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薄萸娘却看见他眉心悄悄蹙起的烦躁与焦灼,她嗓音低微沙哑断断续续地道:「您先去看孩子吧……臣妾这儿没事……」
他犹豫了。「可是……」
她目光忽然落在他腰间崭新的蟠龙荷包上,有一刹那的失神,喃喃问:「皇上……您那只荷包呢?」
「荷包?」严延温柔的眼神浮起一丝迷惑,低头一看,随即莞尔。「哦,朕今早上朝前,贵妃说她亲手帮朕绣了个新的荷包,要朕换上……呃,萸娘姊姊,朕不是喜新厌旧……朕只是见你做给朕的那荷包旧了,络子也断折了几根,朕舍不得再戴,所以这才换下命人妥贴收好的。」
她怔怔地看着那只张牙舞爪威严赫赫的金丝银线蟠龙荷包……在他的不自在与凝滞的沉默中,终于回神过来,轻轻地笑了。
见她一笑,下意识心脏紧缩屏息以待的严延这才松一口气,嘴角微扬,伸手怜惜地理了理她鬓边一绺微乱了的发丝。
「贵妃待皇上好,那臣妾就放心了。」她眼神温和,吐息微弱地道:「……那旧荷包,能还给臣妾吗?」
他莫名紧张了起来。「萸娘姊姊,那是你给朕做的——」
「臣妾就想看看那断了的络子还能不能重新续上……」她喃喃。
「萸娘姊姊,你保重身子要紧,等养好病了,有多少荷包做不得?」他眼底盛满依恋和一丝苦苦压抑的悲伤与不安,强颜欢笑地劝道。
她却是神情平静而坚持要回那只荷包看看。
「好吧,可等你看过了,不管续不续得上新络子,都得再还给朕才行。」他撒娇道。
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薄萸娘强撑着抬起手,摸摸他英毅俊美的脸庞,浅笑着点了点头。
「良河,你到长乐宫寻贵妃把那只荷包——」
「……皇上,这不是什么大事,让良公公随侍您到长乐宫看小公主,臣妾让杨海去取来即可。」
严延沉吟了一下,终究还是忧心着小女儿的病情,安抚地拍拍她瘦骨嶙峋的手,柔声道:「好。那姊姊好好歇会儿,朕晚些再来。」
她疲惫地笑笑,颔首。
后来,杨海回来了,满眼气愤又强自忍住,小心翼翼地陪笑道:「皇后娘娘,老奴有罪,方才取回的路上走得急了,不留神竟将荷包落在了地上,弄脏了荷包,老奴这就让人好好洗濯干净再——」
她神情平和,温言道:「不妨事,本宫知道不是你的错……荷包给我吧。」杨海眼眶红了,鼻头一酸,迟疑地将袖里的荷包恭敬递了过来。「娘娘,您别生气,长乐宫那儿欺人太甚,皇上圣明烛照,总有一天会看清某些人的真面目的。」
「杨海,谢谢你。」她眼神有些飘渺恍惚,回过神来后对着他笑了笑。
「本宫会请皇上做主,等我走了以后,赠你百金还乡养老……你也吃苦了大半辈子,够了。人哪,这一生什么都是虚的,只有照顾好自己,好好踏实过日子,才是实的。」
杨海已经掩袖呜呜哭得不能自已了。
她低头看那只荷包,明显有被践踏沾灰的痕迹,消瘦的手指缓慢抚摸过,最后轻叹了一口气。
「把熏笼移过来本宫跟前吧。」
「皇后娘娘?」杨海含泪惊惶抬头,随即扑通一声猛然跪了下来。「娘娘万万不可啊!这、这荷包烧不得,这是您亲手给皇上缝制的,这是您的一片心啊……」
她长长睫毛低垂,淡无血色的唇瓣微微轻启,平静地道:「人不在,留什么都是多余,这皇宫我确实也待得倦了,又何必让这荷包膈应了皇上和贵妃呢?」
「皇后娘娘,不能够啊……呜呜呜……皇上现在不知道,可、可往后总要留个念想……」
薄萸娘有一丝苦笑地看着这忠心耿耿的杨海,最后还是抵不过他的苦苦恳求,把荷包压回枕下。
她总想着,自古以来皇后薨逝后,待新后上位,寝殿内外自然都会汰换一新的,所以也就不急在一时销毁这已成了无用物的旧荷包了。
……安鱼突然从梦中惊醒过来,身子一个痉挛,心头惊跳良久,渐渐才平复了下来。
她突然再无一丝睡意地睁大眼,对着上方的承尘发呆。
「真是噩梦……」她揉揉眉心长吁了一口气,脑中倏地闪过一个残影,小手一僵——
荷包?!
