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丧结束,李萱依旨搬往永平宫。
周煜镛与李萱齐龄,可至今尚未到宫外建府,也许再过几年也不会,因为他身有残疾。
李萱随着太监宫女前行,莲步轻移,即使脸上有道疤痕,她仍然美得惊人,所到之处常常引得人们回头,只是在看清她脸上的伤疤后,仍忍不住叹一声可惜。
李萱并不在乎,可惜也罢、丑陋也好,再无人能影响她,她挺起背脊缓步而行,知道前头还有一场硬仗等着自己。
吸一口空气里传来的淡淡花香,是她喜欢的茉莉,冷宫里没有花香、没有人语,只有一片汪洋般的死寂。
那种孤独会让人发疯发狂,不愿意疯狂的人只能不停思考、不停想像,不断地重复着手边可以做的事情。
所以那三年她经常打理屋子,打一盆水擦桌椅、擦地板、擦窗子,擦拭所有能够擦干净的东西,她把一双手擦洗得粗糙、通红,结上厚厚的茧子,偶尔她也会怀疑自己想擦拭的是桌椅环境还是残留在心底的感情。
她很常分析过去,一岁一岁想、一年一年想,分析出来的结论很伤人心,但经历过几百次想像之后,心被磨得皮粗肉厚,疼痛再也无法轻易伤人。
再然后……一个契机、一个莫名其妙的通透,她放下思虑、放下不平、放下无解的难题,不再惦记过往的那颗心,于是,豁然开朗。
因此她知道自己可以的,可以应付眼前的困境。
第六章 另许五皇子煜镛(2)
“萱儿。”
一声轻唤,她止下脚步,转身,发现是周敬镛与周旭镛。
抬眸相望,这动作让她露出颊边疤痕,从眉毛尾端向下延伸出三寸的伤口,那伤不深,原是可医治的,但……事过境迁,多说无益。
两兄弟眼底闪过一抹歉疚。
李萱淡然一笑,低头,屈身行礼。
“恭亲王、靖亲王。”
周旭镛直勾勾地望住她的脸,她颊边的伤痕在他眼中无限扩大,像是鞭子,狠狠地鞭上他的心。
他后悔了,他该不顾一切闯进冷宫把她救出来,他不该让父皇说服,为顾全大局,放任她的委屈。
现在的他,是她的“不配也不愿”,过去的他,成了她的“年幼无知”,她不知道她的话像一锅沸油,狠狠地灌进他的喉咙,把他的心肝肠肺灼烫成一片焦土。
“你要去五皇弟那里?”
周敬镛的口气温和徐缓,一如他给人的印象,温润如水。
“是,奴婢要去永平宫。”
她垂头,低声回应。
周敬镛挥手,让太监宫女们退下去。
“在我们面前不必自称奴婢,父皇已经恢复你的封号,你仍旧是我们的妹妹。”
她清浅一笑,兄妹?何德何能哪,虽口头上不争辩,她却也不回应。
“五弟性情孤僻,有些难相处,受到委屈别憋着,有心事来同大皇兄、二皇兄说说。”
“是。”
李萱的态度不倨不恭,只是淡得让人接不下话,淡得让人明显感受到她拒人于千里之外。
“五皇弟身边有位小瓶子公公,若是有需要,尽可以让他带话给我。”
“是。”
她分明是句句温婉、字字顺从,可听在他们耳里就是觉得敷衍。
“你若不想去五弟那里,我可以去同父皇说说。”
周敬镛脸上闪过不豫。
说说?不是君无戏言吗?她清淡一笑,继续敷衍道:“是。”
周旭镛也跟着皱眉,她口气谦恭,却摆明要与他们拉开距离,莫非她是真的要与他们划清界线?见周敬镛不再言语,李萱屈膝。
“倘若王爷没有其他事情吩咐,奴婢先下去了。”
奴婢!她还是口口声声自称奴婢?周旭镛气闷了,她根本没把他们的话给听进去,不管他们释出多少善意,她明面上没拒绝,可心底却不屑一顾。
所以他们过去的情分,已经让皇家的绝情寡义消磨得半点不剩?所以她已经决定把他们当成陌生人?
周敬镛叹息无语,可周旭镛吞忍不下这口气,明知道这样做危险,还是一把扯住她的手臂,他想要说清楚、讲明白!“你在生气?”
“二皇子错怪奴婢了,奴婢没有。”
一声声的奴婢,惹得他刺耳,他倒抽气,再也憋不住,怒声道:“你不是很聪明吗?为什么不想想、不推测、不分析,为什么只会生气!”
