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先用针尖将碎瓷从伤口中清除干净,咬牙忍痛,再将手掌心放进盆中,用清水洗净。
她说服自己对疼痛的容忍力已经高度了不少,然后紧咬下唇,双臂微微颤栗,将手泡在盆中,紧闭上双眼,她必须找一点话来激励自己。
“不怕,高山寒土终使苍松翠柏更加挺拔,司马迁受宫刑,文章方能字字珠玑、创造出史记,岳飞十二道金牌殒命,却遮掩不去他一片赤胆忠心,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话说得咬牙切齿,把自己弄得像岳飞、司马迁似的,周旭镛走进李萱屋里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幕。
恍惚间,他回到从前,好像她还是那个十二岁的小丫头,而自己是十六岁的少年,每次闯祸了、不如意了、怕被修理了,她就要闷着头念上一大篇似是而非的道理,听得旁人想笑,再大的火气也消失无踪。
那时他是怎么做的?他会把她抱紧,一次又一次重复说着:“萱儿不怕,二少爷在,谁欺负你,我去给你讨公道。”
他喜欢这样做,喜欢她小小的、香香的、软软的身子贴在自己怀中,喜欢哄她、哄出甜美笑容。
如果不是那盆清水中融出血红,他会忍不住笑出声的。
看着李萱发抖的肩背,周旭镛下意识地上前,还没搞清楚自己想做什么时,手已经自动自发一把将她拉进怀里。
“萱儿不怕,二少爷在,谁欺负你,我去给你讨公道。”
萱儿……好久没听见他这般叫唤自己,几句熟悉到不行的话,让李萱红了眼眶,一份铺天盖地的温暖从头罩下来,教她不自觉地沉溺。
顿时,她忘记要谨守本分,忘记该保持距离,忘掉身后的那个人早不是她的二少爷,忘了她与他……早已失却过往情分。
然而,她并没有允许自己沉溺太久,回过神,她抬眼对上他紧蹙的浓眉。
唉,她又一次自取其辱。
她啊,到底要走到什么地步,才能彻底将他自心底刨除?怎么在冷宫里口口声声放下的东西,一走出冷宫便不算数?她该认错的,但抱歉两字怎么都吐不出口,咬牙,她痛恨自己。
“煜镛已经让人去请太医。”
看见她的懊恼,他柔声说道。
“不必,只是小伤。”
她飞快转身对他,两道柳眉拧扭成团,发狠似的拿起桌边的烧酒浇入伤口,一阵撕心裂肺的痛,痛得她忍不住倒抽气,她死命咬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看见她受痛,他扳过她的身子,按捺不下满腹怒涛,一把抓起她的手,怒问:“你耍什么任性?”
她没因为疼痛而落泪,却因为他严苛的话,鼻间涌起酸意。
耍任性?开什么玩笑,她有什么资格任性、凭什么任性?他不知道任性是要有条件、有背景、有仗恃的吗?李萱咽下委屈看他一眼,抽回自己的手,低下头不搭理他,咬牙再浇一回水酒,然后迅速擦干伤口,用干净的布条替自己包裹好伤处。
不在意,她不断告诫自己,她不在意的!他爱怎么想都与她无关,他早已不是她的二少爷。
旭镛见她不理会自己,一把握住她的肩头,将她整个人转过一大圈、面向自己。
她倔强低头,把视线定在脚底下,打死不肯抬眼望他。
“看我!”他命令。
李萱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退一步、退两步,直到退至墙角边才抬头正眼迎视他。
她才不想解释,但那口气卡在胸口,心翻腾不休,不说出口,她心头痛。
“王爷弄错了,奴婢在冷宫向来是这样处理伤口的,若是非要等到太医大驾光临,怕是手脚都烂了,请王爷放心,奴婢不是矫情、不是任性,只是习惯使然。”
李萱几句话说得周旭镛的心一紧,眼底隐约闪过寒意。
她抬高下巴,骄傲得像只凤凰,她的眉宇间带着倔强,清冽的双瞳找不到过往爱娇的柔情,她瘦得厉害,彷佛风一吹便要倒下,她习惯散着发,让长发掩去脸颊伤痕,明明有着苍白的脸庞、无血色的嘴唇,她却站得比谁都挺。
这三年,她是怎么过的?“对不起。”
他低头。
对不起什么?对不起他为了王馨昀将她囚入冷宫,对不起他不在乎她的心情,还是对不起他曾出口的恶毒言语?哂然一笑,李萱再度武装自己。
“不关王爷的事,是奴婢咎由自取。”
旭镛还想再说些什么,周煜镛已经领了太医走进门,他看也不看旭镛一眼,抓着人就往李萱面前塞。
“快,你给她看看,伤口要不要紧?”