她今晚在院中和乾元帝「对峙」之时,夜色朦胧,可她总觉得眼角余光瞥见了他腰间配饰的,那个荷包形状和花样怎么和她试图焚毁的那只很相像……
不不,应当是眼花了,大黑夜的,她眼力也没那么好。
况且堂堂一国天子,所用之器之物无不是最精致上等,配戴上褪色老旧的东西,于礼不符也有损龙威国体。
「看来我就是天生跟皇宫犯冲,」她自我解嘲地笑了笑。「还没进宫,已经心神耗弱疑神疑鬼起来了。」
唉,既然已经逃一不过,那便熬吧!
薄萸娘既然能在步步莉棘的东宫中熬过十四年,安鱼现如今在清平许多的后宫里熬上五年,虽非小事一桩,想来也不算太艰难的。
这五年,她便抵死不认自己是薄萸娘,他严延又能如何?
自古帝王无家事,他坐上了这个至高无上的位子,掌握天下至权,如若非要在人前揭穿她真实身分,难道不怕人人非议讥笑他是个妖言惑众昏庸不明的皇帝?
到时候动摇国本也不在话下。
于是,安鱼便怀揣着这样自觉稳妥的牢靠心思,天明后,接受众丫鬟嬷嬷的服侍梳洗精心打扮,而后跪别父母,看着浩浩荡荡前来迎接的迎亲宫仪队伍,镇定从容地上了皇家鸾凤车,进宫。
乐正婥稳稳坐在长乐宫主殿大榻上,纤纤玉手姿态优美地分茶,看那注入的水渐渐在金匙搅拌中呈现了幅秀丽山水样,茶香四溢,令人心醉。
「娘娘这分茶的功夫真真是出神入化了。」照儿侍立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满眼崇敬。
她微挑柳眉,似笑非笑。「小嘴儿这么甜……怎么,你是生怕本宫今儿心情不好,特意说些好听的话哄本宫来了?」
昭儿讪讪然一笑。「明能呢,奴婢这是句句真心话……」
「得了。」她放下金匙,眉眼舒展,神态自若。「本宫也想明白了,怎么说本宫是皇上亲自迎进宫中的贵妃,和皇上之间的夫妻情谊无人能及,今儿进宫的新人再多,一时半刻也动摇不了本宫的地位。况且,皇上心里只有本宫,就是本宫最大的倚仗,本宫还有什么好可怕的?若是在此时自乱阵脚,这才真叫笑话。」
「娘娘说得对,今早皇上还特地命人送了上好的阿胶和进贡的雪绫缎过来,足见对娘娘圣宠眷眷。」
乐正婥嘴角轻扬,眸底笑意漾了开来。「好了,本宫这儿没事,你们都下去吧!」
「是。」照儿和燋儿恭敬的行仪退下。
乐正婥低头看着那一茶碗的秀丽山水,江山如画……
她噙笑端起了那碗茶,一口一口,慢慢啜飮了个干干净净。
而在另一头,安鱼不知旁的新进嫔妃美人被安置到何处,她却是被宫女嬷嬷太监羽林卫大阵仗声势赫赫地簇拥进了离皇帝紫宸殿最近的这处披香殿。
披香殿是座典雅恢弘中透着南方园林明媚之美的宫殿,如今初春雪未揺尽,殿前园子默林淡紫缤纷如梦似雾……
她脚步一顿,不禁有些看怔了。
……披香殿何时有这么多的照水紫梅?
安鱼情不自禁走进这片紫色默林中,伸高了手欲触及其中一枝雪白透紫的朵,却还是迟疑了一下,又垂下了手。
「喜欢吗?」一个低沉的嗓音在她身后响起。
她心一跳,有丝仓皇地回头,在看见高大俊美目光温柔的年轻帝王时,神情迅速冷淡平静起来,双掌交贴身侧,屈膝福了个身。
「参见皇上。」
「快起来。」严延急忙伸手托起她,明显感觉到她的僵硬与退缩,心下不由黯然,可还是柔声道:「你我之间,无须这般多礼。」
她眉心蹙了蹙,缩手,后退一步,依然恰到好处地保持距离。「皇上,这不合规矩。」
「你这是跟朕故意拗上了?」他语气里有着一丝无奈和深深的宠溺,浅笑叹息。
她却听得头皮一阵发麻,浑身不自在,面色越发紧绷了。「皇上日理万机,臣妾不敢耽误……」
「就知道你恨不得把朕远远撵走。」严延摇了摇头,却坚持地握住了她微凉的小手,不顾她的挣扎牢牢攥在温暖的掌心里,率先举步。「来,朕带你看看你的寝殿,这里里外外都是朕看着人摆弄的,你看喜欢不喜欢,如有不合意的地方,只管让杨海到殿内省或朕的私库取来换了。」
安鱼身子娇小玲珑,哪里抵得过这他一个弓马娴熟、文武双全的大男人的力气?
只能被他强牵着走,小手用尽了吃奶的力气也拔不开,反而把自己弄得气喘吁吁脸颊通红,凭添了一抹天然胭脂般的娇嫩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