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无用,不能帮衬你们兄弟,让你们只能靠自己。”
“儿子已经长大,本就该独立自强,哪能事事靠母后张罗。”
周敬镛望着母后枯槁的脸庞,心痛难当。
他与弟弟是母后一手带大,亲自启蒙的,母后花在他们身上的心血非同一般,因此他们从小就与母后亲近,心疼母后、不舍母后,却也明白父皇的为难。
他们明白母后很难谅解,但父皇努力试着弥补了,他暗地帮助他们慢慢地收回兵权,他不动声色地削减王家势力,他为着过去的错误做出偿还,只要再给父皇一点时间,母后就可以风风光光的重新执掌后宫大权。
可惜……母后已经等不到那日来临。
周敬镛心头一酸。
“你们能这样想是最好的,以后我不在了,你们兄弟要互相扶持,别让任何东西坏了兄弟情谊,要知道再大的荣华富贵、权力名禄都比不上一份真真实实的手足之情。”
“儿子明白。”
周敬镛、周旭镛齐声应下。
“见你们这般,我没什么好放不下的。
这些年我怕了、德妃也怕了,怕我这一走,她无依无恃又会沦到淑妃手里,你们帮我求求皇上,让她在宫里修行也好,别让她掺和这滩浑水,平平安安地过完下半辈子便是。”
“儿子会办妥此事。”
“除德妃外,我最挂心的就是萱儿那个丫头了,三年了,大好的青春就耗在冷宫,你们心知肚明她是代我受过、代朝廷受过,可她日后放出来怕也没什么好前程。”
“母后……”周旭镛急急开口,想说些什么似的,却让周敬镛一把抓住,用眼神阻止。
周旭镛瞥一眼行列在侧的宫人们,一抹冷厉的寒意划进眼底。
“我明白,你绝不做那负心之人,娘的苦你看在眼里,这辈子你只会有馨昀一个妻子。
罢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只希望你们想办法把她从冷宫挪出来,多照顾几分,李家若是不遇上咱们姓周的,现在定是阖家团圆、平安快乐地生活着,偏生遇上咱们这样的主子,就当是今世负欠,该还的,下辈子再说吧。”
周敬镛、周旭镛心底涌起罪恶,母后没说错,他们今天的荣华,李家居一份大功,可他们对李萱做的却是恩将仇报。
彷佛间,周旭镛听见那个稚嫩的声音,琅琅背诵着诗经,摇头晃脑的像个小老头儿似的。
彷佛间,他看见她那双晶亮灿烂的眸子闪动着智慧,说出来的笑话教人喷笑。
彷佛间,看见她仰起头,明明想哭却又不敢哭,还挺胸假装勇敢,说道:“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倘若现在再问她为周家做这么多,会后悔吗?不晓得她会怎样回答……这天夜里,周旭镛徘徊于冷宫外,想像里头的女子,她对他,是否满怀怨恨?
第六章 另许五皇子煜镛(1)
天未透亮,十数名太监、宫女捧着圣旨与孝服进入冷宫。
小纹被吵醒,她揉揉惺忪睡眼,随意用冷水抹把脸、绾了头发,匆匆走出屋外,方走几步便看见太监们站在李萱门外。
一行人的动静闹得很大,几个嫔妃走出自己的房间,围在李萱屋子外头,向里面张望。
小纹凑上去,看见那么多人,满腹疑惑。
怎么回事,这种事不曾在冷宫里发生的呀。
她扯了扯夹在人群中的敏容,低声问:“姊姊,是怎么回事,公主要被放出去了吗?”
“皇后娘娘驾崩,要怀玉公主至灵前尽孝。”
敏容望着笔直站在门口的太监,心想,提早离开冷宫,是皇后娘娘给公主的最后恩惠吧。
“公主不会回来了,是吗?”
