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来,他权倾天下,却也孤独在巅峰之上。
再没有什么是纯粹的喜怒哀乐,爱与恨……
「杨海,你说,她真的是萸娘姊姊转世降生回来了吗?」他嗓音低微轻颤,有着满满的希冀和害怕……希冀不是梦,也害怕只是梦。「这世上,真有如此悬疑幻奇之事吗?」
「老奴这三年来日日夜夜祈祷的,便是这一天。」杨海眼角发热,语气却平静地回道,「老奴不懂什么大道理,在宫中这么多年,甚至也不大信善恶因果报应,可皇后娘娘是老奴这辈子见过最好、最好的人……如果神灵有感,注定这世上能有一人得此大福报,转世降生回来,那么一定是皇后娘娘了。」
严延沉默了很久、很久,忽然又拔步往回走!
第4章(1)
喝了阳荷汤后,安鱼身子果然暖和不少,胸肺不再那么动不动就痒咳得难受,只是屋里还是冷。
她拢紧了大氅,看着屋里的一大盆黑炭皱眉。
既然没有油水可刮,宫里人送来的炭是最下等的那种,不易燃着,一燃起就黑烟滚滚呛得泪汪汪。
若按曾经看过的宫律,只怕她们这批秀女家人子还有大半个月要熬呢,她如果再这么「无为而治」下去,恐怕还等不及落选出宫,就得重新投第三回胎了吧?
安鱼想想,还是趁着外头天光仍亮,索性搬出了那一盆子分例的黑炭,用火钳砸得碎碎的,挖了些黄土,舀来水些,熟练地搓起一只只煤球来,趁湿的时候在其上穿透了几个小孔洞,就这么晾在小屋外头不那么起眼的一处,曝晒在冬阳下。
日头好的话,约莫晒个两天就干了,烧起来又暖又火力足,还不易起烟。
安鱼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总算洗净那双被黑炭弄得脏兮兮的小手,这么一番周折下,也累出了一身大汗,整个发虚轻飘飘地靠坐在门边廊下喘气。
「哎,不成了,果然好日子过久,这胳臂腿儿都不中用了。」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却是背靠着廊下柱,心情极好地仰望着头上被隔成小小四方的天空。
不要紧,再忍忍,、再忍上一段时日,她就能脱离这看似金碧辉煌实则压抑不堪的地方了。
她闭上了眼,感受着这静谧的时刻……
忽然,像是感觉到什么,安鱼犹如蜷缩于山洞中的小兽,蓦然嗅闻见了危险逼近,心猛一跳,霍然睁开眼!
惊觉、冰冷、疏离和防备……
严延脚步僵顿止于离她五步远之处,挺拔颀长身形一动也不敢再动。
可看在安鱼眼中,这男人身上清傲尊贵龙威浓浓缭绕,神情莫测高深——居高临下,犹如审视。
她心里乱糟糟,终究是缓缓起身,行了仪,冷静道:「贵人,此处是容巷,非您该涉足之地,还请贵人速速移驾他去。」
「你……」他顿了顿,目光复杂幽深难辨。「嗯,安爱卿确实把女儿教得极好。」
「您是皇上?」她后退了一步,秀眉皱了皱,只得装作惊慌无措,作势跪下。「小女有眼不识泰山,还请皇上恕罪——」
「免礼!」他心一紧,冲动地箭步上前扶住了她,却在初初触及那柔软纤细手肘的刹那,感觉到对方警戒地火速缩回。
严延的手停留在半空中,心下黯然,满满酸涩苦楚在胸口蔓延开来。
安鱼不知道他到底在玩什么把戏,眼前的皇帝已经不是她记忆中熟识的那个阿延,他们之间隔了一生一死的三年流光,昔日的默契\'熟稔和亲近也早在他俩帝后相处一年后,消弭散去得仅余一缕残香为凭借……
何况,她已然无比清楚认知到,自己现在是谁?
她粉颈低垂,默不作声。
想来他今日是好奇后宫新进的秀女家人子,这才因缘际会走到这儿来看看的。
她既无心讨好吹捧献媚,就这么一截木头儿似地杵着,想必杵久了,这一国之君定然受不得人怠慢,便觉她面目可憎言语无味,说不得一扫兴,立马就走了。
昔日的太子严延,就已是个面上虚怀若谷谦冲温润,实则傲气深深刻进骨子里的男人。
现在当了皇帝,自然更加不需要委屈自己了。
可安鱼等了又等,却没把人等走了,反而听见那个熟悉的低沉嗓音温和地开口。
「这煤球,是你做的?」
她心一凛,小脸掠过抹仓皇,勉强镇定心神,「是。」
「堂堂官家千金,如何会做这个?」长身玉立丰神俊朗的严延纡尊降贵地移步到角落那一片湿煤球前,盯着,双眸亮得出奇,语带兴味地问。
见他没有看出什么异状,也没认出什么,安鱼高高悬着的心松懈下来了些,可依然谨慎地道:「回皇上,家父出身寒门,早年清苦勤读,小女虽然后来有幸生于锦绣之中,却也不敢忘却父祖辈辛劳,也听家中仆妇说过一二,便学着做来试试。」
「你很怕朕?」他隔着小院中央,望向她。
—这又是什么意思?这人怎么想一出是一出的?
