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唯愿永不相见
她站在城墙之上,在秋雨滴落中,看着出现眼前的浩瀚队伍,战鼓擂鸣,声声催促地狱之门开启。
城外一片士气高昂,城内一片死寂,或近或远,无数双眼睛紧盯着她,这么多双眼中,她知道有双眼是他——
可惜距离太远,她看不见他,一袭红衣立在城墙之上,她的一生从不张扬,却在此时鲜艳如血的立在人前。
察觉身旁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她未费心看他一眼,她知他已无退路,纵使受世人嘲弄,以一弱质女子要胁也不以为意。
「福宝,你瞧,我终究是对的。」
听到自己的小名出自他的嘴里,她心中一阵恶寒。
「这个瘸子心中有你啊。」
耳听战鼓雷鸣,通往城门官道,数百轻骑由远而近,她忍不住嘴角一扬,从她的喉咙伤了之后,她已鲜少开口出声,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是个哑巴,而今如释负重,令她忍不住轻笑出声。
只要一声令下,此城非破不可,围城三日——真的足矣。
「他身残好过你死残,他出身皇室,名正言顺,」她的笑声稍歇,声音沙哑,她的声音原本轻柔婉转,但之前失手被捉,被他意图染指时喝药求死,可最后没死成,声音却变得粗哑难听,「而你——终究是跳梁小丑,以女子威胁,非英雄好汉。」
「自古成王败寇,我赌他因你而不会进攻,如今我赢了。」
好一句成王败寇!数百轻骑掩着一身黑袍的男子如风急速而来,她的笑容微隐,一瞬不瞬的看着一行人从城外的官道远远疾驰而来。
「所以此战——」她抿唇,冷冷一句,「你必败。」
她几乎忘了初识时他的模样,虽是皇子,却受尽苦难,尽管伤了一条腿,依然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人。
她曾盼此生能得一人如她爹一般深情,能为深爱女子倾尽所有的男子,但终究她没有娘亲幸运。
原本天空飘落的雨停了,朝阳缓缓露脸,映在他俊秀的脸庞,彷佛镀上一层不可亲近的鎏金。
他像是黑暗过去将要到来的希望,只是如今他脸上的冷硬,生生在她心上划上一刀。
对天下苍生而言,他是希望,对如今的她而言,却是光明中的绝望。
方才的雨淋湿了她一身,太阳虽已露脸却还是带给她一身凉意。她闭了下眼,也不知道这辈子是否还有人能让他上心?只是如今这个答案已与她无关。
她心系于他,可惜今日她家破人亡,对他再无助益——她本就怯弱,从不敢妄想有朝一日能被他看中,要不是将军之女的身分,他无须费心招惹她。
前尘过往浮上心头,宛如一场梦……英勇的爹,美丽的娘,爱护她的兄长,一切笑语彷佛昨日,却早已是阴阳两隔——
肖似母亲且令她一生引以为傲的绝美脸庞此时一片冷然,她在城上低头看他,心中却比任何时候还要清明。
大齐立朝之初,简朴之风上行下效,惜承平日久,歪风渐起,奢华淫靡,邪风越烈,终至灭亡。
城外士卒整齐排列,战车、长戈、战马,散发着森冷寒气。
站在城墙上,她静静的看着这一幕,他依然是她所爱的男子,向来冷静却三日围城不鸣鼓进攻,就算是自欺欺人也好,她心中希翼冷情的他是因为挂念她的安危。
三日——是胜是败也该是时候了结了。
她一直在等,她的嘴角绽放一抹春风般的浅笑,抬起的手白得孱弱,在阳光下似乎反射着光亮,她拔下头上凤钗。
先皇未登基前,出战时打造的一对凤钗一分为二,一半自留,一半赠于先皇后,立朝之后,一对凤钗重回先皇后之手,在先皇后死时,这对金钗留给了他。
她依然记得那个美丽的少年,站在将军府前的老树下,那时他还只是个闲王,受了伤,身有残疾,不受父皇重视,但在她眼中,他眉目如画,似下凡的神只一般,低声问一句——
「要不要跟我走?」
往事如浮光掠影从脑海中闪过,她将手中凤钗紧握,从初识他起,她便知他胸怀大志,她始终在等,等他大业能成,终究能回眸看她一眼,可惜仍差了一步——
白驹过隙,转眼数年过去,她虽再无力助他,却也不愿成为他的阻碍。
最终她留下的是从城墙上一跃而下一抹红色身影。
这是她此生能为他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成全他所爱的江山,从今尔后,他睥睨天下、留名青史,皆与她无关。
今生来世,至此别离。
她不再在乎谁得天下,谁又爱了谁——今生为他,她已失去太多,若有来世,唯愿与他再不相见。
宁倾雪再也不爱赵焱司。
第一章 重回二八年华(1)
世间万物皆生于有,有生于无,何得以纷扰,缘得于意念尔,万物与我为一。
一阵熟悉又陌生的低沉呢喃如暮鼓晨钟撞击她的耳膜,令她无法呼吸,几乎窒息,她开口想吼叫,口鼻却灌进了一大口的水。
原以为跳下城墙一死百了,没想到死的感觉如此痛苦——有双手勒着她的脖子,她盲目的挣扎着。
「要命的话就别动。」
这个冷酷的声音,她这辈子都忘不了,下意识的放弃挣扎,这么多年来,她已太习惯任这个声线左右。
瞬间吸入一大口的空气,恶心的感觉使她一阵猛咳,吐出一口又一口的水,难受欲死,顶上刺眼的阳光刺激她涣散的神志,模糊的视线渐渐有了焦距。
「福宝,没事吧?」
福宝?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叫她了,她出生时天下初定,她爹说她是个有福之人,硬是给她叫了个福宝的小名,她也天真的相信自己是个有福之人,只是最后家破人亡,再听不得别人唤她福宝,而今……
熟悉的关心语调令她有些茫然,她木然抬起头,对上了熟悉的眉眼。
她的兄长宁齐戎的目光如记忆中一般清明温暖,只是兄长早就死了,如今怎会活生生的出现眼前?