小纹低声问。
敏容点头,一时间,两人陷入沉默。
不多久,李萱身着一身白色丧服走出房门,惨白的脸色在素衣映衬下更显出几分憔悴。
敏容望一眼李萱,冷宫岁月磨练出她的沉稳气息,一双本就清亮的眼睛更加澄澈、充满智慧,她的五官精致细腻,彷佛是天上飘然而下的仙子,曾经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而今,岁月磨去了她的骄傲,只余下淡淡的清高。
一头长发披在身后,像飞瀑似的,风微微扬起带起一阵发瀑,脸上的疤痕并没有削减她的美丽,只是过度沉静的脸庞,让人看不清她的喜怒哀乐。
看见敏容,李萱停下脚步,朝着她略略点头,干净的双眸里透出坚定,敏容猜想,她是让自己别忘记两人的约定。
李萱没等到敏容做出反应便低下头,随着宫人移往皇后的慈禧宫。
跨出冷宫那刻,她胸口一阵翻腾,李萱回首,望一眼这住过三年的地方。
冷宫不大,几步便能走到尽头,狭隘的空间困着一群没有明日的女子,不过一扇门之隔,熟悉的霉味消失,苍凉的破败景象不见,充斥在冷宫里的沉重哀伤淡去……她缓缓吐气,手指头微微颤抖。
她没想过自己能提早离开冷宫,更没想过出宫的理由竟是皇后娘娘的薨逝。
想起皇后的欢笑、她的蹙眉、她的忍耐,那三年的公主生涯再度在李萱脑中盘旋,像是谁把手伸进她心窝似的,一阵狠戾地揉搓、挤压拧扭,令她疼痛得几乎不能呼吸。
怎么会呢?她以为她们可以各自平安生存,以为她们已从后宫的脏水中脱身,以为她们都是不重视荣利之人,可以安然度过荒凉岁月……李萱轻咬下唇,干净的双瞳泛出浓浓的心痛,她的指甲紧紧掐住掌心,抿得发白的双唇微微颤抖。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皇后娘娘还那样年轻啊,她不是该千岁千岁千千岁的吗?
李萱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觉得这一路漫漫迢迢、永无尽头,那些过往的曾经随着周遭景物,一幕幕在她脑海里再度明亮鲜活。
在宫里几次偶遇时,她瞧见周旭镛的冷漠;通往慈禧宫的道上,她与周月屏大动干戈;御花园里,她看见五皇子萧瑟的背影……片片段段的画面飞快自心中掠过,好快……三年、六年似一层层的关卡,她蒙着头就这样闯过,酸的甜的苦的涩的彷佛尚未来得及品味,便已经成了过往云烟。
慈禧宫到了,李萱抬头,看见那块龙飞凤舞的牌匾,回想起那年,回想起皇后娘娘端庄秀丽的容颜,想她的慈蔼、想她的亲切,想她的温婉,如今……再不得见……一阵酸意袭击双眼,她仰起头强忍住泪水,她知道皇后娘娘期待看见她的笑颜。
宫里宫外,嫔妃、皇子皇女跪满堂,不管真心或假意,人人都哭得尽心尽力,像在集体合演一场大悲剧似的。
这么大的阵仗,是皇上下的令吗?以一国之母的名义发丧,而非以犯错臣妃的名头,只不过,娘娘在天上看见这些会因此而快意?李萱从中间走道穿入,缓行进屋,一路上不时有人偷望她,她虽目不斜视,却也明白那些眼光里有鄙视、有冷讽、也有嫉妒。
但她不会因此退缩,娘娘肯定想再看看她骄傲的小凤凰,而不是被冷宫生活熬得只余卑微性情的李萱。
头抬得高高的,她将头发顺在耳后,不介意将脸上的伤疤示人。
李萱深吸气,所谓的凤凰便是在灿烂中死去,在灰烬中重生——如今她重生了,她不怕旁人的眼光或批评。
皇后的寿棺停在大厅正前方,案上燃着香烛,鲜花散放着淡淡的芳香,那是皇后最爱的含笑花。
含笑花必须在清晨第一道阳光照射时摘下,那时花瓣微开,香气沁人心脾。
皇帝坐在棺柩旁,脚边跪着德妃、淑妃以及周敬镛、周旭镛,后方有其他皇子、公主依顺序跪着。
李萱向周旭镛投去一眼,他如她记忆中的丰神俊朗,身形更加挺拔,浓眉斜飞入鬓,一双深邃眼眸散发出勾魂魅力。
岁月很公平地对待每个人,它磨砺了他也砥砺了自己,抬起清澈目光,她坚定地看向德妃与淑妃,没有半分畏怯。
厅里一片肃穆,皇上脸庞刻划着浓浓的疲惫与哀愁。
她想起娘娘以前曾说,皇上与她情深义重,他们相扶相携走过无数风雨,即使房里有几个妾室,可皇上仍敬她、重她、爱她,当她是那个能与自己一路并肩走到最后的女子。
那时的娘娘眼底散放着光彩,彷佛回到少年十五、十六时,她曾经羡慕过那样的娘娘。
之后,娘娘总会安慰地拍拍她的手,说:“旭镛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他的性子我再明白不过,他何尝不喜欢萱儿,他只是痛恨被勉强,等过个几年,他长大了、明白了,便会了解他拒绝的不是你,而是自己心中无聊的骄傲,到时候你们会幸福的。”
三年前的自己会相信这篇安慰言语,三年后的她,更相信事实——事实是,三年来他从未到冷宫见她一面;事实是,他与王馨昀鹣鲽情深不愿另娶他人;事实是,他拒绝的不是骄傲,而是李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