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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回去到大杂院喝粥,耳力绝佳的他即便等在小灶房里,犹能清楚听到隔壁卧房传出的声响,她在灶房里忙碌,小妹子通常还在榻上呼呼大睡,但有两、三次小姑娘家醒来,许是怕生不肯出来,就守在房门边,那扇又薄又旧的门扉上有一个比铜钱还小的眼洞,小姑娘就挨在那儿,从眼洞偷瞧灶房这头。

  他装作不知,眼神从未与小姑娘家对上,未料今早她会当众道出那句——

  他天还没亮就来,每天来……蹭吃。

  回想当下状况是有些尴尬,还得让煮粥的姑娘出言回护。

  也是因他天生一副严正冷硬的样貌,旁人不敢冲他多问,事情当场不了了之,再加上「六扇门」来了帮手绑走三名赵家打手,适时转移众人的注意。

  此际见姑娘对他点头招呼,他亦颔首回礼,徐声道——

  「今早赵庆莱所养的那三名打手,我已让『六扇门』将其关押,赵庆莱身上背着不少案件,『六扇门』想逮人已久,只是苦无契机,这次恰好从他三名欺乡霸邻的手下着眼,顺藤摸瓜。姜姑娘带着小妹且安生过活,无须再怕有谁上门惊扰。」

  实该仔细询问才是。问她是否被松香巷的百姓们议论了?

  他一个大男人出入大杂院,天天等她的粥,这事传开必有损她姑娘家的闺誉,别人不敢来问他,但她呢?是否疲于应付?

  可她一副坦然从容的模样,是羞涩的,却不闪不避,彷佛今早那一场闹腾过了就过了,她没往心里去,他若再多提,倒要令她不自在。

  抿唇抑下溜至舌尖的询问,他垂目看向那个名叫「默儿」的小姑娘,对方的眼神一跟他对上立时飘开,颧骨明显鼓起,把双腮撑得又圆又润,像只猛啃萝卜却忘记要咽下的小兔儿。他不禁挑眉。

  姜回雪当然知道,「天下神捕」在粥摊出手整治恶棍,为她姊妹俩出头,消息一传开,自个儿那卖粥的小小营生确实无谁敢动。

  只是人言四起。

  此刻她来此相候,这松香巷里的小场地多得是人,哪有不遭窃窃私语的……她咬咬唇,内心暗叹。

  但,算了,旁人爱说什么说什么去,此时才想要与他避嫌,已都太迟。

  且顺心意去走,求一个自在罢了。

  「多谢孟大爷关照。」她轻声道。

  孟云峥低应一声,顿了顿忽问:「默儿姑娘为何不开心?」

  忽听自己被问起,小默儿一僵,大半个身子蓦地躲到姊姊身后,低头不语。

  姜回雪拉拉她的小手,又摸摸她的脑袋瓜,鼓励般低唤,「默儿……」

  小姑娘持续无言,一脚脚尖点在地上胡蹭。

  「啊,原来默儿这么快就忘记姊姊说的话了。」颇惆怅般叹息。

  「没有!」受不了被误解,小姑娘抬高脸蛋驳着,「才没忘!」

  「原来没忘,那很好啊。」姜回雪仍鼓舞般笑语,「既然没忘,那你说,接下来该怎么做才好?」

  孟云峥原是一头雾水,以为小姑娘怕生,亦惧他眉目过分严峻、身形太过魁梧,才会躲着不敢亲近,岂知下一瞬,小姑娘跳出来一把抢过姊姊挽在小臂上的竹篮,对他直直递了过来。

  「给你!」

  小姑娘的眸光仍压得低低的不肯瞧他,但软糯般的声音混进执着。

  「给你!」

  孟云峥本能地看向姜回雪,见姑娘朝他一笑,是一抹些微腼腆、些微羞涩的笑意,待他回过神,手里已多出默儿强行塞过来的那只竹篮。

  竹篮在大小姑娘的手里显得略大,落进他巨掌里倒像瞬间缩了水。

  食物香气徐徐钻进鼻中,方才走近她姊妹俩时已嗅到,此时将竹篮举起,那香气更盛。

  他下意识挑开覆在上头的白色棉布,篮子底下还铺着一层厚布,里头整整齐齐搁着一块块的方糕,糕子褐中带暗红,是赤糖加进红枣、再用浓蜜熬炼过的颜色,食材的气味完全喷发,甜的、香的、蜜味阵阵,一层叠着一层。

  他试图掌控面上表情,只觉胸中陡热,喉间紧缩,津唾从舌根泛起,令他不得不吞咽下去,吞得喉结一上一下地细颤轻抖。

  蜜枣糖糕。

  她说,这道甜食就跟「五白粥」一样,皆是西疆一带的人家常用的小点,因为多做了些,所以请他品嚐。

  那绵软口感和甜而不腻的滋味是他很喜欢的,非常喜欢,老实说,喜欢到有些过头。

  但自小习武练功、吃苦耐劳,克制己欲已成惯然,他会把她偶尔送上的一小碟糖糕静静吃完,却不曾开口向她讨要或加以询问,此时这一整篮子糖糕不由分说送进他手里,是要他如何?