谁说她没有?她已经想了三年、推测三年、分析三年,结论是——她什么都不是。
既然她在他心里什么都不是,她何必让他在她心里别具意义?她没回话,只是用一双闪亮亮、光灿灿的眸子回望着他。
两个人杠上了,他看她、她看他,谁也不说话,只不过他眼底暗潮汹涌,而她眼中却平静无波,他面带阴騺,她脸上含笑,他胸口起伏不定,她沉稳镇定。
身为旁观者,周敬镛清楚,这一战,二弟败得彻底。
“快去吧,五弟在等你。”
周敬镛拉开周旭镛,解了二弟对她的箝制。
李萱退开两步,微微笑开,笑得清纯绝美。
“奴婢告退。”
又一句奴婢,激得周旭镛再度忿忿,但她没事人似的走了,望着她纤纤背影,周敬镛若有所思。
“二弟,萱儿不一样了。”
周敬镛轻声道。
的确,很不一样了!“是恨吧?恨我们不管不顾,放任淑妃落井下石。”
周旭镛喃喃自语。
“不像,她脸上没有怨恨。”
周敬镛摇头,他擅长识人,萱儿脸上无恨,只有清风似的淡然。
“是没有怨恨还是隐藏得深?”
“就算是隐藏,她也没错,都说雕琢玉石需要刻刀,雕琢人则需要苦难。
三年的冷宫生活,她若是连隐藏情绪都没学会,那么,冷宫是白待了。”
周敬镛所言无半分差错,可李萱的隐藏却让周旭镛极度不舒服。
问题是,在她遭遇过那么多的事之后,他还能对她期待什么?期待她像以前一样,黏着他、赖着他,一声声软软地喊他二少爷?期待她把所有好的、稀奇的东西全往自己跟前送,就连准备把命给送上时,还要笑着说一篇大道理安慰他?或者期待她像过去那般成日跟在自己身后,与他比学问、赛诗词,用一脸骄傲的甜笑望向他?如果他这样期待,便真是欺人太甚。
在他冷待了她三年,企图让所有人都清楚他对她无心无意之后,在他任由她饱受冤枉,承受三年冷宫的清苦生活之后,他凭什么要求她捐弃过往,表现得一如往常?这种念头,连他自己都觉得可耻。
周旭镛偏过头,发现大哥紧盯住自己,他转开话题。
“皇兄,我得回去拟个条子,父皇要我针对海防提出意见。”
“我们不是要到永平宫看五弟?”
“不去了。”
他还摆不平自己的纷乱。
“是吗?你不去,只好我自个儿去了。”
周敬镛笑道,斜觑二弟一眼,看着他的挣扎,忍不住叹息,一个运筹帷幄的大将军,终也会有为难到他的事情。
永平宫里很安静,和冷宫一样静,这里的宫女连走路都小心翼翼,没有嘴碎的低语八卦,也不见半分人气。
在太监及宫女的引领下,李萱走进书房同周煜镛见礼,没想到门方打开,一个杯盏横飞过来,李萱闪避不及,杯子砸上她的颈子,在她雪白的脖子上头留下一道红印。
“五爷!”在周煜镛身边服侍的太监小瓶子大吃一惊。
“叫什么叫,我不想看见这个人,她从哪里带来就把她带回哪里。”
周煜镛怒吼一道,双目赤红,似要冒出火来。
自从父皇将她安排到永平宫那天起,宫里就到处传着谣言。
谣言说:二皇子终于把烫手山芋推出去,解了一桩心事;说无权无势的五皇子根本镇压不来怀玉公主;更可恶的是,还有人说李萱至少还是个公主,否则哪家的闺阁千金肯下嫁五皇子……无数流言传进他耳里,一句句堆积起他的怒火,令他气急败坏,纷扰不休的谣言等同于火上浇油,让他一下子恼了起来。
“五爷,皇上旨意……”小瓶子话未说完,周煜镛怒目一横,抓起茶壶往地上砸,砰地,茶壶裂成碎片。
他指着小瓶子怒责,“好个下作阉人,也敢抬着父皇的话,当面作践本皇子?”
李萱抬起双眉,神色宁和而淡定,她静静望向周煜镛一语不发。
小瓶子脸上惊疑不定,这是哪儿的话呀,他们这种小太监不被作践就罢,还敢去作践谁?可见到主子发怒,神色骇然,哪个不要命的敢开口为自己辩驳。
半晌,李萱喟叹,她看着别扭的周煜镛,眼光中没有畏惧,相反地,心底升起一抹卑怜,她彷佛看见多年前的自己,一个既无助又自卑的自己……她向前跨一步,双眼直视周煜镛,流露出同情不忍神色。
见状,周煜镛一拳重重捶向桌面,企图用气势将她吓跑似的。
他痛恨她的眼光,她在同情他?凭什么!凭什么堂堂的皇子要让一个冷宫出来的犯妇同情!“谁准你用这种眼光看我?连你也瞧不起我?还是你想回到二皇兄身边,企图激怒我好把你赶跑?啧啧,可惜啊可惜,人家不要你、弃你如敝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