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翠英安静地跪在灵堂上,脸上无哀戚之色,眼中无泪,只有冷漠。
想害她女儿,却祸延自身,对这样的婆婆她生不出一星半点的哀思来,若非时机地点不对,她甚至想拍手大笑,再说上一句“苍天有眼,报应不爽”。
李怀、李阔兄弟跟母亲的想法差不多,全程面无表情,亦无泪意,至于侯府的其他庶女,虽有哀伤,但没有一个像李玉蓉那般真切地悲痛,恍若天塌地陷一般。
庶女们都觉得,李玉蓉不伤心才不正常,才是不孝,毕竟满府孙辈儿,祖母疼的由始至终便只有一个李玉蓉罢了,其他人不过有吃有穿,待遇有时还比不上别府的一个得宠丫鬟。
嫡母和她所生的两个嫡子根本不像与她们生活在一处,这些年见过的次数屈指可数。
镇远侯府的庶女们心里苦,可却无处可诉,她们在祖母的灵堂之上洒泪,与其说是哀思祖母,不如说是在悲悯自身。
眼见着一年大似一年,亲事却全无着落,嫁妆更是无从谈起,怎能不伤悲呢?
谁还不知道自家是个什么境况吗?家中资产早就被父亲败光了,日常开销甚至全靠他腆着脸到嫡母面前去讨,两个嫡出兄弟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才有的,说出去都没脸见人。
可自打嫡母生下嫡次子后,基本上就不肯再见父亲,于是这些年她们生活得越发困苦。
她们不是没想过去嫡母面前装乖卖好,可嫡母一点儿机会都没有给过她们。
想想也是,她们尚且能生活在自家姨娘身边,可嫡姊却自小便养在庵堂,在那种清苦的地方一待便是十几年。身为母亲,嫡母如何能看她们这些庶女顺眼,没有折磨她们已经是她宅心仁厚了。
“哭什么哭,听得人心烦。”
镇远侯李业被庶长女的哭声闹得烦心,忍不住吼了出来,这下灵堂上原本便稀稀落落的哭声戛然而止,果然耳根一下便清静了下来。
其余庶女和她们的姨娘们个个噤若寒蝉,将自己的身子越发往角落缩去,硬生生跟贵妾小江氏和她的女儿李玉蓉划分得泾渭分明。
对此,丁翠英只是讥讽地扬了下嘴角。
李业一脸阴沉地看着庶长女,“你也有脸在这儿哭?要不是你,你祖母会死吗?”
李玉蓉缩在母亲怀中不敢抬头,小江氏想往李素月身上扯,但在张口的瞬间又把话咽了回去,姑母已经不在了,侯爷对她们母女也不如以往,再直接当面攀扯李素月只会惹来夫人母子三人的仇视,得不偿失。
“丧门星。”李业对庶长女吐出了这三个字。
李玉蓉身体一颤,泪水不禁夺眶而出,却咬紧了牙关不敢再哭出半声。
“侯爷怎么可以如此说蓉姐儿,这要是传出去,她可如何是好?”小江氏无声抹起泪来,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李业却是冷嗤一声,“难不成她如今的名声便好听了不成?无事生非的蠢货。”原本可以相安无事,偏偏自作聪明去招惹别人,如今偷鸡不着蚀把米。
不过,如此也好,母亲过世,她的私房银子他就可以拿来用,轻松些日子。
李玉蓉跟母亲一起默默抹泪,却也无从辩解,这次的事确实是她一时想得简单了,但祖母身体一向康健,又有谁能想到不过小小一包巴豆粉就让她老人家魂归离恨天。
到底人算不如天算!
最让李玉蓉心中意难平的是,明明已经是一个身无长物的穷酸道姑,可嫡妹的架子端得比她这个侯府姑娘还高,对她的鄙视嘲讽毫不掩饰。
站到对方面前,即使对方什么都不说,她都觉得自己生生在气势上被压了一头。
凭什么?嫡母无论从人才还是相貌样样都比不过姨娘,不过就是仗着娘家有力,嫁妆丰厚才成了正室,若不是姨娘当年嫁妆太薄,她才应该是镇远侯府的嫡长女,而不是如今这样身分尴尬的庶长女。
如果不是后来姨娘坏了身子不能再有孕,但凡有一子傍身,也轮不到嫡母生出嫡子来。
每忆及此,李玉蓉心中都是恨极。
“祖母过世,妹妹却连面都不露,这是不是不太好?”心中过多的嫉妒戾气让李玉蓉没能一直保持沉默下去。
李业还没来得及开口,丁翠英已经抢在丈夫之前出了声,“她都已经是无父无母无家的出家人了,府里的事还跟她有什么关系?既然没有关系,出现做什么?到时怕不是要被人再说句惺惺作态了。”
李玉蓉咬着下唇,不敢接话。
“蠢货。”李业送给庶长女两字评价,但转过头来,李业还是对妻子说道:“可有往紫云观中送信?”