  他面前的大姑娘柔声开口。「下午得了空,又做了一笼蜜枣糖糕,还留有余温,孟大爷可以趁新鲜吃些,明儿个离京办差也可随身带着,味道能保存六、七日不成问题,你若骑在马背上,饿了或馋了,随时都能拿出来止饥解馋。」抚着小妹子的发心又道——

  「蜜枣糖糕是我家默儿的心头好,默儿说,一笼子的糖糕,她留一半,分你一半,今早的事,要多谢孟大爷相护,也得同你道个歉。」

  孟云峥浓利眉目一轩。

  为今早之事谢他?那是谢他出手教训赵庆莱养的那三名恶霸了。

  至于道歉一事……是因小姑娘的口无遮拦,泄露他天天来等着喝粥,还当众说他是蹭吃、是白吃白喝的这档子事吧。

  所以她心怀愧疚,亲自下厨做了糖糕,还要小妹子亲手送给他?

  说真格,该觉愧疚的那人理应是他,是他思虑不够周全,才使得今早小乱一场。

  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瞧出,小姑娘在姊姊近似「激将法」的驱使下,送出这一篮子蜜枣糖糕送得有多肉疼,孟云峥这时却来了一招视若无睹,朝人家道:「道歉就不必,没什么好道歉,却是要多谢默儿姑娘愿意割爱。」

  小姑娘实在是个「小东西」,个头才及他的腰上,听他说出「割爱」二字,当真割痛她的肉似的,五官吃疼般皱成一团。

  孟云峥见那身为姊姊的大姑娘表情有些莫可奈何,好气也好笑似的,但她没说话,仅一下下揉着妹子的发顶和巧肩,轻抚那鼓高的颊,手劲加倍温柔。

  他暗暗深吸一口气,静过两息,从怀中取出一只小扁盒,递去。「这是今早带来要给姑娘的,结果忘记留下。」

  姜回雪惊讶抬眸。「这是?」

  他徐声道:「是治火伤的膏药,能消肿清热,听老大夫说,亦有去疤之效。」

  「……火伤?」手从默儿头上收回,她不由自主将手按在另一手的小臂上。

  袖中,她小臂上的那一块皮肤仍泛红微肿,隐隐热痛,是昨儿个熬粥时不小心挨到铁镬边缘被烫伤,约莫半个掌心大的一块,而这般的伤与痛对她来说不算什么,用清水冲净后就没多理会,却不知他是何时发现,还取来治伤膏药给她。

  此时分,上完武课的孩子们有几个还聚在小场子上,有人朝默儿又是招手又是唤着——

  「小姊姊、小姊姊,这里,来啊!你来啊!」忽见孟云峥闻声侧首,那唤声有所顾忌般一顿,压低下来改用气音。「你来……小姊姊过来啊……」

  是乔老爹家的小孙儿棒头,八岁不到,古灵精怪得很,常带着默儿一块玩。

  默儿阴霾笼罩的小脸蛋瞬间笑开,眼睛发亮。

  她先是抬头望向姊姊,见姊姊微笑点头,她就再也待不住,把送出一篮子蜜枣糖糕的「痛」抛诸脑后,小跑步朝棒头和几个孩子所在的那一边奔过去。

  孩子们似乎要玩「官兵捉强盗」,已在那儿划分「人马」,默儿自然跟棒头同一国。

  姜回雪从孩子们身上收回眸光,迎向眼前男人,他目光沉定似有深意,瞧得她颊面莫名热烫,彷佛那里也落下火伤。

  她想了会儿,咽咽津唾,重新拾回声音。「……所以孟大爷今早会去而复返,是因为忘了留下这膏药吗?你来了,结果见到粥摊前有人闹事,这才不得不出面,是吗?」

  说实话,孟云峥并非忘记留药,是将膏药揣在怀里,临了却踌躇起来。

  她小臂上的烫伤靠近肘部内侧,昨日他来喝粥,她不意间撩高衣袖才被他觑见,她不提,他亦不好直接问出,好像他从头到尾都在盯着她瞧似的,今天特意带了治火伤的膏药过来,尚未想好该如何自然而然地把药留下,她人已往前头粥摊忙得不可开交。

  他原本是走了没错,越走心头越闷,忽觉自己蠢得可以,她确实受伤了,他竟在纠结该怎么留药这种无聊蠢事。

  是盯着她瞧了,那又如何?他的确一直在看她。

  对于她所问出的,他没有作答,只沉静道:「把药拿了。一日两回直接敷在伤处,很快就能复原。」

  姜回雪终于伸手接过他再次递来的膏药小盒,握紧,微垂颈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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