周煜镛急声催促。
太医替她重新看过伤口后,夸奖了李萱几声,说她处理得很好,敷过新药后再将伤口掩上。
周煜镛不放心,非要太医开药方肯放人回去。
“痛吗?你别生气,大皇兄狠狠地教训月屏一顿,替你出气了。”
太医一走,周煜镛拉起她的手,急急说道。
“我没生气。”
她抽回手,淡然道。
“才怪,她们骂你丑八怪,没有女人可以忍受这种事,何况还是被比自己更丑的人骂。”
他忿忿不平,忘记自己也经常把丑八怪放在嘴边、三不五时刺她两下。
李萱失笑说道:“首先,她们并没有讲错,我的容貌确实已毁,我怎能因为别人的诚实而愤怒?再者,我虽然改变不来自己的外表,但我可以改变自己的心境,不让她们的话气到我。”
“改变心境?又要说鬼话。”
周煜镛轻嗤一声。
“才不是鬼话,只要把丑八怪当成赞美谀词不就结了。
想想,两个娇娇女出口闭口都是对我的奉承,多么难能可贵。”
她说完,周煜镛爆笑出声,连周旭镛也忍不住弯了弯眉。
周煜镛深吸气,拉起她的手,真诚说道:“李萱,我要谢谢你。”
“为什么?”
她想把手缩回来,但周煜镛不允许,施了力气把她的手留在自己掌心。
“我把盐税法的条子递上去了,父皇很高兴。”
“恭喜。”
李萱点头,早知道他会得到皇上的赏识,他本就是个有才能的,只是被太多妒忌愤懑压心。
“记不记得,你曾经告诉过我,幸福是什么?”
周煜镛向二皇兄瞥去一眼。
“嗯,每个人对幸福的定义不同,也许是风尘仆仆回到家中,看见亲人的笑脸,也许是屡屡挫败时的几句慰言,也许在寂寞深夜的相伴。”
“我终于找到属于我的幸福,我的幸福是父皇的赏识。”
见他脸上的灿烂光芒褪除了原本身上的阴沉,十八岁的少年本该这般,李萱为他感到喜悦。
“既然如此,就竭尽全力去追求,人要尽最大的努力让自己活得骄傲、活得快意。”
她为他而欣喜。
周煜镛发现李萱同自己对话时,并未在周旭镛身上分神,微微的胜利骄傲感兴起,孩子气的他觉得自己彷佛打赢一场胜仗。
相当好,她不在乎二皇兄、只看见自己,天地间终于有人看重他甚于周旭镛。
“我会的。”
他说得信誓旦旦。
周旭镛被他们刻意冷落着,虽搭不上话,视线却没离开过李萱,他和周煜镛一样,想听她多说几句,说那些振奋人心的言语。
周煜镛不乐意周旭镛定在李萱身上的视线,他起身挡住。
“我们出去吃饭吧,我看见你蒸了咸蛋。”
“菜凉了。”
“没关系,你做的菜凉了也好吃。”
他拉过她的手往外走,故意把周旭镛挡在身后,他絮叨地对她说八卦。
“你猜,为什么周月屏会上门寻衅?”
“不知道。”
“因为最近京城里传出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她足不出户,任何消息都传不进她耳里。
“传说怀玉公主变得比三年前更美丽,恢复封号后,不知道多少勳贵子弟对你有意思,幸好父皇先开金口把你送到永平宫,不然你可有得麻烦。”
“谣言罢了。”
如果他们看清楚她的残破面容,哪会传出这样的话。
“管他是不是谣言,重点是这几年父皇一直想给周月屏赐婚,可她那副骄纵性子谁忍受得了,好不容易挑到敬渊侯的长子,却又因为皇后娘娘驾崩得守孝,这一拖便是三年不说,听说那位驸马爷有意思退婚,想向父皇求你为妻……”自始至终在后头盯着两人看的周旭镛,缓缓地叹口气,嘴角流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