她眉心蹙得更紧了,「皇上乃九五之尊,帝王威仪自是凡人难以—」
「过来。」
安鱼余下的话全断了,整个人进入备战状态,憋着一口火气,略显僵硬地拒道:「皇上,恕小女不敢,如此与礼不合。」
他凝视着她,瞅得她的理直气壮渐渐变成了不安,就在安鱼以为他就要发怒的当儿,忽见他蓦然笑了起来——
眼前这绝世男子,本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这一笑,越发显得天然一段风韵,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
她昔年也无数次见过他的笑,有笑得腼眺,笑得依赖,笑得撒娇,笑得威严……可今日这样的一抹波光潋滟的笑,从未在她面前出现过。
她,只看过他对乐正婥这样笑。
安鱼承认笑得这般美好惑人的他,确实令她一时恍惚震颤荡漾难禁,可转瞬间心还是平复沉静了下来。
嗯,果然世上不论男或女,天生容貌姣好就是这般吃香,引人遐想勾人暧昧,稍有不慎,叫那良作多情者,一眼倾心,代价便是万劫不复。
严延没有错认她眸底的那一刹那惊艳心悸,可是随后她的清冷如故,还是令他初初升腾飞扬而起的窃喜欢悦跌了个跟头……
他心中重重一沉,隐约间竟有些委屈起来。
她十有九成是萸娘姊姊,无论是做阳荷汤还是煤球上孔洞的位置……也只有萸娘姊姊,会将孔洞点戳成了弯弯的笑脸。
……萸娘姊姊,你戳的这是什么形状啊?
……阿延,这是笑脸呀,外头风雪再大再冷,我们只要烧着满满笑脸的煤球,就会觉得又温暖又快活了,对吧?
萸娘姊姊,是你回来了,对吗?可你为什么不跟阿延相认?还是你还魂之前喝了孟婆汤,已经把阿延也遗忘在忘川水的彼岸了?
他深邃的凤眼灼热潮湿得厉害,疑有水光……
安鱼看得既难抑揪心又莫名胆颤,她心乱如麻,仓卒地对他行了个膝礼,「皇上,小女该回屋了,告退。」
她强迫自己背脊挺直不露慌乱,转过身去,一步一步走进阴冷的屋内,关上门。
严延在屋外伫立了大半个时辰,安鱼在屋内也呆坐在榻上,不发一言。
直到脚步终于渐渐移动、渐渐消失远去……
她绷紧的身躯这才垮了下来,不断喃喃重复宽慰自己。「没事的,他认不出你,他不会知道是你,萸娘,别慌。」
乐正府
工部尚书乐正杰手持狼毫,落墨纸上,铁画银钩\'笔走龙蛇,须臾间,一幅气势磅礴的草书淋漓而成。
「老爷……」乐正夫人亲自捧着一盅信阳毛尖茶,递到他手边。「喝口茶歇歇吧!」
乐正尚书眉头微挑,接过后不忙喝,只慢慢刮着上头的茶沫。「娘娘那儿你见得如何了?」
乐正夫人眼眶一红,「老爷,您倒是好好替娘娘想个法子,看如何才能早些为皇上诞下皇长子才好呀,只要皇长子一出,咱们又何愁那些个未成气候的秀女家人子进宫邀宠?虽说现下这一两年,娘娘还无须担忧,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想法子?老夫能想什么法子?」乐正尚书哼了声。「难道老夫的手还能伸那么长,伸进宫里的太医院指挥上下吗?况且就算有再多助孕的仙丹妙药,也要娘娘的肚皮争气啊!」
「妾身如何不知?娘娘这三年也按着脉案调养身子……也不知什么缘故,这龙嗣就是不来?老爷,妾身听说那些太医最是谨小慎微,开的多半是些温温吞吞的平安方,好东西都掌着不敢露白呢。老爷,您往常不是和几位老太医有旧,甚至太医院使也是您的故交,您何不……」
「女人就是见识短!皇上已不是昔年的太子了,论前朝后宫的掌控,谁能及得上皇上?」乐正尚书深吸了一口气,苦笑。「再说我乐正一族,虽不是名正言顺的外戚,因有贵妃的缘故,也可算是被架上火上烤了,皇后这位置,外戚这头衔自然诱人,但现如今看皇上的态势,娘娘恐怕也只能暂时止步于这个贵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