暗。
李萱失去知觉了,恶梦中,恐惧从四面八方扭曲着、狰狞着面容朝她扑来,她拚命逃窜却怎么也甩不掉那阵心惊胆颤,她的身体飞速下坠,她的心脏负荷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