“没有。”丁翠英回答得很干脆。
“为什么不送?”
丁翠英拿起一叠纸钱往火盆里添,一边用铁筷翻着纸让它们烧透,一边面无表情地道:“没脸送,而且她已经出家了。”
李业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是的,他们都没脸,当年的事谁心里都明镜儿似的,那就是个由头,可李素月却是真真切切的在庵堂里生活了十几年,如今或许是对父母亲情失望透了吧,干脆直接出了家。
丁翠英说的也是心底话,她是真的没脸再面对女儿,这么多年她亏欠女儿太多。
这次婆婆去紫云观的事,她事前竟毫不知情,事后还是婆婆抱病回府才知原委。
月儿出家是对的,这府里又有谁对她真的上心呢?
别人打上门去,他们这些血脉至亲却一无所知,所有的一切都只能她自己面对,如今对她怀着恶意的人过世了,他们哪来的脸给她送一封报丧的信?
虽然没有人送信,但李素月还是在几天后从来紫云观进香的香客嘴里听到了这件事。
她也不过就是在三清殿前多上了一炷香罢了,逝者已矣,事儿翻过了,除此之外,她也不会再为对方做什么,她从来不被他们期待,她也不会对他们有什么期待。
所谓亲情,也是需要经营维系的,然而她跟镇远侯府的亲情缘太过稀薄,甚至还比不上一个庵堂里的小尼姑,真的是没什么好说的。
“小师父在三清祖师面前许了什么愿?”
又是那个坐轮椅的残疾男子,这两天她看到他的次数有点儿多。
李素月想着,对他行了一礼,漠然道:“世上许多事靠求神拜佛是解决不了的。”
“小师父此言有理。”
李素月从他身前走过,没有继续跟他交谈的意愿。
“表妹!”
突然一道突兀至极的喊声从前面传来,紧接着便见一条人影快速地朝这边奔跑过来,对方在她面前恰好及时收往脚步,一脸讨好地朝着她笑,嘴里又喊了一声,“表妹。”
“滚。”李素月横眉冷对,只有一个字回敬。
卓玮玠手中的摺扇在脸前展开,遮住了自己上扬的唇线。
丁武平讪讪地伸手在脑后挠了挠,“表妹,我错了。”
李素月完全无视他,径直从他面前目不斜视地走过。
“我真错了,我不该同你耍心眼,表妹你多聪明啊,是不是?你只是当时没拆穿我罢了。”丁武平死皮赖脸地追上去。
“不是,”李素月意料之外地搭了他的腔,丁武平还来不及高兴,就听到紧跟着的下一句话,“我只是没想到你会那么自作多情。为了防止你以后再乱表错情,请跟我保持陌生人的距离。”
“这样讲多伤感情啊。”
“对不起,我们仅有亲戚情谊。不过那是我出家之前,现在,我们是陌生人。”
“啊——表妹你还生气呢?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
“我捅你一刀,跟你道个歉,你是不是不到两个月就完全不记得这件事?”她是那么大度的人吗?这人怕不是对她有什么误解吧。
“我……”
“哦,对了,像你这种天生缺心眼的问你是多余的,皮糙肉厚的,可能一刀还未必能捅进去。”
丁武平的心被扎得有点儿狠,眼里有着万千委屈。
月表妹你变了,你不再是领着我上房揭瓦,甩各种黑锅给我背的表妹了,你直接毫不留情地对我人身攻击了。
咱们从小一起上树掏鸟,下河摸鱼的情谊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吗?
我怎么能想像自己跟一个哥们一样的人订亲成婚生娃过一辈子的情形,所以我就使了个小心眼拐了个弯儿表达了一个立场而已,谁知道后果会这么严重!月表妹你竟然直接使了杀手锏啊。
丁武平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屁股,几十棍军棍打下来,现在才刚消肿而已,教训已经很深刻了好不好。
虽然表妹对自己爱搭不理,还偶尔往心窝子扎刀子,但丁武平依旧不离不弃地追随在她的左右。
目送那对表兄妹走远,卓玮玠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手里的扇子,眼中满是兴味之色。
这位丁公子一出现,一贯在人前平和有礼的李素月立时便活泼生动了起来,似乎一下就撕掉了身上的那层伪装,她跟丁武平的关系想来确实是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