「这次真是多亏了几位恩人,我家小石才得以保全,小姐真是我们一家的大恩人!」
宁倾雪被突然拉着一个五岁孩子跪到一旁的妇人吓了一跳,眼中更是一片困惑。
小石?这个孩子的模样她早已遗忘,只是她一生的改变皆起因于这个孩子的死——这孩子原是城外刘湾村的孩子,五岁那年在河边嬉闹,不慎落水,正巧当时她与兄长经过,她一时冲动出手相救,可惜她在河中拉住了孩子,脚却蓦然一抽,庆幸兄长及时将她救上岸,只是小石却没救回来。
本来她救人是件好事,谁知小石的死竟被有心人操弄,让她爹的好名声蒙上阴影,她的兄长明明是个善心的大夫,却因这事被人说成了见死不救的狠心人。
看着被吓得一脸苍白但显然毫发无伤的孩子,宁倾雪久久无法回神——他没死?这个孩子没死?
她的心因为激动而跳动,不单孩子没死,如今哥哥也活得好好的,名声未损——
「怎么不说话?」宁齐戎皱起了眉,方才把脉并无不妥,但她失神的模样令他很是担忧,「可是哪里不适?」
宁倾雪含着水气的眼眸骨碌碌的看着自己的兄长,摇了摇头。
看她摇头,宁齐戎的心稍定,「平时见你温吞,今日怎么如此冲动?有人失足落水就冲上前,也不掂掂自己的斤两,多亏了宝乐出手相助,不然你这条小命也要跟着搭进去。」
宝乐?想起落水时熟悉的冰冷语调,她顺着宁齐戎的手指看过去。
只见赵焱司一身黑锦衣,纵使湿透了依然不显狼狈,然而她脑中浮现的却是一样的一身黑锦衣,衣袂在风中翻飞,清冷的音色高傲疏离,问了一句——「要不要跟我走?」
她只觉得浑身冰冷,抖得厉害。
宁齐戎伸出手,安抚的搂着她,「别怕,哥哥在。」
宁倾雪的脸埋在兄宁齐戎怀里,没有吭声。
纵使宁倾雪向来怯弱,但也从未如此反常沉默,宁齐戎心中一沉,今日他好不容易说服宁倾雪骑马出游,没料到最后却是这样的下场,他担心妹妹原就怯懦的性子因此更畏怯了。
一旁的赤霞踱着马蹄,宁齐戎一脸为难,赤霞是宁倾雪的坐骑,如今看妹妹的样子似乎是不能再骑马了……
「宁大夫若不嫌弃,在下的马车可以一用。」
宁齐戎的眼中闪着感激,「宝乐,多谢,今天真是多亏遇上了你。」
宁齐戎也顾不得客套,妹妹身子娇弱,染上风寒可就麻烦了,他将宁倾雪打横抱起,小心翼翼的放进马车。
「我妹子看来有些不好,」宁齐戎对着赵焱司说道:「我先送她回郡王府,改日再登门道谢。」
「不过举手之劳,宁大夫无须挂怀。」
马车里的宁倾雪听着外头两人熟稔的交谈,心里一片茫然。兄长自她娘亲教导下习得一身医术外还醉心戏曲,赵焱司身为皇子,满腹算计,从不论风花雪月,她上辈子认得赵焱司时,宁齐戎已丧,却没料到如今两人遇上,还能相谈甚欢。